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707章 回憶中的亡魂
立陽城頭,寒風如刀。
積雪掩蓋了大部分血跡,卻遮不住那些支離破碎的攻城塔殘骸。
一具凍僵的妖族屍體半埋在雪中,右手還保持著向前抓撓的姿勢。
不遠處是個北祁哨兵的遺骸,至死都緊握著號角,彷彿還想吹響警報。
更遠處,原本鬱鬱蔥蔥的落北原,如今隻剩焦黑的草根。
周信站在城牆最高處,鐵甲上凝結的冰霜在晨光中泛著冷光。
這位北祁元帥的鬢角已見斑白,眉宇間的溝壑比去年更深了幾分。
沉默地望著遠方,三十裡外,妖族的旌旗如黑雲般壓在地平線上,卻詭異地靜止不動。
“報——!“
傳令兵踩著積雪奔來,在台階上滑了一跤,又慌忙爬起:
“元帥,伏陽、晉陽急報,妖族停止攻城,主力正在後撤!“
一旁的杜景副帥挑了挑眉。
這位曾經的上京風流公子,如今臉上多了道從額角延伸到下巴的傷疤,讓本就鋒利的眉眼更添幾分煞氣。
“後撤?“
杜景歎氣,“是集結吧…“
周信沒有接話,舉目遠望。
看到妖族正在拆除攻城器械,卻將更多帳篷紮在了落北原腹地。
更遠處,原本圍攻晉陽的蒙族排著整齊的佇列,正朝主大營方向移動。
“他們不會回去了…“
寒風卷著雪粒掠過城牆,將這句話吹散在嗚咽的風聲中。
兩人都清楚,這纔是最可怕的局麵,妖族看似退兵,實則用大軍當鎖鏈,將北祁最精銳的部隊死死拴在落北原上。
“第三營的糧草還能撐多久?“
周信突然問道。
杜景伸出一根手指,開口道:
“省著吃的話,差不多還能維持個月,後援補給還…“
還不知道能不能運過來。
周信的拳頭猛地砸在牆垛上。夯土城牆微微一顫,落下幾粒碎渣。
這個動作牽動了肋間的箭傷,鮮血立刻滲透繃帶,在鐵甲內襯上暈開一片暗紅。
“元帥!“
“無妨。“
周信擺擺手,目光掃過城內。
街道上,傷兵們裹著破毯子擠在一起取暖。
醫館門口,等待救治的士兵排成長龍。
更令人揪心的是糧倉方向,幾個瘦得皮包骨的麻雀正在雪地裡翻找可能遺落的穀粒。
杜景順著周信的視線望去,突然嗤笑一聲:
“以前在上京,我為爭個花魁一擲千金的時候,從沒想過“
話沒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
副帥急忙用袖子捂住嘴,卻還是有血沫濺在雪地上,像幾朵刺目的紅梅。
“肺裡的寒毒又發作了?“
周信皺眉。
杜景滿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開口道:
“沒事兒…還沒挺…“
“挺也沒用…“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兩人同時轉身。
沈風不知何時出現在城樓陰影處,黑色大氅上還帶著未化的雪片。
這位剛從北疆回來的“暗探“,臉色比屍體還難看。
“確認了?“
周信沉聲問。
沈風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圖。
展開後,上麵用硃砂標出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路線。
“北疆基本空了,而且萬妖王根本不在北疆…“
杜景倒吸一口涼氣,開口道:
“皇後娘娘說的是對的…“
周信接過密信,手指微微發抖。
原因很簡單,比起貧瘠的北疆,富饒的江南對任何妖族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他們會打起來嗎?“
“同族相殘?“
周信冷笑,“在利益麵前,妖族可比我們團結多了…“
一陣刺骨的寒風掠過城頭,捲走了沈風接下來的話。
但三人心裡都清楚,從萬妖王踏足南嶼那一刻起,這場戰爭就已經沒有贏家了。
北祁要麼放棄北線馳援江南,放任妖族北上,要麼死守落北原,坐視江南淪陷。
無論哪種選擇,都是慢性死亡。
朝著沈風點點頭,示意杜景道:
“賢侄,帶沈兄前去休息…“
二人離開…
夕陽西沉時,周信依舊站在城牆缺口處。
這裡是最慘烈的戰場,磚石縫隙裡還能摳出碎骨。
俯身抓起一把雪,擦了擦某塊城磚,上麵刻著密密麻麻的正字,是守軍記錄天數的痕跡。
“九十七天“
歎了口氣,將那塊刻滿正字的城磚,輕輕放回了原位。
轉身,下了城牆。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灑在營帳上,將周信的影子拉得很長。
站在地圖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晉陽城的標記。
那裡的墨跡已經有些褪色,就像他記憶中那些鮮活的麵孔,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模糊。
“大人,晉陽和伏陽的守軍已經趕去了龍尾關…“
杜景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周信點點頭,腳步聲漸漸遠去。
帳內重歸寂靜,隻剩下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爆裂聲。
周信終於允許自己的肩膀垮了下來,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
緩緩閉上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阻止某些東西從眼眶中溢位。
