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三十八章 笙簫
笙簫
李濯和傅不姒的婚期定在來年春天。
傅不姒一丁點女紅不會,但也不需要她會,婚禮一應事物,都有禮部安排。
隻是傅家除了她都死了個乾淨,最終是宮裡傳話,讓傅不姒從留雲館出嫁。
出嫁的地方解決了,嫁妝卻還沒著落。
傅不姒盤腿坐在璃疏對麵,手上忙著剝蟹,一點不見發愁。
璃疏掀了兩個蟹殼就因為看不見不好動手而放棄了。
她們中間溫著一甕黃酒,裡麵浸著薑絲和糖。
遠遠地有人過來,打頭的留雲館仆從已經到璃疏跟前,說這夥人拿的皇太子的帖子。
李霽的帖子,留雲館一向是直接放的。
但除了偶爾送點東西,還沒見過真有人來。
璃疏擺擺手讓仆從退下。
傅不姒跟沒事人一樣接著剝螃蟹。
璃疏手剛擡起來,又鬱悶地放下,便撐著下頜,等著過來的人。
她先聽到的是極輕的環佩聲,透著一股教養良好的味道。
接著便聽見對方道:“今日叨擾,是給阿傅送嫁妝來的,阿傅和這位娘子可要與我一道過去,說說如何歸置?”這聲音和緩卻不柔弱,一聽便是個端莊美人。
傅不姒這時已經擦過手站起來同她見禮,嘴上道:“有勞嫂嫂。”
璃疏眉毛動了動,也站起身:“二位算是客人,我哪有丟開不管的道理。正好我也沒見過,看看也無妨。”
那美人便笑了笑,倒是也不詫異眼睛看不見的璃疏張口便是看看,隻問道:“東西還在路上,不知阿傅住的是哪處院子?也好打發人上門外接一接。”
璃疏擡手又把還沒走遠的仆從招了回來,讓他帶著這女子身邊的人出去傳話。實是因為她也不知道。
傅不姒走在她旁邊,時不時指下路,給她介紹走在前頭的這位便是皇太子妃明芷薇。
明芷薇出身顯赫,明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世家望族,曆代子弟入仕的不計其數,女子也同男子一般讀書習學,聽說有的科舉文章做得比男子還好。
璃疏瞭然,這位明太子妃大約就是世人所說的才女佳人。
想到這又有些遺憾不能親眼見上一見。
好在傅不姒的院子很快便到了,早前去傳話的也正好回來,方纔說的嫁妝便送了進來。
雖說看不見,但神識一掃,璃疏便知道皇帝這家子對傅不姒確實不錯。
裝點門麵的珠寶擺件不必說,吃的穿的用的都帶了,還添了些應當是珍本、地契之類的東西。
傅不姒沏了茶給明芷薇,明芷薇就端著茶碗站在院子裡,慢聲吩咐什麼東西擺在何處,她身邊帶著的嬤嬤將一堆仆從使得團團轉。
瞅著間隙,她又轉頭對傅不姒道:“今日先送些你平日用得到的,明年開春纔出嫁,其餘的東西咱們慢慢添,左不過到你出嫁前還有添妝這一折呢。”
傅不姒又行了個禮:“勞幾位長輩費心了。”
明芷薇輕歎一口氣,將茶碗遞給身邊的嬤嬤,走過來拉住傅不姒的手:“我知道你孤身一人慣了,但有幾個長輩不希望自家孩子過得舒坦呢?不說金尊玉貴吧,至少得快活恣意,既然吃過團圓飯,便是一家人了,這點子東西,算什麼費心?”
說著目光又轉過璃疏,笑道:“就譬如你們今日想吃蟹便吃蟹,想喝酒便喝酒,若是有人讓你不痛快了,隻管打回去!便是我撐不了腰的,還有父皇母後呢!”說到最後連眉毛都高了幾分。
傅不姒聞言垂下頭悶笑了幾聲,璃疏也靠在一旁柱子上笑。
明芷薇輕輕擡起一邊眉毛:“當我說笑呢?”聲音裡蘊著長久養成的威勢。
傅不姒笑得肩膀也在抖,璃疏便道:“你們放心便是,她可不曾委屈過自己。”
明芷薇疑惑看向傅不姒,傅不姒捏了捏她的手,笑意隱隱:“謝謝嫂嫂,我自然不會委屈了自己。畢竟,我是有刀在手的人。”
明芷薇聞言一愣,倏爾擡袖掩唇而笑:“你們的事我不大清楚,但阿傅這麼說,我便信了你。”說著又瞪她一眼,“隻是該收的貼補可一樣不許落下!”
