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三十六章 重鉞
重鉞
璃疏猜得沒錯,陸釗確實有後手。
蒼央裝作有傷在身,陸釗帶來的人一時不防被他儘數困住。
待到陸釗從後向蒼央出手時,他的雙斧卻正正對上了侯他已久的璃疏。
陸釗想,他從未見過這樣冷冽的劍意,就彷彿劍下萬物都是同一般的芻狗,簡直漠然至無情。
璃疏卻起了幾分興致,因她許久沒遇到過能看懂她劍意的人了,她不介意再享受片刻。
陸釗敏銳地察覺到了璃疏的遊刃有餘,當機立斷,拿出了那個璃疏覺得或許有的後手。
隻一個照麵,璃疏便察覺到了陸釗手上那東西的厲害,因她竟神思恍惚了一瞬,幾乎墜入夢境中去。
想到這裡,她咬牙喚道:“蒼央!”
可是沒有迴音。
她麵色驟冷,擡首麵向陸釗。
而陸釗幾乎是駭然,因他從未失手,此時璃疏的清醒便顯得格外棘手。
她幾乎是一瞬便到了他麵前,劍尖抵著他的眉心,聲音似冰塊般壓下來:“解法。”
陸釗這時卻笑了笑,眯起雙眼:“你若還想讓他醒來,最好是不要動我。”
他手上捏著一物,散著幽幽靈氣,不辨形狀。
璃疏麵無表情,劍尖前遞。
鮮血自眉心流下,陸釗聽見璃疏似乎帶上了笑意的聲音:“你不說,我搜魂便是。”
明明是柔和又好聽的聲音,陸釗卻一瞬間汗毛直豎,搶道:“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他好像聽到了一聲轉瞬即逝的輕笑。
“你真以為我沒有法子?”
劍尖離開他的眉心,他被禁錮住,渾身動彈不得。
璃疏走到雙目緊閉的蒼央麵前,取出一小段碧瑩瑩的竹枝,直接化作藥液灌進了蒼央口中。
陸釗麵色更沉,忽地道:“重鉞最是欣賞閣下這般心誌堅定之人,既有如此本事,何不入主鎮妖司,掌他人生死?”
璃疏手指按在蒼央脖頸上替他梳理靈力,穩固心神,聞言反問:“那你又掌了誰的生死?”
陸釗專注地盯著她:“我隻掌自己生死!”
話音未落,他已縱身至璃疏上方,口中不知何時含了一金芒正欲吐出,璃疏神識探到,那是一道殺招。
璃疏一劍揮去,金芒搖曳,她又擡手掐訣,強硬至極地將那金芒熄滅。
隻是她再顧不得蒼央,蒼央身體滾落在地,口中緩緩流出一道血痕。
陸釗的殺招被破,他卻渾不在意,連下落的速度都不曾減緩。
有一道極細微的氣泡破裂聲隱藏在他帶來的風聲中,隻一瞬,濃烈靈氣襲向璃疏,她幾乎是一瞬間便反應過來,陸釗手上的東西,先前竟是套了抑製靈氣的禁製!
現下禁製已解,距離之近使她防不勝防。
然而,出乎她預料的是,係在腰上的赤霄無風而動,從她腰上脫出,將撲麵而來的靈氣一口吞下。
璃疏麵色遽變,長劍脫手而出將赤霄釘在地上,她再顧不得什麼不得乾擾人間的規矩,法訣幾度變換,抽草木精靈為絲,借月華成籠,將赤霄牢牢鎖住,隔絕一切氣息。
此等手段,已遠遠越過人界可能,是以手訣方停,她便吐了一口血。
陸釗原被璃疏掐訣時的力量攝住,現下不由眼神一利,殺招又起,直指璃疏。
然而他的殺招卻在距璃疏三寸之遙處被化解了個乾淨,而對方手中竹劍甚至尚未開鋒。
蒼央強行扼住體內混雜的靈氣,睜開眼看到的便是璃疏一口血吐在了他替她精心挑的七重錦衣裙上。
對陸釗他不再有絲毫留手,當陸釗被他的竹劍穿肩而過時甚至尚未反應過來自己是如何落敗。
再一想,不禁滿頭冷汗,麵前的年輕人雖未修得劍意,一手劍術卻密不透風將他圍了個天羅地網,其中算計精巧,竟無一絲破綻可循,令他不由自主生出了某種懼意。
蒼央的目光從黃紙傘下投來,濃鬱的紫色靈氣無法進入黃紙傘內分毫,而他的眼睛在那樣的紫色之後彷彿變成了濃墨般的黑。
他抽劍,目光平靜,手腕穩定,彷彿唇邊嘔出的鮮血並不存在,竹劍就要再度刺向陸釗,這一次,對準的是他的心口。
陸釗臉色沉得可以滴水,難道今日真的就要隕落於此地?
忽而一道靈光飛來,將竹劍裹住。
“蒼央,不要殺他。”
璃疏說完,又是一口血吐出,徹底暈了過去。
陸釗就見麵前這人定定看了他片刻,轉手收起竹劍,掐滅一道符,在符紙燃燒的餘燼中轉身走過去,拾起地上紅紗,將昏倒的女子抱起,腳尖點地,離了此方庭院。
璃疏醒來的時候胸口還在隱隱作痛,臉上帛帶已被取下,神識展開,察覺到蒼央坐在不遠處的窗邊。
她坐起身,按著額頭,問:“我昏睡了幾日。”
蒼央仍坐在那裡,答道:“一日。”
璃疏緩緩撥出一口氣,好似忽然想起什麼,霍然擡首:“赤霄呢?”
