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鱉說,各有各的命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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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學時,我總控製不好氣息。有次在渡口練習,剛吹出《清平樂》的調子,江麵突然翻起白浪。幾隻鱉從深水區浮出,甲縫裡纏著水草,目光呆滯如木偶。我嚇得摔了笛子,卻見老人輕撫龜背:莫怕,它們是來聽曲兒的。
老人教我運氣之法時,正值春分。晨霧未散,江麵浮著層薄紗。他讓我仰臥在青石板上,感受江風穿過葦葉的震顫。氣息如潮,他說著,枯瘦的手指劃過我的丹田,吸氣時如漲潮,呼氣時如退潮。
我依言而行,卻總把握不住節奏。有次氣息紊亂,吹出的音符竟在江麵炸開,驚得白鷺四散。老人卻撫掌而笑:好!這聲裂帛音,能喚來深水的靈物。果然,不一會就有巨鱉浮出水麵,甲縫裡嵌著螺螄,目光呆滯如木偶。
那巨鱉背甲足有磨盤大,青銅色的紋路裡泛著幽光。它緩緩爬上青石,前爪搭在我膝頭,竟將頭伸到我麵前。我嗅到它口鼻間噴出的腥氣,混著江底的泥沙味,彷彿能望見它曾遊弋過的幽暗水域。它的瞳孔裡映著晨霧,恍若藏著千年往事。
漸漸摸出門道後,方知龜鱉好音律,尤愛古調。吹《廣陵散》時,百年老鱉會浮出水麵,甲縫裡的水草隨樂波盪。奏《霓裳羽衣曲》,則能引來稀罕的綠毛龜,它們背甲泛著翡翠色,在江麵劃出漣漪。
最妙是月圓夜吹《瀟湘水雲》。江心會浮起發光的漩渦,老漁夫們都說那是龍女在起舞。有次我真看見道婀娜的身影在漩渦中旋轉,水袖拂過之處,連蘆葦都開出白花。老人卻搖頭:那是江神的幻影,莫要被魘住了。
他教我辨認音律對應的生靈:《清平樂》引鱉,《廣陵散》召龜,《霓裳曲》喚龍女。最奇是《龜雖壽》的調子,吹奏時竟有老龜自江底浮出,甲紋泛著金光,每道紋路裡都藏著故事。
那夜我吹至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一句,江麵突然翻起金浪。老龜自浪中昂首,雙目如炬,背甲上的同心環流轉著月光。它張口吐出顆夜明珠,那珠子在空中劃出道弧線,落入我掌中竟化作滴水。水珠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彷彿藏著江神的低語。
龜甲共鱉甲,本是一家親。老人教我辨認二者區彆時,暮色正染紅半邊天。他枯瘦的手指劃過龜殼紋路:瞧這同心環,每圈都是百年修行。鱉甲卻像星圖,藏著天機的秘密。
我湊近細看,龜甲上的同心環清晰可見,最內圈泛著乳白,往外漸變為黛青。鱉甲卻佈滿鋸齒狀裂痕,像是被江水沖刷出的密碼。這是它們的年輪,老人用銅刷拂去甲縫裡的苔蘚,龜藏山,鱉隱水,但同承天地氣運。
最奇是鱉甲的星圖。有次在灘塗發現塊磨盤大的鱉甲,甲縫裡嵌著珍珠。老人用米湯拓下甲紋,竟是幅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圖。他說這是前朝欽天監留下的法器,能推演天機。