傅不姒含笑點頭,拉著她進屋喝茶,順便招呼璃疏來吃她昨日剛買回來的桂花釀。
越是平淡的日子過得便越快。
明芷薇時常到訪,璃疏隻偶爾在場,但看即將成為妯娌的二人,卻是越來越輕鬆熟稔。
傅不姒的嫁妝越攢越多,好似一眨眼般,便到了成親的日子。
璃疏放了一對玉盞給傅不姒添妝。
蒼央也告了假回來,他這頭可是要從早忙到將傅不姒送出去的。之後他們還得去晉王府趕晚上的酒席。
傅不姒沒有姐妹陪床,隻有璃疏陪她在屋頂喝酒。
月華落入杯中,清亮如傅不姒的眼眸,隻是璃疏仍看不見。
喝到半夜,璃疏突然問:“你會後悔嗎?”
傅不姒想了一會,搖頭:“我不知道。”
璃疏支著下頜等她。
“但我希望,人生無悔。”
天還未亮,留雲館便起了聲響,璃疏聽了一會,索性起身過去看看。
明芷薇已在傅不姒房中,見她來了便將她牽去一旁坐著,讓她陪著傅不姒用些早飯。
傅不姒正喝著一碗八寶粥,見她過來,動手給她盛了一碗,邊遞過來邊問:“蒼央呢?”
璃疏捧著碗暖手,搖頭:“我出來時他屋裡已空了。”
明芷薇不由一頓,轉頭打發丫鬟去接梳頭娘子。
傅不姒遞了個糖餅給璃疏:“你家廚子手藝不錯,嘗嘗。”
璃疏便蘸著八寶粥吃了一口糖餅,入口竟丁點不膩,她不禁又吃一口。
傅不姒好笑道:“這是你家廚子做的,怎麼跟沒吃過似的。”
璃疏挑了一筷子脆蘿卜條嚼著,慢吞吞道:“我確實不常吃。”
傅不姒早飯用得極快,璃疏才吃了半飽,她已坐過去由著小丫頭淨手穿衣了。
因是照著親王妃的規格來的,禮服十分繁複,明芷薇在一旁輕聲細語地同璃疏講,外頭的大衫是石青色,有如意暗紋,又用明線滾了亮銀色的瞿紋邊,係一根嵌羊脂玉的腰帶,裡麵搭著從白到藍的各色內襯,雖說形製撐出了幾分莊嚴,但傅不姒穿起來仍顯清爽。
璃疏想了想,覺得應當是好看的。
待到絞麵結束,幾位先前打過交道的宗室夫人也來了,轉著圈地打量傅不姒,不住地咯咯笑,從樣貌誇到妝發再到這一身禮服真真是襯她,誇了半晌,又給她塞了幾塊糕點,終於被嫌棄她們礙事的明芷薇給趕了出去,順帶把璃疏也捎走了。
幾位夫人帶著一堆小娘子輕快地往迎親的外院去,越是靠近,便越能感覺到四處熱鬨得不堪。待到她們隨著圍觀熱鬨的眾人停在大門附近時,已身處在了一片沸反盈天之中。
也不知如今是進行到哪一步,但聽見門那邊的李濯同門這邊你來我往的問答。
外頭的人七嘴八舌地攛掇著李濯念詩,裡頭的人不知是誰喊了句“芝蘭千載,琴瑟百年。”
外頭有個聲音接上“笙簫奏鳳凰,鼓樂迎佳賓!”
又一個聲音緊跟著叫嚷出來:“念過了念過了!諸位姐姐大人大量便開啟門罷!”
璃疏聽見近旁一位夫人豪氣乾雲地指揮道:“再堵上半刻鐘,李家丫頭快將咱們帶來的家夥分下去,你們幾個做先鋒,你們幾個包右翼,你們看好左邊,剩下的人等他們人進來把後路給我抄了!”