蒼央站起身,一步一步走過來,將床簾拉起掛上,慢慢道:“我收起來了,仍鎖著。”
璃疏肩膀鬆懈下來,一邊向後靠一邊問:“你體內靈氣可梳理好了?”
話音未落,卻被一隻手攬住了後頸。
她有些茫然的愣怔,但這隻手又轉而滑下,蒼央側坐到她身後,按著她的肩膀,道:“我已無礙。”
一陣陣泛起來的痠痛令璃疏忍不住皺起眉頭。
蒼央拿了個墊子墊在她腰後,突然問道:“神君為何不讓我殺他。”
璃疏沉默了半晌,才道:“他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
蒼央好似並不意外,接著問道:“是因為赤霄?還是因為那道神念?”
她緩緩眨了眨眼,突地笑了:“你都猜到了,還問我。”
蒼央垂眼看她。
璃疏眼睛看不見,並未察覺到此時屋內是沒有燈的。
他方纔坐處的窗戶大開,清麗的月光鋪進來,到了璃疏床前,隻餘稀薄的反光映到她臉上,朦朧而晦暗。
“那是不一樣的。”他說。
璃疏閉上了眼睛,向後倒去,轉開話題:“這次反噬不算厲害,我們兩日後去找陸釗。”
她的發絲潑灑在他身上手臂上,流水一般滾過又消失。
蒼央定定看了一會,道:“好。”
再找上陸釗,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
於陸釗來說,在底牌已露的情況下幾乎被反殺,剩下的便隻有低頭這一條路。
但此事不歸璃疏管,她來是為了陸釗手上的東西。
陸釗再見到他們時,身上的傷還未好全,他似早有預料,房門大敞,正坐在床上等著他們。
璃疏撩起陸釗臥房的珠簾,笑著道:“陸大人真是好享受,這才幾月,院子裡的天棚便支起來了。”
陸釗淡笑:“閣下若是感興趣,也可時常過來坐坐。”
璃疏今日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裙,纏在眼上的帛帶換成了青色,瞧著十分清爽。
她悠悠走過去,手上極其隨意地拎著一把軟劍。
“我若是時常過來,大人隻怕要睡不好覺。”
陸釗哼了一聲:“你果然想要我的東西。”否則後頭隻剩他與皇太子之間的較量,本無需她出麵。
璃疏走過去坐下,手臂搭在扶手上,隨意道:“你拿著並非好事,若是受得住這東西,便也不會用上什麼禁製了。”
陸釗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璃疏麵前,並不理會:“這是今年江南最早進貢的春茶,除了我這裡,大約也就宮裡能喝到了。”他擡起杯子輕嗅片刻,喝了一口。
“我出身不好,我娘是河西富商偷養的外室,因那富商娘子家勢大,不敢教她知曉我娘和我的身份,我十歲之前都未出過院門。後來富商發妻過世,他小舅子找上門打殺了我娘,我才跑了出去,餓得快死的時候,是靠著吃死人祭品才活下來。
“帶我乞討的老叫花說,人賤命硬,我肯定能好好活。閣下說,什麼叫好好活?”
璃疏抿著茶,沒說話。好在他也不用她回答。
“世人管妖怪作亂叫妖禍。可我覺著,這是大好的機會。權勢、名聲、財富、地位,我都可以得到,人生一世,追名逐利,爭權奪勢,從一無所有到手握鎮妖司,真是萬分快哉。所以,閣下要如何讓我交出來呢?”
璃疏手指點了點桌麵,從右手小指戴著的金蓮尾戒上掰了一瓣花瓣放在桌上。
陸釗視線移過去,片刻後緩緩坐直了,笑了一聲:“這世道真是不公,我費儘心思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卻能隨隨便便拿出來。”
璃疏擡了擡眉毛,聲音有些發冷:“陸大人焉知我不是付出了旁人沒有的代價。”
陸釗笑著搖頭:“既付出了代價,為何不往更高處去,反倒要來這裡?”
璃疏靜了片刻,一字一頓道:“我想看一看。”
陸釗嗤笑:“天上神仙看這人間萬萬年,又如何?世人碌碌如螻蟻,何曾變過!”
璃疏不為所動:“天上神仙或許不曾比螻蟻高貴。”
陸釗哈哈大笑,他手拄膝蓋,身體前傾:“但不試一試,我又如何甘心?”
璃疏擡了擡眉毛,不再廢話,伸出手去,攤開手掌。
陸釗也不多言,將一樣冰涼的東西放到了璃疏手中。
璃疏闔掌一握,大約是塊牌子,隻是不知是什麼做的。
“陸大人這東西是從何處得來?”璃疏也不客氣,徑直問道。
陸釗摩挲著剛剛到手的金蓮花瓣,擡眼衝璃疏道:“這是另外的價錢。”
璃疏起身便向外走去。
陸釗目送她離開,半晌,按著脖子轉了轉腦袋,長歎一口氣:“皇太子那裡纔是硬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