我們依照星圖在江心佈下八卦陣,那夜竟有流星墜入陣中。老人說這是天降祥瑞,讓我將流星鐵鑄成笛膜。新笛膜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吹出的音符竟能引動江水倒流。我望著江麵泛起的逆流,忽然明白何為天人合一。
笛子本身也藏著玄機。檀木浸過硃砂,銅嘴包著層孔雀藍,尾端綴著流蘇。老人說這是白雲觀的法器,能通陰陽兩界。吹《引魂曲》時,連水鬼都會浮出水麵。他邊說邊撫過笛身的蟠螭紋,那些紋路在暮色中泛著幽光。
我最初不信,直到某夜在江心吹響《引魂曲》。江麵突然翻起白浪,無數氣泡自深水區浮出,每個泡影裡都藏著故事。有漁人網魚的,有孩童戲水的,最奇是個穿銀袍的姑娘,坐在蓮花上對著我微笑。
那姑娘眉眼如畫,手中拈著朵紅蓮。她開口說話時,江麵竟浮起蓮香:我是江神之女,特來聽你吹笛。說罷化作道青光,冇入江底。老人說這是我與江神的緣分,讓我將銀袍姑孃的故事譜成新曲。
那夜我徹夜未眠,將姑孃的容顏譜成《蓮語》一曲。吹奏時,江麵真的浮起朵朵白蓮,花瓣上露珠裡映著姑孃的笑容。老人說這是江神的迴應,讓我將曲子傳給後世。
春末夏初的晨練最是奇妙。江麵浮著層薄霧,笛聲在霧中迴盪。有次吹到《鶴唳九天》的華彩段,竟有白鷺自霧中飛出,翅尖掃過我的髮梢。它們繞著江麵盤旋,像是被笛聲勾了魂。
最奇是遇見巨龜。那日晨霧濃得化不開,我循著笛聲往江心走,竟踩著了滑膩的苔蘚。正要摔倒時,巨龜自江底浮出,背甲泛著青銅光澤,馱著我遊回岸邊。老人說這是神龜顯靈,要護我周全。
巨龜將我放在青石板上時,我觸到它背甲的涼意。那甲紋裡竟嵌著顆珍珠,與我掌中那滴江水化作的珠子一模一樣。老人說這是江神的信物,讓我將珍珠含在口中,可通百獸之言。
我含著珍珠練習笛曲,竟能聽懂白鷺的私語。它們說江心有個龍宮,藏著前朝寶藏。我將這話告訴老人,他卻搖頭:寶藏終會害人,不如留著這份純淨。
跟著老人學笛的日子,方知音律通玄。他教我吹《清平樂》時,江麵會浮起彩色氣泡,每個泡影裡都藏著故事。有次吹到鱉甲藏珠那段,竟有老鱉自深水區浮出,甲縫裡纏著水草,目光呆滯如木偶。
它們是被笛聲勾了魂。老人將笛子浸在江水中,這江水就是陰陽界,笛聲是通關的文牒。後來我才明白,那些被勾魂的龜鱉,都是前世有未了緣的——或是等著還債的漁人,或是尋子的母親,更多的是被屠殺後怨氣未散的魂魄。
最難忘是遇見位穿藍布衫的婦人。她的魂魄附在老鱉身上,甲縫裡嵌著半截銀簪。她說百年前在此投江,隻因夫家逼她交出陪嫁的珍珠。那珍珠早被江神化作蓮花,她哭訴時,江麵真的浮起朵白蓮。
我將銀簪交給老人,他撫著簪頭的蓮花紋,忽然老淚縱橫:這是我母親的陪嫁啊!原來那婦人竟是老人的曾祖母。老人將銀簪供在神龕,說這是江神給的警示。
如今再吹那支笛子,江麵已難見排隊的烏龜。老人說它們去了更深的水域,唯有霧夜才能聽見隱約的應和。我摸著腰間磨得發亮的竹笛,忽然想起那日巨龜馱我回岸的情景。它背甲上的青銅光澤,多像老人掌心的溫度啊。
江風裹挾著水汽撲來,笛聲在蘆葦蕩裡迴盪。我知道,那些慢吞吞的龜鱉,那些霧中傳來的囈語,都是江神留下的眼睛。它們在看著我們呢,看著人類如何與這方水土共處,如何聽懂江底的心跳。
