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413章 傷離彆
聽見易年的聲音,坐在石頭上的鐘萬爻慢慢起了身。
袖口裡的手抽出,在樹下伸了個懶腰。
擡眼看向東方,喃喃道:
“天亮了…”
幾天幾夜的風雨洗禮,天空依然被厚重的烏雲籠罩,絲毫沒有要放晴的跡象。
然而,就在鐘萬爻說話時候,遙遠的東方天際,一抹微弱的光亮悄然浮現。
彷彿是黑夜與白晝之間的使者,輕輕地訴說著白天即將來臨的訊息。
後山的樹林裡,陰冷氣息依舊。
枝葉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綠色華蓋。
所以儘管此時天色逐漸變亮,但樹林中的光線仍然顯得有些昏暗,陰冷的感覺也並未完全消散。
雨也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雨滴敲打著樹葉和地麵,發出清脆而又連綿不斷的聲響。
像是一頑皮的孩子,儘情地嬉戲玩耍著,全然不顧樹下少年對於晴天的期盼。
或許,這場雨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陽光,不知何時才會重回大地。
但,天還是亮了。
亮了,師徒間問答的遊戲便要告一段落了。
或許,也不隻是告一段落。
看見師父起身,易年不知怎地,心裡忽然一慌。
手腳發麻,提起之前問題時候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師父雖然隻說天亮了,但易年懂。
所以在那抹光亮出現之時,易年真的很想讓這夜持續下去。
越長越好…
可這,不是他能左右的。
深吸口氣,手腳漸漸恢複知覺。
撐著石頭起了身,低聲道:
“師父…”
看著那白淨臉上的黯然,鐘萬爻笑了笑,開口道:
“不用送…”
“您去哪兒?”
雖然早有準備,但易年的聲音依舊焦急。
鐘萬爻來到易年身前,同小時候一樣,伸手揉了揉易年的頭發,開口道:
“你有你的事情要做,師父也有師父的事情要做,能教的我已經都教給你了,以後怎麼做就看你了…”
說著,揉著易年頭發被沾濕的手在易年胸口蹭了蹭,還同以前一樣。
因為師父的衣服貴,徒弟的衣服便宜。
這很合理。
“彆太悲觀,師父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也可能有什麼奇遇一舉突破聖境呢…嗬嗬…”
說著,自己竟然笑了起來。
很顯然,鐘萬爻也不太相信自己的鬼話。
揹負雙手,轉身向前,瀟灑道:
“走了…”
“師父!”
易年腳下一點,一個箭步衝到了鐘萬爻身邊。
剛要開口,鐘萬爻忽然停下了腳步。
右手揚起,一記手刀砍在了易年的脖子上。
易年隻覺著一陣輕微疼痛,慵懶老人的模樣慢慢消失在了眼前。
後退幾步,靠著二人坐了一夜的石頭。
頭一歪,像是睡過去了一般。
鐘萬爻的目光從易年身上掃過,落在了揚起的右手上。
看著沒有任何紅意的手掌,輕輕搖了搖頭。
嘴角的弧度逐漸上揚,手又一次背到了身後。
轉身,走進了雨幕中。
雨霧緩緩地升騰起來,如同一層薄紗般輕輕地籠罩著整片後山。
鐘萬爻的身影在這朦朧的雨幕之中漸行漸遠。
起初還能依稀看到背影,但隨著距離的逐漸拉大,身形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知不覺之間,徹底融入了那細密的雨絲之中,彷彿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了一體。
似乎老人的出現隻是一場短暫而虛幻的夢境,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在這裡出現過一樣。
天空依舊陰沉。
雨滴打在樹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寂靜又喧囂的後山,易年瘦弱的身影靜靜地靠在樹下的石頭上。
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兩側,雨水順著發絲不斷流淌下來。
然而,原本應該熟睡的易年,那蒼白的臉上,睫毛忽然開始不停動著。
淚水從緊閉的雙眼緩緩流出,與雨水混合在一起,沿著臉頰滑落,滴落在身下的石頭上。
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或許都被雨聲蓋了。
每一滴眼淚都像是承載著無儘的悲傷和痛苦,悄無聲息地宣泄著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苦楚。
隨著眼淚不停流淌,身子也有了變化。
雙手微微顫抖,彷彿用儘了所有力氣一般。
緊緊抱住膝蓋,蜷縮在樹下。
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雨天被遺忘的孤兒。
很多年前,師父這般將徒弟撿回了青山。
很多年後,師父這般將徒弟忘在了聖山。
風吹過,冰涼雨水落在了少年臉上。
少年的睫毛再動,然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耳中的腳步聲消失,淚水更甚。
血紅雙目之中,除了悲傷,再無其他。
歸墟強者,不會被一記手刀砍暈,哪怕出手的人是真武。
師父知道,徒弟也知道。
所以那記手刀,是師父的告彆。
退的那幾步,是徒弟的跪拜。
這,依舊是師徒間的默契。
師父,不想讓徒弟看見自己最後的時光。
徒弟,要聽師父的話。
至於那逗笑師父的奇遇,少年希望有。
可,那隻是希望。
不見,便看不見那一幕。
不見那一幕,便是念想。
活著,總歸要有念想。
蜷縮在石頭下的少年,聽著師父消失的腳步聲。
哭泣,無聲。
嘴巴張著,冰冷潮濕的空氣不斷鑽入肺中。
可卻帶不來半點兒麻木的感覺。
所以,心好疼。
身子微微顫抖,像是沒了爬起的力氣。
死死攥起的拳頭,指甲刺進了掌心。
鮮血混著雨水,紅了被師父擦過手的衣服。
不知過了多久,在疼痛的刺激下,易年咬緊牙關,拳頭撐地,終於起了身。
慢慢轉向師父離去的方向,跪在了地上。
砰!
