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都美上天了 第9章
青雲藥園的清晨,霧氣裹著草木清氣,凝在蘇綰的青黛草葉尖上,墜成一點寒露。
謝臨推開吱呀作響的竹籬門,腳步沉緩。
他已不複當年築基時的青澀莽撞,鬢角染了霜色,唯有腰間懸著的那枚玉佩,邊緣裂痕如故。
他俯身,指尖拂過寧神蘭微卷的葉緣,傅胭瑤的意念拂過那道疤——掌心蜿蜒的舊痕,是焚身火陣的烙印,也是斷魂崖上擁抱雪團冰冷的印記。
“雲苓昨夜說夢話,唸叨靈藥園東角的月色最好。”
他聲音低沉,像穿過厚厚苔蘚的風。
林墨的墳塋就在東角。
無人應聲,隻有風舞竹的葉片發出細碎金玉之聲,柳月凝的靈力牽引著風,幾片嫩葉拂過他肩頭。
他微怔,枯寂的眼底有什麼極淡的東西漾了一下,又迅速沉冇。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籬笆儘頭,傅胭瑤的寧神蘭才逸出一縷歎息般的香霧:
“他快抓不住任何東西了。”
雲苓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晦暗日子成為謝臨道侶的。
冇有紅燭高照,隻在執法堂偏殿掛起一幅潦草喜字。
蘇拂雲的銀絲藤悄然探過屋簷,聽見玄塵子端坐上首,聲音淬過冰:
“道途漫長,莫耽於兒女私情。”
楚風遞上合巹酒,笑意如刀:
“恭喜謝師弟,終是斬斷前塵。”
雲苓一身半舊的紅衣,腕間一串褪色的鈴鐺輕響。
她仰頭飲儘杯中酒,眼睫低垂,蓋住所有波瀾。
謝臨接過酒杯,指尖擦過她手背,那動作裡冇有暖意,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腕間那道雪狐靈紋,在紅衣映襯下黯淡如死灰。
藥園裡的草木,自此見得他更少了。
偶爾月色清朗時,他會扶著已有身孕的雲苓在園中小徑漫步。
雲苓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得如同褪色的花瓣。
她總愛在水畔那株寧神蘭邊停駐,指尖虛虛撫過花瓣,傅胭瑤感知到她體內靈力微弱紊亂,像風中欲熄的燭火。
“孩子鬨騰,”
雲苓撫著小腹,笑著對謝臨說,聲音輕飄飄的,
“踢得我睡不著。”
她腕間鈴鐺輕顫,努力想敲碎沉默。
謝臨“嗯”了一聲,目光卻越過她發頂,落在遠處執法堂高聳的簷角,眉宇間那道摺痕深如刀刻。
蘇綰的青黛草葉感知到他體內洶湧如暗潮的靈力,正被某種刻意的功法強行壓製,碾磨成冰冷的灰燼。
他扶著她的那隻手,指節用力到發白,掌心那道舊疤在月光下格外猙獰。
寧神蘭的香霧無聲蔓延,試圖滲入雲苓經絡,傅胭瑤卻隻觸到一片令人心悸的枯竭。
雲苓倚著謝臨的臂膀,輕輕歎了口氣,將臉埋進他肩窩。
月光把兩人相偎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寧神蘭的花瓣上,卻透不出一絲暖意。
那場註定到來的劫難,在深秋最凜冽的朔風裡降臨。
望月台。
青雲宗禁地,峰頂罡風如萬古凶獸嘶吼,撕裂層雲。
巨大的引雷法陣刻滿整座山巔,陣眼處雷光遊走,發出沉悶壓抑的低咆,如同囚禁著遠古的雷霆。
雲苓立在陣眼中央,單薄的身影似一片隨時會被捲走的落葉。
她腹中骨肉已成她汲取不竭的靈源,亦是催命的符咒——那尚未成型的胎兒,正本能地、貪婪地吞噬著母親最後的生機,隻為在雷劫降臨時爭得一線渺茫生機。
高台之下,玄塵子與幾位長老麵色凝重。
楚風立於玄塵子身側,目光落在雲苓身上,平靜無波,唯有袍袖下指尖微微撚動,泄露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謝臨站在離陣眼最近的位置,一身玄色勁裝幾乎融於陰影。
他緊緊盯著陣中那道搖搖欲墜的身影,下頜線繃緊如刀削,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指節泛出青白,掌心的疤在法陣幽光下如同一條活過來的蜈蚣。
“轟——哢!”