暮色漸濃,江麵浮起萬點熒光。不知是哪隻龜鱉在吐納日月,還是天地在迴應生靈的祈願。笛聲漸遠,化作晚風中的一縷清香,繞著吊腳樓的飛簷,飄向霧靄沉沉的遠方。
我望著江麵泛起的漣漪,忽然想起老人常說的江神娶親。這江風裡,怕是真藏著什麼精怪。但我不怕,因為我有笛子,有龜鱉,還有江神留下的眼睛,在看著我們呢。
景泰二十三年的夏旱來得毫無征兆。
七月流火時節,本該是青蟬噪林、荷香醉人的光景,可自芒種後四十日無雨,連晨露都成了稀罕物。村頭老槐樹的葉子蜷成細針,在燥烈的日頭下簌簌發抖。井台上的軲轆繩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吊桶撞擊井壁的聲響從清晨到日暮此起彼伏,直到某次咚地空響震得人心尖發顫——最後一滴井水也枯竭了。
我蹲在龜裂的井沿邊,指尖蹭過石壁上濕漉漉的青苔,那抹鮮綠彷彿烈日下將融的翡翠。父親粗糙的手掌突然覆住我頭頂,彆看了,回家挑水。扁擔壓在他肩上吱呀作響,木桶與桶壁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村道上這樣的隊伍蜿蜒如長蛇,灰撲撲的粗布衣裳吸飽了塵土,每個人的脊背都彎成煮熟的蝦子。
暮色染紅江麵時,我看見張嬸跪在龍王廟前的青石板上。她剛滿週歲的孫子在竹篾筐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乾癟的小嘴張成空洞的圓。供桌上的泥塑龍王披著褪色的紅綢,金粉剝落處露出底下粗陶的灰白。香爐裡斜插著三炷香,兩長一短,煙柱在漸暗的天光裡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列祖列宗顯靈啊!裡正趙伯的銅煙桿敲在青磚地上噹噹響。他脖頸上青筋暴起,活像廟柱上纏繞的藤蘿,再不下雨,莊稼絕收,人也要渴死了!跪坐的人群中響起壓抑的嗚咽,王寡婦懷裡的嬰兒突然抽搐著啼哭,那哭聲細弱得像是被烈日曬蔫的秧苗。
我貼著廊柱往陰影裡縮了縮,後背抵住斑駁的壁畫。畫中祥雲繚繞的仙境早已模糊成褐色的斑塊,依稀可辨有鱗爪的生物蜷在雲渦裡。夜風裹挾著江水的腥氣湧進來,吹得神案上的殘燭火苗亂竄,在龍王渾濁的琉璃眼珠上投下跳動的光影。
當銅盆裡的月亮爬上香樟樹梢時,我被熱浪燎得翻來覆去。竹蓆早已被汗漬浸得發硬,蒲扇搖出的風都是燙的。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窸窣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啃噬曬蔫的豆莢。
哥,你聽。小妹突然扯我衣角。她細瘦的手指節分明,指甲縫裡還留著白日挖藕根沾的淤泥。我們屏息聽著,那聲響從曬場轉移到碾盤,又順著青石板路往江堤方向去了。遠處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空蕩的平安二字墜進夜色,激得江麵泛起細碎的銀鱗。
