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十六章 生蓮
生蓮
璃疏和連殊到大雄寶殿時,如來正拿著一柄金色袖珍水瓢,將水輕柔地灑在與整個金風台格格不入的粗瓷缸裡。看到連殊進門,如來放下水瓢,拿起一旁潔白的手巾一邊擦手一邊道:“殿下今日氣色好了許多。”
璃疏跟在連殊身後向如來行禮,禮還未畢,如來便招手叫來一個小沙彌指著璃疏道:“帶她下去喝會子茶。”說完帶著連殊往大殿後走去,不忘回頭叮囑一句,“彆用我新得的那套粉彩茶具。”
璃疏看著如來和連殊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錦繡紗簾後,也不用小沙彌帶路,徑直走向了開在另一個方向的一道窄門。
窄門後是一處小院,從院角處延伸而出一大片花圃,璃疏目光略略一掃,便看見花圃中又多了十來種近乎絕跡的仙植。
草木奇葩就像堆在金風台門口的珍奇一般擠擠挨挨鋪了大半個院子,璃疏也不用小沙彌指引,徑自走向一個爬了好些五光十色花草的涼架。
果然在涼架下看到了擺好的茶釜和石幾,石幾一邊擺了個蒲團,另一邊則是一把搖椅。
璃疏頭也不回地招手道:“許久沒喝過你的茶了,過來坐。”話音方落已是躺到了搖椅上。
小沙彌垂首一笑,跪坐到璃疏對麵煮起了茶。
頭晚喝的春帶雨不醉人,後勁卻綿長,璃疏不知不覺間闔眼睡了過去。
璃疏醒來時茶釜裡的茶湯正泛著白沫翻滾,茶葉香氣輕薄得彷彿一陣風過便會散掉。
“幾時了?”璃疏微微眯著眼睛問道。
“我來時念塵說你睡了有三刻鐘。現在麼約摸又過了一刻鐘。”
聽見這個聲音,璃疏猛然坐了起來,旋即一手按住石幾免得再跌回去,看向坐在對麵的如來,猛咳了幾聲,尷尬道:“念塵怎的不喚我!”
“他原想出聲,但我看你好似累得很麼”如來僅用一點餘光撇著璃疏悠悠道。
璃疏噎了一噎,自知理虧,便不再說話,隨手擡起桌上的茶喝了兩口。
如來又看了一會,才道:“天帝已遞過信給我。正好他家小子這幾日都要在這邊休養,你挑個日子將事辦了。”
璃疏捧著茶盞,緩緩倒回搖椅上,沉默了一會,道:“我省得的。”
如此到了第二日,璃疏揣著一根貯靈根又到了金風台。這次她在後殿的小院中飲茶不過片刻,如來便過來了,目光輕掃她一眼,瞭然般笑了笑,轉身道:“你既準備好了,便來吧。”
璃疏輕輕嘖了一聲,放下茶盞跟在瞭如來身後,唸叨了一句:“狗鼻子。”
如來聽著璃疏一點沒壓低的聲音,低低笑了一聲,微微偏頭斜著她道:“也就是我性子好——”
璃疏擡起一邊眉毛,冷哼一聲:“那我謝謝您?”
如來莞爾:“不用客氣。”
金風台是佛祖的金風台,於是下一刻如來便帶著璃疏移步換景到了三生池邊。
萬朵金蓮看不到頭,蓮池中緩緩浮動著白霧,偶爾風過,散開時能看見湛藍的池水,任誰看來,都是一副仙境勝景。
可璃疏眼睛裡倒映出的卻是一片纏雜著黑霧的衝天血光。
貯靈根隨璃疏彈指而出,掠過大半個三生池,懸在了某一朵半開的金蓮之上,隨著璃疏掐訣,金蓮上浮現出絲絲縷縷的金色脈絡,逐漸延伸直至搭上了貯靈根。
如來背著手饒有興致地盯著璃疏眼睛看,看了一會又笑著說:“世人皆道西方極樂世界的金蓮可生死人肉白骨,乃三界中最為霸道之靈藥,普通人窮其一生也難得一窺。你已是第二次站在這裡了,怎的還是不太高興?”
璃疏並不理會如來,隻手上不停掐訣。
如來倒也不惱,又湊近了笑眯眯道:“也是,你所見之物生來便與我們不同。”他專注到近乎癡迷地看著璃疏眼睛裡的色彩,喃喃道,“也隻有能看到‘業’的你,才能想出這種法子。”
璃疏眼睫微微一顫,似乎是極力克製住了閉眼的衝動,聲音平穩:“你擋住我了。”
如來稍稍退了一些,笑得溫和:“你是不是還沒有見到未良?”