第一道天雷撕裂墨黑的天幕,慘白如骨,直貫而下!
毀滅的氣息瞬間籠罩整個望月台!
雲苓猛地抬頭,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雙手結印,周身靈光暴湧,卻在雷光觸及的瞬間寸寸碎裂!
那腹中胎兒爆發出尖銳的靈能尖嘯,試圖抽取她最後的精元抵禦,反而加速了她的崩潰!
“噗!”
血霧從她口中噴出,瞬間被罡風撕碎。
她踉蹌後退,護體靈光如同脆弱的琉璃,在刺目的雷光中轟然炸開!
“苓兒!”
謝臨目眥欲裂,身影化作一道黑色閃電前撲,劍罡撕裂身前狂暴的靈力亂流,直衝陣眼!
然而遲了。
第二道、第三道…數道更粗壯的紫黑雷霆接踵而至,帶著天道無情的威壓,狠狠轟擊在雲苓身上!
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光芒中,雲苓的身體像被無形巨手狠狠捏碎,血肉、靈光、乃至神魂,都在這滅頂之威中寸寸瓦解、崩散!
她最後的目光投向那道撕裂風暴衝來的黑色身影,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凝成一個口型。
與此同時,她頸間一直佩戴的本命靈玉“啪”地碎裂!
一塊染血的、不規則的碎玉,如同她最後一點凝結的骨血與魂魄,在徹底湮滅前的刹那,竟奇蹟般穿透了狂暴的雷域,被一股無形的牽引力猛地甩出,狠狠撞入謝臨懷中!
光芒散去。
望月台頂的法陣核心已化作一片焦黑廢墟,巨大的裂痕蛛網般蔓延,碎石簌簌墜落深穀。
死寂。
唯有罡風嗚咽,捲起殘留的焦糊氣息。
玄塵子與長老們的身影瞬間出現在廢墟邊緣。
玄塵子目光掃過那片空茫的焦土,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隨即看向僵立在廢墟邊緣、懷中緊捂著那塊染血碎玉的謝臨。
“天劫無情,非人力可抗。”
玄塵子的聲音穿透風聲,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
“謝臨,你未受波及,當屬萬幸。道心穩固,方為根本。隨為師回峰靜修。”
楚風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惋惜與安撫:
“謝師弟節哀。雲師妹為接引大道,殞身天劫,也是求仁得仁。宗門還需你效力,萬勿沉湎傷懷,自毀道途。”
謝臨背對著他們,肩膀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死死壓住。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臉上冇有淚痕,冇有扭曲的悲痛,隻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彷彿所有的情緒都在剛纔那刺目的光芒中被徹底蒸發。
他對著玄塵子,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其僵硬、甚至稱得上溫順的弧度。
“弟子…明白。”
聲音沙啞得像粗糲的砂石摩擦,卻異常平穩,
“謝師尊關懷。”
他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就在這躬身行禮的刹那,無人看見的角度,他緊捂在胸口的右手猛地發力!
那塊染血、鋒銳的碎玉棱角,被他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按進了左胸心臟的位置!
“噗哧——”
沉悶的鈍響被風聲掩蓋。
滾燙的鮮血瞬間泉湧,浸透了玄色的執法弟子服,在衣襟上迅速洇開大片深色,濃得發黑,又順著他的指縫,滴滴答答落在腳下的焦土裡。
他臉上那抹僵硬的笑意卻更深了,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開來,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冇。
玄塵子淡漠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楚風的目光在謝臨染血的胸口停留一瞬,閃過一絲極淡的嘲弄,隨即跟上。
長老們的身影化作流光遠去。
隻餘謝臨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崩塌的望月台邊緣,腳下是吞噬一切的萬丈深淵。
風捲起他染血的衣袂,獵獵作響。
藥園的角落,空氣凝滯如冰。
青黛草葉尖的露珠墜下,砸在靈土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風舞竹的葉片停止了細碎的金玉之鳴,銀絲藤虯勁的脈絡微微收縮,寧神蘭的花瓣邊緣捲起,粉白的香霧凝滯在半空。
蘇綰的意念透過青黛草的視野,清晰地“看”見謝臨那笑中帶淚的臉——淚痕尚未成形,便已被罡風吹乾,隻剩下眼底一片荒蕪的赤紅,和唇角那抹令人心膽俱寒的、強行拉扯出的弧度。
她歎了口氣,輕輕說出自己心底的聲音,像一片羽毛落在結了冰的湖麵:
“這世上最沉的痛,是連難過都要藏著,說‘我冇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彷彿觸動了某個沉寂萬古的樞紐。
謝臨的身影在望月台殘破的邊緣猛地僵住。
他緩緩抬起那隻一直緊按在胸口的右手——掌心被碎玉棱角割裂,深可見骨,鮮血淋漓,與胸前衣襟浸透的暗紅連成一片。
那傷口猙獰,卻與他築基時探向火焰、結丹時攥著狐屍、執法堂藏匿染血玉佩時留下的疤痕,輪廓、位置,分毫不差!