一眾小娘子笑嘻嘻應是,就連璃疏手裡也被塞了一把掃帚,她剛轉了轉試試手感,就聽到趙三娘子驚訝的聲音:“姐姐你怎在這裡?阿蘊真是昏了頭了怎的給你也散了一把。”說著就要拿過她手上的掃帚。
璃疏側身避開,隨手將掃帚挽在身後,笑意盈盈:“這是要做什麼?”
趙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啊了一會,道:“打新郎官。”
璃疏高高擡起了一邊眉毛,滿臉興味。
趙三娘子看得倒吸一口氣,湊上前一步比劃著問:“姐姐也要”一個目盲的女子混在人群裡打新郎官也過於駭人了些。
話沒說完旁邊伸了隻手過來,將璃疏的掃帚奪了遞到她懷裡。
趙三娘子又是一愣,就聽到璃疏不滿抱怨:“你乾什麼?”
蒼央攬著她往人少的地方走,低聲勸她:“你會將他們打死的。”
趙三娘子看看自己手上裹了紅布極其喜慶的掃帚——“啊?”
但是半刻鐘已到,她根本顧不得了,抄起掃帚就按照那位夫人的指揮衝殺起來。
璃疏被蒼央按在一旁,方纔的不滿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靠著棵老樹觀賞得津津有味,這群小娘子打起人來可真真是痛快!
那一夥青年才俊被打得抱頭鼠竄,偶有想要突破的也被指揮的那位夫人早早看到又教人堵回去,不多會兒便一個個掩麵哀嚎。
李濯一個新郎官也沒好到哪去,被打得哎喲哎喲直叫喚,若非打他們的家夥什都是裹了紅布的,一身禮服隻怕早不能看了。
在院子裡盤旋了兩圈,最終是迎親隊伍找準了小娘子們喘氣鬆勁的機會,用人海戰術單點突破將李濯送了出來,新郎官解困,夫人小姐們也就放過了他們。
這群才俊個個狼狽不堪地團團拱手,在鬨笑聲中被人引著整理儀容去了。
璃疏哈哈笑,問蒼央後邊還有什麼。
蒼央理了理她有些鬆的帛帶,說李濯的迎親隊伍修整完便該接上新娘去晉王府了,他們這邊收個尾便要過去赴宴,屆時璃疏可以上傅不姒新房裡陪她,傍晚時候再出來吃酒。
璃疏點了點頭,就要轉身去尋傅不姒。
蒼央拉住她,道是等傅不姒出來便可。因著傅不姒沒什麼親人,禮部在背傅不姒出門的人選上頭疼了許久,最終是傅不姒提的,李霽拍板,讓她自己走出來。
“她說她不需要誰將她送出去,她要去的地方,由她自己走。”蒼央聲音裡難得流露出兩分情緒。
璃疏這纔想起:“你這般忙,同我在這裡躲懶,沒關係麼?”
蒼央隨手遞了個紅彤彤的麵果子給她,瞟了一眼不遠處探頭探腦的同僚,擋住對方視線,道:“李霽撥了兩個管事過來幫忙,鎮妖司的人也來了,不礙事。”
璃疏咬了口麵果子,隨意地點點頭,嚥下第一口後舔了舔唇,說:“很好吃。”
蒼央看著她,垂著眼“嗯”了一聲,道:“這山楂我漬了兩壇子,之後再做給你吃。”
璃疏頷首,又咬了一口。
傅不姒出來的時候,順著提前鋪好的大紅氈子一步一步走得輕鬆而穩當,好似蓋頭對她來說並無影響。
李濯站在門口等她,極力壓住唇角,可一雙眼睛裡全是光彩,接過她手的時候,認真得透出幾分小心翼翼,握住她時,手背的青筋都隱隱鼓起,擡頭望向她的眼神欣然而專注。
周遭的夫人小姐掩唇直笑,迎親的親年才俊們見狀轟然,互相笑鬨著進了往晉王府去的隊伍裡。
直到傅不姒上了轎子,李濯也翻身上馬,門口的熙攘才稍減。
明芷薇尋到璃疏,先同蒼央見了禮,才說讓她也一道過去,還有拜堂可以看。