砰!
砰!
三個響頭。
額頭上滿是泥土,眼中儘是淚水。
上一次拜,是自己離開。
這一次拜,是師父離開。
人生沒法預測,所以誰也不知道,哪次離開是真正的離開。
三個頭,磕掉了易年的所有力氣。
身子一軟,往後一靠,砸在了師父坐過的石頭上。
無神的雙眸盯著雨,逐漸失神。
如同失去了靈魂一般。
坐在石頭前,一動不動地發起了呆。
此刻,時間似乎凝固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微風輕輕拂過樹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但這聲音卻無法傳入易年的耳中。
不知從哪飛回的鳥兒在枝頭煩人的叫著,不過這叫聲也被隔絕在了易年的世界之外。
整個天地間,彷彿隻剩下了少年一人,以及心中那無窮無儘如潮水般不停的悲傷。
這悲傷太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易年緊緊束縛其中,無法掙脫。
思緒漸漸飄遠,腦海中不停出現以前的種種。
“師父,我好累啊。”
“累就接著睡,師父在這看著你,睡吧…”
那是第一次發瘋後。
“師父,外麵好吵,我頭好疼。”
“經書能靜心,你耳朵好用,聽到的聲音太多,才會擾的頭疼,從今天起,你要學會隻聽有用之聲,摒棄無用雜音…”
“可是我不會讀啊,師父…”
“我會…”
那是讀佛經靜心的時候。
“師父,天上好看嗎?不就是些星星嘛?”
“不止星星…”
“那還有什麼?”
“萬物…”
“什麼萬物?”
“周天星鬥,能算世間萬物…”
“什麼都能算?”
“也不是,有些也不能算…”
“那我不學了…”
那是與師父夜觀天象的場景。
“當個將軍,以後統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
“那要死很多人的,我也不想學…”
“那學修行,以後成為高手,保護弱者,為人間除惡?”
“嗯,這個好,那我學修行…”
“那從明天開始,為師就教你修行…”
青山裡的小小孩童,開始了修行。
“裡麵有醫書,沒事就看看吧,治病救人,對控製你的情緒有好處…”
然後,青山裡少了個修行之人,多了個大夫。
“你能看見不存在的東西嗎?”
“不存在的當然看不見…”
“那你煩惱什麼,既然見了,那就是存在的,想了,去找便是,青山沒有,世間又不止青山…”
打那後,少年出了青山。
幾年,都未曾見過師父。
現在見了,可卻不如不見。
無聲的哭泣,成了少年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太陽緩緩升起,又慢慢落下,看不見,但過了一天。
月亮在烏雲後悄然浮現,灑下清冷的光輝,穿不透雲層,也看不見,但,又過了一天。
時光如夏季裡的這場冷雨,悄然落入泥土中,然後杳無音訊。
易年在樹下石前坐了三天,沒有任何動作。
甚至雙眼,都沒有眨過哪怕一次。
換成普通人,或許早就瞎了。
第四天清晨,這彷彿凝固的一幕終於有了變化。
東方的那抹魚肚白,終於從雲層中鑽了出來。
天,亮了。
雨,停了。
初升的朝陽緩緩地爬上了天空,柔和的光芒,輕輕地灑在了少年蒼白如紙的麵龐之上。
這縷陽光帶著溫暖,為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帶去了幾絲淡淡的紅潤之色。
這份溫暖,猶如春日裡和煦的微風輕拂而過,又似師父的雙手輕輕撫摸,讓少年那冷若冰霜的麵容泛起了些許漣漪。
過去的幾天,易年就如聖山一般,一直被陰霾所籠罩。
然而就在這一刻,這初升的朝陽如同破曉之光,硬生生地撕開了重重迷霧,將光明新帶回了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