晉陽。
這個地名在舌尖滾動,帶著鐵鏽般的苦澀。
很多年前,他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懷著一腔熱血踏入那座城門。
後來,那裡的城牆上的磚石每一塊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紋。
而現在,那裡將不再有一個北祁的士兵駐守。
“衛時,你個蠢貨…“
周信低聲呢喃,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一個苦澀的弧度。
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青年,一頭亂發永遠不服帖地翹著,即使在最嚴肅的軍議上也是如此。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妖族突襲晉陽,他和衛時、徐林三個新兵被派去增援。
縮在城牆的陰影裡,聽著箭矢破空的聲音,嚇得腿肚子直打顫。
“怕什麼!“
衛時突然跳起來,一把扯下頭盔,“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周信,你不是說要當大將軍嗎?大將軍可不會尿褲子!“
一支箭擦著衛時的頭皮飛過,釘在他們身後的木柱上,箭尾還在嗡嗡顫動。
周信記得自己當時嚇得幾乎窒息,而衛時卻哈哈大笑,彷彿那隻是孩童的遊戲。
“你瘋了!“
徐林一把將衛時拽下來,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農家子弟此刻臉色煞白,開口道:
“我們都會死的!“
“死就死唄…“
衛時滿不在乎地抹了把臉上的血和汗,“反正咱們三個說好了同生共死,黃泉路上也有伴!“
營帳中,周信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還留著當年那場戰鬥中留下的凹痕。
他們確實說過同生共死,可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他一個人。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了一下,帳外傳來巡邏士兵整齊的腳步聲。
周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回憶中抽離。
睜開眼,目光落在案幾上那封來自周晚的密信上。
信中的字跡力透紙背,彷彿能看見那英氣青年寫下這些命令時緊繃的下頜線。
“放棄東遠州,集中兵力防守龍尾關“
周信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
麵對妖族大軍壓境,再無完備的後援補給之下,分散防守隻會被各個擊破。
周晚做出了一個當權者應有的冷靜判斷,沒有人會責怪他。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歎了口氣,轉身走向帳內一角,那裡放著一個不起眼的木箱。
箱子上積了一層薄灰,顯然很久沒人動過。
周信用袖子擦了擦蓋子,輕輕開啟。
裡麵整齊地放著幾封已經泛黃的信件,一枚生鏽的箭簇,還有半塊殘缺的玉佩。
那是徐林生前最珍視的傳家寶,在最後一戰中碎成了兩半。
記憶,再次來襲。
“大哥!西門破了!“
徐林滿身是血地衝進指揮所,左臂不自然地垂著。
“衛時他…他帶人堵缺口,被圍住了!“
周信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衝出指揮所的,記得那天的雨下得有多大。
雨水和鮮血混在一起,在街道上彙成暗紅色的小溪。
當帶著親兵殺到西門時,隻看到衛時背靠著城牆,身中七箭卻仍站立不倒,周圍倒著十幾個敵兵。
“你…來了…“
衛時看到他,咧嘴一笑,鮮血從嘴角溢位。
“我就知道…你們幾個傻子…不會丟下我…“
帳外忽然颳起一陣風,吹得帳篷嘩嘩作響。
周信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將那半塊玉佩握在了手心裡。
玉佩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周信將玉佩放回木箱,合上蓋子時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合上棺材。
挺直腰背,將所有的疲憊和痛苦都深深埋藏。
這些人都和他一樣,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有無法割捨的回憶。
戰爭會奪走其中一些人的生命,但此時此刻,所有人都還站在這裡。
為晉陽而戰,為伏陽而戰!
為北祁的每一寸土地而戰!
為了一個可能永遠無法實現的太平盛世!
望著遠方逐漸暗沉的天際線,在那裡,第一顆星辰已經悄然升起。
冰冷而遙遠,就像戰爭本身一樣無情。
而等太陽照常升起時,他還會是那個帝國元帥,帶領士兵們浴血奮戰。
但今夜,就讓他與回憶中的亡魂們,共飲這一杯苦澀的離彆之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