沽劍 第92章 離彆
又過了七八日,桃花峪徹底從緊繃的戰備狀態中鬆弛下來。穀中不再有日夜不停的巡邏腳步聲,取而代之的是弟子們在演武場上的呼喝練劍聲,以及遠處溪邊浣洗衣物的笑語。陽光透過繁茂的桃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與泥土的芬芳,彷彿之前那場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危機,真的隻是一場驟然來襲又悄然退去的噩夢。隻是穀口那加固的拒馬、深挖的壕溝以及隱蔽處閃爍著寒光的弩機,依舊無聲地訴說著這裡曾經曆過的驚心動魄。
林淵與翟正臨見此地局勢已穩,便萌生了去意。這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霧尚未散儘,兩人信步來到後山桃林。隻見晨曦之中,韓沐與馬映雪二人正在林中空地上切磋劍法。韓沐的劍勢冷冽淩厲,如幽潭潛流;馬映雪的劍招則靈動縹緲,似桃花紛飛。兩人身影交錯,劍光閃爍,雖是在練劍,卻自有一股難言的默契與和諧,彷彿劍招流轉間,心意已然相通。
林淵駐足觀看片刻,眼中滿是欣慰與感慨,他緩步上前,待二人收勢,才輕輕拍了拍韓沐的肩膀,溫聲道:“沐兒,映雪侄女,好劍法。此間風波既已暫告平息,我與翟兄商議,今日便動身返回了。”
他頓了頓,目光慈愛地看向一旁亭亭玉立、因練劍而臉頰微紅、更添幾分嬌豔的馬映雪,語氣愈發柔和:“你姑母在家中日夜掛念你,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你既已與映雪定下終身,理當帶著她回去一趟,讓你姑母親眼見見,她方能安心。她若知道你得此佳偶,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
翟正臨也撫須點頭,介麵勸道:“賢侄所言極是。西北之事,千頭萬緒,那羅炳仁狡猾如狐,蹤跡隱秘,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尋獲。不必急於一時,徒增風險。不如先隨我們回去稍作休整,從長計議。也讓映雪侄女認認家門,熟悉一下環境,日後也是一家人了。”
韓沐聞言,沉默片刻。他轉頭看向身旁的馬映雪,見她清澈的眼眸中映著自己的身影,臉頰雖紅,卻並無羞澀避讓,反而帶著全然的信任與溫柔的支援。他心中暖流湧動,但更深處的寒冰卻未曾融化。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變得如同淬火的寒鐵,堅定無比,轉向兩位關切的長輩,鄭重地說道:“姑父,翟世伯的關懷與心意,沐兒銘感五內。帶著映雪回家拜見姑母,是我身為人侄應儘之份,此事我絕不敢忘,定會前去。”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任何動搖的決絕:“但,不是現在!”
他的目光彷彿瞬間穿透了眼前繁茂的桃林、層疊的山巒,投向了那遙遠、荒涼而充滿未知的西北方向,眼中燃燒著壓抑了十八年、此刻再也無法按捺的複仇烈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羅炳仁此獠多苟活一日,我便一日心神難安,如鯁在喉!此血海深仇未報,我韓沐……有何顏麵安然麵對姑母?更有何顏麵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他看向林淵和翟正臨,聲音沉穩如山嶽,卻蘊含著磅礴的力量:“懇請姑父、翟世伯先行一步,代沐兒向姑母問安,並將此間種種,細細稟明於她。請她寬心,最遲年前,待我手刃仇敵,帶著映雪,與姑母、與大家團圓相聚!”
林淵與翟正臨見他心意如此決絕,知道再多的勸說也是徒勞。他們太瞭解韓沐了,那刻骨銘心的血仇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為他生命中最沉重也最強大的驅動力。此仇未雪,他絕無可能停下腳步,享受片刻的安寧與溫情。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奈的歎息,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動容與無聲的讚賞。
“好!好孩子!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再贅言。”
林淵重重點頭,用力拍了拍韓沐的臂膀,“沐兒,映雪侄女,西北之行,前路茫茫,凶險難測,你們……萬事務必謹慎,安全為上!我們在家,備好酒菜,等你們平安歸來團聚!”
“定要……安全地回來!”