璃疏手上不停,卻是輕輕笑了:“不過一故人爾,見不見的有什麼要緊。”
如來眯了眯眼,意味深長道:“也是,你所作所為不過求個心安,至於他想不想要不要,與你何乾?”
璃疏默了片刻,又笑著開口:“我此番前來還有一事須得打擾佛祖。”
“什麼事?說來聽聽。”如來倒也從善如流轉開了話題。
“我那裡有一隻尚未成年的淮靈狐,大約是被狐族覬覦不得逃出來的。隻是這小狐性子過於桀驁了些,偏我又欠了她的因果,便趁此番前來問一問可否將她放在西天養養性子。”璃疏慢慢說道。
如來挑眉:“淮靈狐?”又笑了笑道,“既然都帶過來了,那便留下吧。”
璃疏轉頭瞥瞭如來一眼,她可沒帶蒼央和夕拾給如來看過,什麼時候堂堂西天之主竟然連這種小事都關心了?一眼過後她又繼續盯著貯靈根,作出一副長舒口氣的樣子:“多謝。”
如來隨意地撥動著池中的蓮花,道:“你既算計好了教我收下,又假惺惺謝我做什麼?”
“你明知我虛偽,又拆穿做什麼?”璃疏不客氣地回敬道。
如來喉嚨裡滾出一道笑聲,片刻後,邊轉身邊道:“我去看看那位殿下,你應當認得路,自己回來便是。”話音方落,身影已消失在了三生池邊。
璃疏繼續著手上的動作,唇角卻繃成了一道直線。
連殊端坐在一汪湛藍色的池水裡,睜眼時正看到斜倚在軟榻上看書的如來。
體內的刺痛與舒緩如潮汐交替襲來,他雖未出聲,呼吸卻暴露了他醒來的事實。
如來放下手中的書,笑得和煦:“殿下恢複得比想象中快,再過兩日,便能大好了。”頓了頓,又道,“到時殿下的修為想必也能回來大半。”
連殊點頭致意:“多謝佛祖援手。”
如來意味深長地看向他:“多虧有璃疏親煉的三回做底,否則殿下就是在這裡泡上三百年也無用。本座的三生池水確有強筋鍛骨、洗淨汙濁之用,用來恢複殿下被藥力壓製的元氣最適合不過,可多的,也確實做不到。”
連殊微微一愣,如來話裡說的似乎是三回,可他更想說的卻好像是璃疏親煉。
自到金風台以來,最令連殊困惑的其實是如來對璃疏近乎縱容的態度。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或許是如來放出的話縫,便自然地接上道:“璃疏煉的難道有什麼不同麼?”
“殿下知道,老君這般的煉丹大家也要丹爐才能煉丹。可璃疏不用。”如來看著連殊微張的眼眶繼續慢慢道,“因為她能看到草木生靈的氣息脈絡,伸指可剝,合指便能揉。所以,用了她的藥,殿下的身體才會被衝擊至此,實在是那藥過於純淨了。”
連殊迅速收斂好自己的驚訝,道:“確是聞所未聞。”又轉而問道,“即便如此,她便值得佛祖這般相待麼?”
如來眯著眼笑:“本座偏愛奇珍異寶,越是稀奇罕見之物,越覺有趣。哪怕,已經拴上了彆的繩子。”
連殊怔愣得忘了回話,細想如來話意,卻越想越覺得可笑。他的困惑得到瞭解答,卻不曾想是這樣一個答案。
那麼璃疏知道嗎?她知道在如來眼中她不過是同那滿地珍奇一樣的東西嗎?
連殊回想起璃疏對如來的態度,覺得她應當是知道的。
可是拴上了彆的繩子,又是什麼意思?
如來擡起茶盞悠悠飲茶,目光自眼角掃過半晌不出聲的連殊,在飲茶的間隙緩緩道:“所以你莫要將她放走了。”
連殊回過神,忽然明白過來,如來不是在對連殊說話,而是在對著天庭未來的主人說話。
他沉默了半晌,不知為何,唯獨此時說不出欺哄的話來。
如來倒也不在意,自顧自飲茶,但偶爾瞥向連殊的目光裡夾雜著些憐憫——不知到他知曉璃疏此行真正目的的那一天,會不會後悔今日被如此輕易地牽著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