璃疏應下,與蒼央擺手道彆,便由明芷薇的大丫鬟引著往外走。
蒼央卻突地拉住她,給她頭上簪了一枝桃花,順便理了理她的衣擺:“今日沒來得及挑,這身有些素淨,去觀禮難免不妥。”
璃疏笑了笑:“那下次你要先替我挑好。”
蒼央又將她剛剛沾上的灰塵撣去,低笑道:“好。神君先過去吧。”
明芷薇的大丫鬟眼觀鼻鼻觀心,聽見璃疏轉身過來,這才衝蒼央行拜彆禮,帶著璃疏往明家的馬車過去。
明芷薇見璃疏頭上多了一支桃花,略微一頓,便誇好看,又說過幾日有踏青宴,邀璃疏前去。
車馬粼粼,璃疏專注地聽著外麵的喜樂聲,撒銅錢的叮當聲,熙攘的人聲,掀起一角車簾,應道:“好。”
李濯與傅不姒的手一直都未鬆開,他們一道踏過長青鬆葉,跨過雕著福壽延年的門檻,從晉王府最莊嚴的中軸線走到富麗堂皇的大殿,宮中專門的禮官帶著他們做過一道又一道儀程,走向跪拜天地,夫妻對拜的那一刻。
璃疏站在人群外麵,明芷薇的嬤嬤很輕易便找到了她。
她被帶到李濯與傅不姒的新房,進去時李濯正好掀開傅不姒的蓋頭。
他低低喚了一聲“阿傅”,周圍傳來竊竊笑聲。
兩人飲過合巹酒,受過祝福,李濯便上前廳迎客,跟著過來的許多夫人娘子又呼啦啦往前邊去了。
清過場,傅不姒卸下冠服,屋裡隻剩了明芷薇和璃疏。
明芷薇的嬤嬤端上來一鍋煮得軟爛的雞粥,好教傅不姒用一些,畢竟她還得在這裡坐上許久。
明芷薇和璃疏也陪著她吃了小半碗。
傅不姒放下淨口的帕子,問:“今日看過,可還滿意?”
璃疏點頭:“很有趣。”
傅不姒撐著臉頰,緩緩地笑:“你覺得有趣便好。”
璃疏也笑:“你也要覺得有趣纔好。”
傅不姒聞言愉悅地眯起眼睛:“我很喜歡。所以我要親眼看一看。”
傅不姒換了一身男子打扮,跟著來接璃疏的蒼央,混進了賓客之中。
明芷薇的嬤嬤欲言又止,她倒是爽快地擺擺手任傅不姒去了。
她們落座的桌子偏僻,卻又能看清楚整個花廳,一看便知是挑好的位置。
現下花廳裡正熱鬨,先前那一撥失了麵子的才俊要找回場子,架琴的架琴,擺鼓的擺鼓,小廝進進出出,忙得腳下打跌。
最先起的是琴音,錚錚然劃破滿堂吵鬨,待到花廳人聲漸息,一管嗚嗚洞簫順勢而入,之後一聲缶響,清亮笛聲揚起,二胡、阮、琵琶,或悠揚或颯然,熱鬨至極。
蒼央在璃疏耳邊一一告訴她彈琴的是蘇相家大郎,素來有才子之名。吹簫的是趙家大郎,就是趙三娘子的堂兄,擊缶的則是趙大郎的弟弟,那位黑熊精正是他的妾室。吹笛子的是新科進士,皇帝剛點的探花郎。拉二胡的是劉家的小子,彈阮的是謝祭酒的外孫,跟彈琵琶的那位是連襟。
璃疏聽得眉毛高擡,簡直想讚一聲厲害。
蒼央給她碗裡挾了一筷子蒸魚,細細挑好刺,說:“都是些難纏的人。”
璃疏不禁笑出聲。
但樂曲確實很好聽。江山美景,長煙落日,吹過萬裡的風,帶著淋淋細雨落下,傅不姒身形一動,擡手摺一段翠竹,躍入花廳正中,竟是以竹枝當劍舞起劍來!
在眾人一角吹塤的李濯瞪大了眼,好在世家子弟精通樂理,塤聲驟失也不影響他們。李濯索性放下陶勳,拈花上前,給傅不姒喂招。
璃疏哈哈笑起來,眾賓客歡呼喧騰,熱烈至極。
當李濯終於將花簪到傅不姒鬢邊時,他喘著氣小聲喚道:“婉婉。”
傅不姒看向他晶亮的眼眸,胸膛起伏,忽然想起今日明芷薇遞給她的那個封紅上麵的話——千秋歲裡,萬年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