翟正臨也沉聲囑咐,語氣凝重。
離彆之時,終究無可避免地到來。
峪口,微風輕拂,帶來一絲離彆的涼意。眾人簡單話彆,氣氛難免有些傷感。林星月緊緊拉著馬映雪的手,眼眶微紅,低聲說著姐妹間的體己話,滿是不捨與叮囑。
而人群中,心情最為複雜、最不願離去的,無疑是翟月清。
她默默站在父親身側,低垂著頭,一雙纖纖玉指無意識地、反複地絞著衣角,將那上好的衣料揉得皺皺巴巴。她的目光卻像是不受控製般,時不時地、飛快地、貪婪地瞟向韓沐,那眼神複雜至極——充滿了掙紮、不甘、濃烈的不捨、難以言喻的委屈,以及一絲她自己都或許未曾察覺的、倔強而不肯熄滅的期盼之火。她心裡比誰都清楚,韓大哥的心早已全然係在了映雪姐姐身上,自己也早該死心、該放下,可那深深植根於心底的情感,如同藤蔓纏繞,豈是道理所能輕易斬斷?
她腦海中甚至閃過一個極其任性而大膽的念頭:不如就拋開一切,留下來!哪怕隻是遠遠地跟著、看著她的韓大哥,陪著他一起去那遙遠的西北,經曆風霜,闖蕩冒險……然而,這念頭剛一浮現,便被現實無情擊碎。父親絕不會允許,韓大哥……大概也更不願身邊多一個“麻煩”吧。
最終,所有的掙紮與期盼,都化為了深深的無力。她猛地抬起頭,用儘全身力氣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甚至比哭泣還要難看的笑容,聲音微微發顫,對著韓沐和馬映雪說道:“韓大哥……映雪姐姐……你們…………一定要保重。”
話音未落,她便迅速低下頭,強忍著在眼眶中瘋狂打轉的、滾燙的淚水,幾乎是逃也似的猛地轉身,飛快地鑽進了馬車車廂,將自己深深地藏匿起來,再也不肯露麵。
韓沐看著那微微晃動的馬車簾幔,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複雜的微光,但旋即被慣有的冷峻與平靜所覆蓋。馬映雪則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溫潤,帶著一絲瞭然與淡淡的同情,望向那輛馬車。
“走吧。”
翟正臨翻身上馬,對林淵說道,語氣中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
馬蹄聲“噠噠”響起,車輪碾過路麵,發出沉重的滾動聲。林淵、翟正臨帶著一步三回頭、不斷揮手的林星月和那輛藏著傷心人的馬車,以及一眾隨從,漸漸遠去,他們的身影最終化為模糊的小點,徹底消失在山道蜿蜒的儘頭。
峪口,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風聲過耳。
韓沐獨自佇立在微風中,衣袂輕揚,默然望著遠方消失的煙塵,良久不語。他感受到肩頭傳來一陣溫暖而堅定的輕柔觸感,是馬映雪靜靜地來到了他的身邊,無聲地給予他支援。
他轉過身,對上她那雙清澈如水、卻寫滿堅毅的眸子,心中最後那一絲因離彆而生的淡淡愁緒,也被一股攜手共赴前路的決心所取代。他伸出手,無比自然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兩人此刻緊密相扣,傳遞著彼此的溫度與力量。
“我們也該動身了。”
韓沐的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與對未來的篤定。
“嗯。”
馬映雪輕輕點頭,眼中沒有絲毫猶豫與畏懼,隻有全然的信任與追隨,“天涯海角,黃泉碧落,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無需過多的言語,一切儘在不言中。
兩人回到峪中,與黃秋雁簡單交代一番,囑托他們緊閉門戶,小心戒備。隨後,他們回到暫居的房間,利落地收拾好輕便的行囊——幾件換洗衣物、充足的銀錢、以及必不可少的金瘡藥等療傷之物。
韓沐背起那柄幽邃如夜的長劍,劍柄上的紋路早已與他掌心的輪廓契合。馬映雪也將那柄象征著傳承與責任的桃花劍,鄭重地佩在腰間。
隨後,兩人並肩走出了桃花峪,沒有驚動太多人,一如他們來時那般。
站在峪外三岔路口,韓沐再次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這片承載了他太多複雜情感與溫暖記憶的山穀,這裡是他血仇的過處,卻也意外地成為了他情感的歸宿。隨即,他毅然轉身,與馬映雪攜手,踏上了與林淵他們截然相反的、那條通往西北方向的、塵土飛揚的官道。
前路漫漫,風沙凜冽,仇敵已明,但凶險難測。
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仗劍天涯。
他的身邊,有了足以托付生死、共赴患難的劍,與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