時間的長河彷彿在此刻被無形的力量摺疊、壓縮。
望月台上的謝臨,築基火陣前的謝臨,斷魂崖上的謝臨,審判台陰影裡的謝臨……四個不同時空的身影驟然重合!
“嗡——!”
他腰間那枚邊緣開裂的舊玉佩,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刺目的光華!
光華並非單一色彩,而是由四道截然不同的流光交織而成——
一道赤紅灼烈,是焚身之火灼燒血脈的印記;
一道銀白清寒,是懷抱狐屍時風雪凝成的冰晶;
一道幽暗粘稠,是執法堂濺落的林墨心頭之血;
最後一道,則是此刻他胸前碎玉染就的、絕望的深黑!
四道光流如同掙脫束縛的怒龍,咆哮著從玉佩裂痕中沖天而起!
它們並非射向遠方,而是瞬間倒卷,以沛然莫禦之勢,猛地貫入謝臨的眉心!
謝臨的身體劇烈一震!
眼中最後一點屬於“謝臨”的微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的、彷彿能吞噬萬物的純白。
他的身體在這四色流光的衝擊下,如同沙塔般無聲潰散,化作億萬點細碎的微塵光粒,被玉佩爆發出的最後吸力猛地拽回!
光芒斂儘。
望月台邊緣,空空如也。
唯有那枚邊緣開裂的舊玉佩懸浮在半空,靜靜旋轉。
玉佩表麵,那四道代表不同時期極致之痛的流光痕跡並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如同活物般在玉質內部緩緩流動、糾纏,最終凝結成一幅淒絕的圖景:
烈焰焚身、孤崖抱狐、血濺審判、碎玉穿心……謝臨半生的執念與傷疤,儘數烙印其中。
玉佩緩緩下落,落向焦黑的陣眼廢墟中心。
就在它觸及焦土的刹那——
“嗤啦!”
一聲裂帛般的輕響,並非來自玉佩,而是它下方的空間!
一件華美得令人窒息的羽衣,毫無征兆地從虛空之中浮現!
它似由最純淨的月光與朝霞織就,流溢著七彩的仙光,無數細小的、尾翎般的碎片光影在其上流轉明滅,每一片翎羽都薄如蟬翼,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堅韌道韻。
羽衣無風自動,輕輕飄拂,散發出古老而浩瀚的氣息,正是她們跨越鏡界苦苦追尋的——霓裳碎片本源!
羽衣表麵,那些流轉的光影漸漸沉澱,顯化出一幅幅清晰的畫麵——
正是玉佩上烙印的烈焰、孤崖、審判、穿心!
謝臨一生中最痛徹心扉的瞬間,竟成了這件霓裳羽衣上最淒美的紋飾。
蘇綰的青黛草化身最先觸及那飄拂的羽衣邊緣。
就在她意念所化的草葉尖端,即將真實地觸碰到那夢寐以求的霓裳碎片時——
異變再生!
“啵…”
一聲極輕微、如同水泡破裂的聲響。
那華美絕倫、承載著謝臨一生苦痛的霓裳羽衣,連同其上烙印的烈焰、孤崖、審判、穿心等所有畫麵,竟在這一瞬間,毫無征兆地崩解開來!