子夜時分,我被尿意憋醒。剛推開門縫,就聽見村東頭爆發出炸雷般的轟鳴。地麵開始震顫,床頭的陶罐叮咚亂撞,小妹在睡夢中突然抽搐著坐起,瞳孔裡映著窗外詭異的青光。
江……江在叫!母親踉蹌著推開西窗。我看見她發間沾著草屑,白日裡新補的補丁在月光下泛著白茬。全村的狗都在狂吠,聲浪蓋過了蟬鳴蛙叫,連祠堂前那株百年古柏都被震得簌簌落葉。
我赤腳跑到曬場時,正撞見趙伯舉著火把往江堤衝。他佝僂的背影在夜色裡忽明忽暗,像是被無形的手推著往前。堤壩上已聚了二三十人,舉著的火把連成蜿蜒的火蛇,照得江麵泛著猩紅的光。
江水退得驚人。白日裡要劃三丈長的竹篙才能探到底的深潭,此刻竟露出嶙峋的礁石。那些被水浸得發白的石頭表麵覆著青苔,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幽綠。最前排的李二叔突然踉蹌著跪倒,他手裡的火把噗地插進泥裡,騰起的青煙在空中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月光突然大亮。
雲層被某種力量撕開裂縫,銀輝如瀑布般傾瀉在江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裡正浮起一片青銅色的陰影,起初隻有磨盤大小,漸漸擴展成房屋般龐然。當那物完全浮出水麵時,舉著火把的人群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火把劈裡啪啦掉進水窪,竟無人顧得上撿拾。
那是一隻龜。
它的背甲足有三間屋舍大小,每片甲片都泛著青銅器的幽光,紋路間嵌著苔蘚狀的暗紋。月光在龜殼凹陷處聚成晃動的銀丸,隨著神龜的遊動折射出七彩光暈,像是把整個銀河都盛在了它背上。最奇的是龜首,雙目如同燃著的金燈,瞳仁裡流轉著千年古玉般的幽光。
神龜!是神龜顯靈!趙伯的煙桿噹啷墜地。他撲跪在泥水裡,渾濁的老淚衝開臉上的皺紋,老祖宗顯靈了!快磕頭!
人群嘩啦啦跪倒一片,青石板被砸得咚咚作響。我僵在原地,看著神龜緩緩劃開水麵。它背甲縫隙裡滲出的水珠滴落江麵,竟冇有激起半點漣漪。那些水珠懸在半空,在月光下凝成渾圓的玉珠,映著每個人的麵容都扭曲變形。
玉珠突然騰空。
起初是三兩顆,接著是成串,最後竟如暴雨般傾瀉而下。人們慌亂地用手遮擋,卻發現水珠觸地即化,隻在乾裂的泥地上留下濕潤的軌跡。我伸手去接,一顆玉珠落在掌心,涼沁沁的觸感順著掌紋遊走,剛要細看,它突然化作青芒掠起。
青鳥破空而出。
那鳥雙翼展開足有兩丈長,尾羽拖曳著星輝般的流光。它繞著神龜盤旋三匝,清越的鳴叫震得江麵泛起細密的波紋。當青鳥掠過曬場時,我看見小妹皴裂的嘴唇沾上了水珠,乾涸的眼角重新泛起濕潤的光。
神龜忽然轉頭望向岸堤。
它的雙目如同兩團燃燒的火焰,瞳仁裡映出跪伏的人群,也映出我瑟縮的身影。莫貪一時甜。雷鳴般的聲音在顱骨深處炸響,震得七竅生疼。我捂住耳朵,卻發現聲音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直接在腦海中轟鳴。
江麵開始翻湧。起初隻是細碎的浪花,漸漸聚成丈高的水牆。水牆中浮現出無數畫麵:有壯漢掄著鎬頭砸向泉眼,有婦人將夜壺倒入溪流,有孩童用竹竿攪動江麵的浮萍。每幅畫麵都浸著刺目的猩紅,最後化作血水湧向岸邊。
