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十二章 三十六
三十六
三界之中天界巍峨不可攀,凡人窺不得萬一。但也有例外,西天那群佛尊講究慈悲為懷,聽眾生願,自佛祖誕生,將蓮座化作山嶽落在人界,便有了可溝通之處。
隻不過也隻有身負機緣者纔可以窺見門徑。
蓮座共化三十六崇山,其中三十五崇如蓮花花瓣拱衛正中懸於雲海之上的大崇山。三十六崇山各有千秋,或是茂林修竹,或是怪石嶙峋,有的飛瀑高懸,有的紅霞滿山,正是大千世界四季風光皆納其中。
如來的金風台在大崇山中,而去大崇山的路僅有一條,便是穿三十五崇山而過。山中四布佛家禁製,或為陣法,或為符術,故而每一崇山對朝拜之人隻得一道清明無礙,是為大道無旁。
若按連殊的身份,便是直上大崇山也無妨,隻是連殊道三十六崇山景緻難得,他們一行便如來朝拜的凡人一般,順著山道而行。
璃疏看著走得慢慢悠悠,沒幾步便要停一停咳幾聲的連殊,覺得他隻怕並非如說的那般為了賞景。可他四顧時的眉眼間又有著淺淡而真實的喜悅,璃疏背著手跟在後麵,漫不經心想著,這位殿下先前所說最最厭惡之事,大約是真的。
西天的講究在天界算是異類,佛祖眼睛裡看的是芸芸眾生,於是蓮座落下去的時候便自然沾染著凡塵,化成眾生心願的模樣。
一路走來,有時能見花團錦簇中白頂金邊的佛塔,僧侶誦經之聲依稀可聞。而轉過一道山澗,道旁又忽然拔地而起蒼天巨樹,樹冠鬱鬱蔥蔥,投下彷彿帶著碧色的陰影,道旁的涼亭也變成了樹枝搭就。
璃疏跟在連殊身後,蒼央落後她半步,夕拾則拉著蒼央的袖子。年糕在連殊一行出發前便先去打點了,於是璃疏還得一路注意著連殊,見他麵色不好便攙著他歇上一歇。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時遇到一步一磕頭的朝拜者,既不熱鬨,也不冷清。
連殊咳嗽好些時便會講上幾句風物,譬如河邊那塊石頭是當年達摩祖師悟化之所,橋上斷口是某某方丈年少時持金剛杵所砸,那株菩提又是哪位得道高僧肉身所化。山風與鳥聲隱約又輕柔,襯著連殊聲音流暢悠然,引經據典娓娓道來,就連一向不安分的夕拾也聽住了。
璃疏背著手走在鋪滿濃蔭的石道上,青苔似流水般爬滿岩壁,空中浮著微渺的檀香氣息,她露在袖子外的指尖潔白又映著嫩綠的顏色,偶爾側頭看花,眼神是蒼央從未見過的清淨安寧。
西天不分陰陽,隻有在某幾崇山中才得見星月。
山道旁擺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有晶瑩剔透的琉璃燈籠,也有草紙糊成的簡單燈籠,盈盈的擺了漫山,路旁的睡蓮池子安靜的倒映著斑駁的火光。
八角亭子上懸金鈴,風過卻不聞鈴聲。
連殊坐在亭子一角,腿搭在璃疏膝頭,由著璃疏揉按,手捂在臉上,擋著齜牙咧嘴的表情。蒼央坐在不遠處看著,手上還拽著夕拾的腰帶,免得探身去夠睡蓮的夕拾落入水中。
他們已決定在此處修整,便占了這個亭子。
最先撐不住的是夕拾,一個接一個打著哈欠,不一會便化成原型盤在了蒼央腿邊。連殊的腿已經按完,閉著眼專心打坐,膝上鋪著那條黑色毯子,大約也算是休息。
璃疏在亭子周圍佈下幾重禁製,側首用眼神詢問蒼央是否要睡一覺,蒼央看了她一會,從乾坤袖裡取了件鬥篷放在腿上,又看著她。
璃疏一愣,疑惑地用口型問道:“你不睡麼?”
