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養黛玉 第175章 發賣
原來是林淡並三弟林清一同來訪。
二人見黛玉專心作畫,便放輕了腳步,悄然立於案旁觀看。及至黛玉擱筆,輕輕籲了口氣,林淡方撫掌讚歎道:
“好!好一幅玉版牡丹圖!曦兒這筆墨,真真是得了‘寫意傳神’的精髓了!”
他指著畫中花朵,眼中滿是激賞,“看這花瓣的翻轉向背,墨色濃淡相宜,層次分明,竟將那玉版花瓣薄如蟬翼、瑩潤如玉的質感都畫活了!此畫深得‘素以為絢’之三昧,非胸中有丘壑、腕底有清氣者不能為也。”
一旁的林清也湊近了細看,嘖嘖稱奇:“二哥說得極是!曦兒這畫,當真妙絕!尋常人畫白花,易失之寡淡或呆板。曦兒卻以墨代彩,濃淡枯潤間儘顯其豐神。這花瓣邊緣的飛白,還有花心這點睛的嫩黃,處理得何等精妙!整幅畫看去,隻覺得清氣撲麵,幽香暗浮,倒像是那花魂自己走到紙上來了!”
黛玉被兩位叔父誇得雙頰微暈,忙起身道:“二叔、三叔謬讚了。不過是看著花好,一時技癢,胡亂塗抹幾筆罷了。筆拙墨澀,哪裡當得起如此盛讚。”
林淡笑道:“曦兒過謙了。此畫意境高遠,筆墨精純,置於案頭,足可清心滌慮。我觀此畫,倒想起一句詩:‘彆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他越看越愛,又道,
“同舟彆院的書齋,正缺一幅畫鎮宅,將此畫裝裱懸起,方不辜負了曦兒這番心血。”
林清亦連連點頭稱是。黛玉見他們真心喜愛,心中也自歡喜,那畫中的牡丹,彷彿也在這融融笑語與暖閣春意中,開得愈發精神了。
與林府的溫暖春日形成刺骨反差的,是京城另一隅——賈政那冷冷清清的四進府邸。
書房內,賈政枯坐案前,麵前攤著他昔日珍若拱璧的幾卷字畫。墨寶依舊,卻再也激不起他半分雅興。分家之後的日子,便如這深秋庭院,一日更比一日蕭瑟、一日更比一日艱難。
湊足欠工部那一百萬兩紋銀,幾乎抽乾了他分家所得的全部家底。若非賈母心疼他,私下貼補了大筆銀錢,他便是傾家蕩產也填不上這個窟窿。銀子是湊上了,可代價是府中用度與他個人的開銷被攔腰斬斷,日子陡然緊巴起來。
分家時,因著王熙鳳一番“體麵周全”的話術,除了賈母身邊留了兩房管事並三十幾個丫頭,其餘奴仆,連同府中雜役,一股腦兒被打包塞給了賈政。當時隻覺是份“大家業”,如今才知是沉重的枷鎖。他這四進宅院,哪裡需要這許多人伺候?光是每日的嚼用,就壓得他喘不過氣。
無奈之下,隻得大刀闊斧裁撤。三房管事已是極限:一房在京總管府內庶務,一房奔走府外應酬打點,最後一房,則被賈政派回了金陵祖籍——分家立戶,他這一支的祭田祖產無人打理不行。至於丫鬟婆子,更是精簡得不能再精簡。老太太心疼孫輩,寶玉和探春依舊留在了榮國府承歡膝下。
最後跟著賈政、王夫人、幾個姨娘以及賈環搬進這新宅的,不過是些貼身伺候的人。賈政素來不喜丫頭近身服侍,因此最終,偌大一個府邸,僅留下十幾個粗使婆子、四十來個丫頭並二十個小廝勉強支應門庭。
剩下的那百十號人,成了府中最大的累贅,也成了王夫人眼中最後的“浮財”。
“發賣了!”王夫人語氣冰冷,毫無轉圜餘地。
榮國府昔年治家,對外確有仁慈之名。府中所用,多為死契丫鬟,但若丫鬟年長或家人慾贖,府中往往開恩,不僅不收贖銀,反賜些盤纏。這份“仁厚”之名,曾讓多少家生子引以為傲。那些得知將被遣散的丫鬟婆子們,初時雖惶恐,卻也存著幾分希冀,想著或能歸家,或能得個體麵去處。有些本就思鄉心切或早有打算的,甚至暗暗歡喜。
可她們都忘了。當初仁慈的是榮國府,並不是王夫人。忘了那“仁慈”是榮國府的體麵,是“國公府”的招牌。如今她們的主子,不過是個五品員外郎的夫人,一個為巨額虧空焦頭爛額、連體己銀子都貼補進去的當家主母。體麵?名聲?在捉襟見肘的銀錢麵前,不值一提。
王夫人雷厲風行,立刻叫來了京中最大、也最“識貨”的人牙行掌櫃。她端坐廳上,眼神銳利如刀,看著堂下黑壓壓一片惶惑不安的下人,如同審視一堆待價而沽的貨物。
“都是國公府裡調教出來的,規矩禮數一等一,手腳乾淨,沒犯過錯的。”王夫人對人牙子慢條斯理地交代,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若非府上變故,斷然捨不得放出來。價錢嘛…自然要配得上她們的出身。”
人牙子精明的眼睛掃過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龐,心中迅速盤算。果然,這“國公府出身”的金字招牌起了作用。雖是被發賣,但因非罪責,且訓練有素,竟成了搶手貨。價錢比市麵上的普通奴婢高出不少。王夫人看著人牙子遞上的銀票,指尖撚了撚厚度,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絲,心中飛快盤算著這筆“意外之財”能填補哪一處窟窿,又能支撐多久的用度。
隻是,那些被推上命運砧板的丫鬟婆子們,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
贖身的指望成了泡影。等待她們的,是未知的主家,是天涯海角的飄零。人牙子粗糙的手捏著她們的下巴檢查牙口,拉扯她們的胳膊看筋骨,如同在挑選牲口。昔日在國公府的體麵與安穩,此刻都成了諷刺。哭喊聲、哀求聲被管事婆子厲聲喝止,隻餘下壓抑的啜泣和絕望的沉默。賣身契被一張張按上手印,如同蓋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
府邸書房,賈政依舊對著那些字畫出神。窗外隱約傳來前院人牙子點算人頭的吆喝和下人們壓抑的悲聲。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畫軸,那曾經讓他心醉神迷的筆墨山水,此刻隻覺得一片冰涼死寂,再也映照不出半分昔日榮國府的煊赫與溫情。偌大的宅子,隻剩下空蕩的回響和無邊的落寞。
就是可惜了那些丫頭。京中的人牙子,向來是天南地北地倒賣。此一彆,山高水長,命運難測,曾經國公府錦繡堆裡嬌養出的一縷芳魂,不知又將零落何方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