百年前,你們祖先在此立下誓約。神龜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金石相擊的鏗鏘,山泉九眼,三眼飲用,三眼灌溉,三眼留給魚蝦。如今九眼皆枯,可知為何
人群發出驚恐的騷動。王寡婦突然尖叫著指向江心——那裡正浮起無數翻著白肚的魚屍,有的還掛著漁網碎屑,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銀光。更遠處漂著半截木筏,筏上還立著未收攏的鷺鷥網,網眼裡纏著水草和死蟹。
每鑿一口私井,地脈便斷一寸。神龜背甲上的紋路突然亮起,青銅色流轉間現出密如蛛網的裂痕,每傾一桶汙穢,江魂便散一分。如今地脈將絕,江魂欲散,爾等……
它突然張口,一道青光自口中噴出,化作巨大的水幕籠罩江麵。水幕中浮現出村莊未來的景象:乾裂的土地上躺著森森白骨,枯井裡堆滿帶血的陶罐,最後竟是蝗蟲過境,將僅存的綠芽啃噬殆儘。
那聲歎息震落了龍王廟的房梁。
積年的香灰簌簌而落,供桌上的泥塑龍王突然崩裂,露出內裡發黴的稻草芯。簷角的銅鈴無風自動,發出刺耳的尖嘯。我抬頭望去,正對上神龜金燈般的雙目,那裡麵流轉著千年滄桑,也映著此刻破碎的月光。
該醒了,孩子們。神龜的尾鰭突然拍向水麵,驚起滔天巨浪。可浪頭在觸及岸堤前突然化作細雨,綿綿密密地浸潤乾涸的大地。我看見龜殼上的水珠越聚越多,漸漸彙成三條銀鏈,分彆流向村中的古井、乾涸的荷塘,以及龜裂的稻田。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神龜已沉入江心。青鳥繞著村莊盤旋九匝,尾羽掃過之處,枯死的老槐竟綻出新芽。江麵浮起朵朵青蓮,花瓣上承載著晶瑩的露珠,在初升的朝陽下折射出七種色彩。
裡正趙伯突然衝進江水,虔誠地捧起一朵青蓮。他佈滿裂痕的腳掌被水草割破,殷紅的血珠滴進江水,竟化作一尾紅鯉擺尾遊向深處。曬場上的李二叔跪在濕潤的泥土裡,將白日私藏的半桶水倒回江中,渾濁的液體在晨光中竟泛出清澈的漣漪。
我握緊小妹冰涼的手,看著她乾裂的嘴唇漸漸恢複紅潤。昨夜神龜最後望向我的眼神突然浮現腦海——那分明是悲憫,卻更像某種深遠的期許。江風裹挾著水汽拂麵而過,帶著青蓮的清香和泥土的腥甜,我彷彿聽見地底傳來細碎的叮咚聲,像是沉睡的脈絡正在緩緩甦醒。
神龜冇入江心的第七日,江麵開始翻湧琥珀色的泡沫。起初隻有老漁夫察覺異常,他們收網時發現漁獲裡混著發光的藻荇,入夜後竟在船頭聚成流螢般的幽光。王寡婦家的水缸突然滲出清泉,水珠順著陶壁蜿蜒而下,在灶台上彙成細小的溪流。
這是江魂在甦醒。裡正趙伯用煙桿敲擊青石,神龜留下的三道試煉,該開始了。他佈滿老繭的手掌展開泛黃的族譜,泛潮的紙頁上顯出新墨未乾的批註:疏浚九眼泉、重植百裡林、立誓三生約。
張嬸帶著婦女們跪在泉眼旁。乾裂的泥地上殘留著當年鑿井的鑿痕,最深處能冇入三指。她們用陶罐舀起渾濁的泥水,細瘦的胳膊被日頭曬得通紅。當年為搶水,李家的鋤頭差點劈了王家的小子。張嬸抹著汗,現在倒要合起來救這些泉眼。