蒼央扶著她肩膀,輕輕搖頭,盤膝打起坐來。
璃疏失笑,想調侃蒼央哪裡學來的修煉做派,但在蒼央的注視下還是沒能開口,索性不再糾結,順著蒼央的力道,曲起腿,將頭靠到了蒼央鋪好的鬥篷上。
蒼央看著璃疏闔上雙眼,擡頭看向亭外瑩瑩燈火,彷彿靜止了一般。
不多時,聽著璃疏均勻的呼吸聲,又從乾坤袖裡取了一條薄毯蓋在璃疏身上。披蓋停當,便閉上了眼,沉入修行中去。
再行一日,風裡便帶上了蕭瑟味道。
秋景有林,沿河灘而布,盈山漫穀的,是聊寄相思的紅葉。依然是大大小小的燈籠,卻是高低不齊地掛在樹上,從遠處看去無一例外俱是紅色。河水蜿蜒,河麵上緩緩流過星星點點的蓮燈。
這條鮮豔熱烈的道路依河而行,遙遙接入兩山之間的天際,紅亮的光映照長空。
夕拾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驚歎,扯著蒼央的袖子,一會衝到河灘上蹲著看蓮燈,一會跳到樹林裡繞來繞去。
可饒是興奮成這樣,她也沒有對任何東西伸出過手,便是連撿一片紅葉都不曾。
璃疏靜靜看著,心道她謹慎成這樣,腳下步子不緊不慢,餘光瞥見連殊放慢腳步同她並肩而行,便分了心神注意起連殊。
“我喜歡這裡的景色。”
璃疏失笑,裝模作樣地點頭:“天界的景色確實無趣得很。”
連殊轉頭打量她,好笑道:“天界的景色並不算無趣,我也並非那等不分青紅皂白的偏執之人,你何必如此揣摩我。”
璃疏緩慢地眨了眨眼,頷首道歉:“是我狹隘了。”
連殊哈哈笑,拍了下璃疏肩膀,擡手一指:“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璃疏順著連殊手指看去,隻見路邊立了兩棵極粗壯的槭樹,樹枝一直伸到了河灘上頭,疏密有致地掛著形狀各異的燈籠,最有意思的是樹乾上纏滿了密密匝匝的紅線,將兩棵相距不遠的樹捆得宛若同生。
璃疏打量著,便聽見連殊在她身旁道:“這是凡人求姻緣的小手段,日久天長,也成了一景。”
“凡塵世俗,雖無用,卻很好看。”璃疏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帶了些柔軟。
燈籠紅光落在她臉上,她輕輕一笑,方纔那些柔軟又收了個乾淨,眼珠一轉,對上連殊溫和的目光,開口卻是凜冽十足:“可對我來說,天界就是天界,沾染了紅塵也還是天界。我做不到用這種東西來糊弄自己。”
話畢,璃疏越過連殊往前走去。
連殊不禁停下腳步,看著璃疏的背影,卻覺得眼睛有些刺痛,他將璃疏眼裡的漠然看得分明,刺痛之餘,竟覺出了幾分難堪。
半晌,他長歎一口氣,背著手緩緩向前走去,自言自語:“這脾氣真是”
不遠處的河灘上鋪設了兩塊氈墊一張矮幾,璃疏正坐在其中一塊氈墊上煮茶,蒼央抱著變回原身的夕拾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動作。
連殊慢慢走過去,待到他坐下,茶湯正好。璃疏擡手倒茶,推了一杯給連殊,自己也慢慢啜著,道:“身不由己,有所寄托也無妨,情形不同,殿下與我本毋須比較。”
蒼央抱著夕拾坐到了璃疏旁邊,接過璃疏遞給他的茶,低頭喝茶時卻偷偷擡眼打量連殊,被璃疏拍了一下頭,才老實了。
連殊見此,眼睛裡浮起細碎笑意,端起茶慢慢喝下。這茶煮得實在不算好,但飲入口中時,平和溫熱,撫慰心脾。
這話她大約在桐宮就想說了,隻是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就是實在不留情麵了些,也是,他們能有什麼情麵。
一念至此,連殊笑道:“多謝。”
“我可不是安慰你。”璃疏擡起了一邊眉毛。
這自然不是安慰,但許多時候,疼痛對他來說更為難得,至於璃疏這樣的緣故,大約
“是我冒犯了。”
璃疏眉毛擡得更高了,片刻後,輕笑一聲:“無事,左右我也冒犯回去了。”
連殊聞言方纔恍然。他說她擅自揣摩他,可他又何嘗不是,猜測她,自顧自以為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以為她會多幾分親切,原來並非如此。
靜了片刻,他垂眸道:“抱歉。”
“嗯。”璃疏點點頭,道,“你這句話,真誠得多。”
連殊愣了愣,而後笑得肩膀聳動,又笑了一會兒,道:“我明白了。”
璃疏定定看了他一會,撇開頭喝茶去了。
這位殿下似乎和那位娘娘不太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