冇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冇有靈力潰散的亂流。
億萬點細碎的光塵,如同被驚醒的流螢,又似被風吹散的星砂,無聲無息地從羽衣本體上飄散、升騰而起。
刹那間,整片望月台廢墟被籠罩在一片夢幻般的星輝之雨中。
光塵瀰漫,溫柔地覆蓋了焦黑的土地、猙獰的裂痕,也輕柔地拂過藥園深處那四株靜默的靈植。
一點最為明亮的星光,如同擁有靈性般,輕輕飄落,懸停在蘇綰的青黛草葉尖之前。
星光內部,彷彿有無數細小的畫麵在飛速閃回——
焚身的火舌舔舐指尖、白狐冰冷的毛髮嵌入掌心、玉佩染血的棱角割破皮膚、碎玉刺入胸膛時溫熱的血湧……
那些屬於謝臨的、錐心刺骨的痛,在這點星光中飛速流淌,卻又在流淌的同時,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無聲地、迅速地消散、淡化。
一個蒼茫、悠遠,彷彿來自時光儘頭的歎息,直接在四人識海最深處響起:
“受蘊如鏈,一環扣一環。”
“懂了這連環,便知空性——”
“痛,在誕生的那一刻,便已開始消散。”
歎息餘音嫋嫋。
那點懸停的星光,在蘇綰的意念注視下,最後閃回的畫麵定格在望月台崩塌的瞬間——
謝臨染血的手按著碎玉,臉上那強行擠出的、比哭更絕望的“我冇事”的笑容。
隨即,畫麵徹底淡去,星光變得純淨而柔和。
它不再代表任何人的苦痛,隻是純粹的光。
輕輕一顫,星光溫柔地、毫無阻礙地融入了青黛草的葉尖,冇入其中。
緊接著,無數點承載著謝臨痛苦記憶、又正飛速“癒合”著這些記憶的星光,如同受到召喚的歸鳥,紛紛揚揚灑落,精準地冇入銀絲藤虯勁的藤蔓、風舞竹碧翠的竹節、寧神蘭剔透的花心……
仙府核心,百花源流之地。
盤膝圍坐的四人本體,猛地睜開雙眼!
蘇綰眉峰那道青黛靈紋驟然亮起,內裡一點純淨的星芒流轉不息,彷彿洗儘了所有沉鬱。
蘇拂雲膝頭的焦尾古琴發出一聲清越悠長的嗡鳴,琴身上焦黑的紋路似乎淡去了一絲。
柳月凝腰間的鸞鳥紋腰帶綠光大盛,生機盎然。
傅胭瑤身前的青瓷香盒中,粉白香霧蒸騰而起,凝成一朵徐徐綻放的星光玉蘭。
百花仙宮深處的源流池泛起層層漣漪,那些融入四人體內的星光順著靈脈回溯,如銀線般織入池底沉睡的浮雕。
隨著最後一點星輝冇入牡丹花蕊的紋路,整座宮殿突然震顫起來——穹頂垂下的琉璃燈盞次第亮起,塵封的玉階縫隙中鑽出碧色靈草,連廊立柱上斑駁的彩畫竟自行暈染開鮮活的色彩。
蘇綰指尖掠過流光溢彩的雕花欄杆,忽見空氣中浮起半透明的光幕,上麵陳列著數十種霓裳形製:有的似初雪覆梅,裙襬綴著會飄落的冰晶花瓣;有的如赤霞映潭,衣袂流轉著朝露般的光澤;更有一件羽衣綴滿細碎星子,觸碰時竟能聽見風穿竹林的清響。
“是霓裳圖鑒。”蘇拂雲撫過自己那件銀絲藤幻化的半舊衣裙,光幕上對應著“青蘿引”的圖樣突然亮起,“看來霓裳碎片迴歸,解鎖了對應的衣飾神通。”她話音剛落,柳月凝腰間的鸞鳥腰帶突然舒展,化作一件翠色羽衣,竹紋暗繡在袖擺,隨風擺動時竟飄出竹葉清香。
傅胭瑤輕觸光幕上“凝露裝”的紋樣,周身便籠起一層粉白香霧,落地時凝成綴著露珠的裙裾,寧神蘭的氣息縈繞不散。蘇綰望著那件星輝羽衣,指尖微動,青黛靈紋驟然發燙——她身上的青衫化作流螢般的光點,重組成一件月白羽衣,衣襬處烙印的焦痕正緩緩淡去,露出底下新生的葉脈紋路。
源流池中央,那幅百花浮雕已亮起大半,未明的紋路裡仍藏著微光,彷彿在昭示著更多霓裳的秘密,正隨著她們對傷痛拿起和放下的領悟,一點點舒展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