男人們扛著竹竿往深山去。趙伯的兒子水生髮現峭壁上的古藤,那些藤蔓盤根錯節,竟在岩縫裡護著個臉盆大的泉眼。這是先人留下的標記。水生用刀削開藤皮,露出內裡刻著三眼泉的竹簽,每眼泉對應三個村落,當年祖父說過……
疏通泉眼的工程持續了半月。當第一股清泉從竹筒汩汩流出時,曬場邊的野菊突然綻放,黃澄澄的花蕊沾著水珠,在暮色裡搖曳如星。守夜的更夫看見江心浮起三點青光,恍若神龜的眼睛。
立秋那日,孩子們在荒山上種下第一株楓香。樹苗不過三尺高,細枝上掛著趙伯用族譜紙糊的護符。王寡婦的孫子阿寶把尿澆在樹根,阿孃說童子尿養樹。他咧開缺牙的嘴笑,黝黑的臉頰沾著泥點。
青鳥銜來異種。當村民們在山腰栽種杉樹時,青芒掠過林梢,尾羽掃過之處,鬆果裂開,露出翡翠色的胚芽。更神奇的是,被砍光的竹林竟自發冒出筍尖,夜裡有熒光繞著新筍飛舞,像是守護的精靈。
這是神龜給的種子。水生媳婦撫著微隆的腹部,昨夜夢見青鳥銜著紅果落在我枕邊。她掌心的胎記泛著青芒,與山澗新發的蕨類如出一轍。老人們私下傳說,這是江魂選中新守護者的印記。
霜降那日,全村在龍王廟前立誓。新塑的金身龍王雙目含威,神案上供著九眼泉的清水。趙伯用硃砂在族譜續寫新規:凡鑿私井者罰種百樹,汙江穢水者禁漁三年,違誓者需赤腳行過炭火。
當眾人按下手印時,江麵突然騰起七彩霧靄。霧中傳來神龜低沉的吟唱,地麵微震,簷角銅鈴齊鳴。我看見小妹手背的誓約印記泛出青光,與阿寶頸間的護符遙相呼應。
次年大暑,鄰村飛馬來報:百裡外的桃源鎮突發蝗災,連月無雨,井水儘枯。我隨趙伯去送救災的糧種,親眼看見龜裂的田壟裡躺著乾癟的稻穗,老槐樹被剝了皮,樹心插著求雨的祭旗。
他們不肯封私井。桃源鎮裡正搖頭,商賈們要釀酒,豪強要澆花園……話未說完,西天邊滾來悶雷般的聲響。眾人抬頭望去,隻見漫天蝗蟲突然調轉方向,烏壓壓地撲向江麵。
神龜再次顯形。
這次是在鄰村江段。它的背甲覆滿蝗蟲,每片甲片都泛著詭異的紅光。當神龜張口時,蝗群竟如黑雪般簌簌墜落,落地化作焦土。江心浮起半截古碑,上書貪泉二字,碑文記載著百年前某豪強私鑿泉眼,致江水改道淹冇十村。
歸途遭遇暴雨,山洪沖斷官道。我們被困在破廟,眼見屋漏如注,柴火將儘。小妹突然指著簷下:青鳥!
那尾羽泛著星芒的鳥兒正在啄食蟋蟀,見我們望來便振翅而起。它穿過雨幕,尾羽拖曳出青芒,在崖壁上現出隱秘的洞口。水生舉著火把探入,竟發現堆積如山的陶罐,罐口封泥印著神龜倉的朱文。
這是先人備的荒年糧。趙伯撫著罐身喟歎,每代裡正接任時都要添新穀,冇想到今日救了我們。當我們就著雨水吞嚥發芽的麥粒時,青鳥落在廟梁,喙中銜著粒紅果,果核上天然刻著節字。
處暑清晨,江麵浮起圓月般的鏡光。我跟著青鳥踏上水波,足底竟未沾濕。鏡中映出村莊未來的景象:九眼泉環繞著青磚院落,百裡林蔭遮蔽著曬場,孩童們在江畔放生魚苗,老人們在古槐下講述神龜傳說。
最深處現出神龜的真容。它的背甲馱著整座村莊,每片甲片都映著村民的容顏。當我的倒影與龜瞳接觸時,耳邊響起洪鐘般的聲音:記住,江魂即人魂。可不能輕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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