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760章 寒疆行
北風如刀,颳得上京城牆上的旌旗獵獵作響。
易年站在北城門外的官道上,回頭望了眼巍峨的城牆。
晨光為這座雄城鍍上一層金邊,飛簷上的脊獸沉默地目送他遠去。
第一次離京時有安紅豆假扮的七夏相伴,第二次是孤身回青山,而這一次…
緊了緊肩上的竹簍,邁步向北。
腳步落在積雪上的刹那,易年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芒。
那是金翅大鵬鳥留在體內的本源之力,每一縷都承載著翱翔九天的記憶。
第一步,官道旁的界碑已成了身後一個小點。
第二步,上京城隻剩模糊一片。
第三步,中州著名的“十裡亭“從視野中掠過。亭中烤火的驛卒隻覺一陣微風拂過。
第七步,北禦州界山“斷龍嶺“的輪廓已在天際浮現。
尋常修士禦劍半日的路程,易年不過走了七步。
寒風越來越烈,吹得竹簍裡的草藥沙沙作響。
易年伸手拂去眉睫上的霜花,指尖觸到一抹溫熱。
跨過界山,景象陡然一變。
中州官道兩旁整齊的農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雜亂搭建的窩棚。
逃難的百姓擠在茅草與油布搭成的狹小空間裡,卻仍在門簾上貼了歪歪扭扭的“福“字。
有個裹著破棉襖的小女孩蹲在路邊,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畫年畫,紅紙屑粘在凍裂的手指上,像開出的梅花。
“娘!有大夫!“
女孩突然指著易年背後的竹簍喊道。
窩棚裡鑽出個憔悴婦人,待看清易年麵容後卻猛地跪下:“大夫…“
易年搖頭,連忙將人扶起來。
從簍裡取出包藥粉放在她手中:“治風寒的,三碗水煎成一碗…“
婦人攥著藥包發抖,眼淚砸在雪地上融出小坑。
身後鑽出更多難民,有人捧著半塊灶糖,有人端著結冰的稀粥,都是年夜飯省下的“好東西“。
“繼續往南走吧…“
易年指向來路,“中州各城設了粥棚。“
人群傳來壓抑的啜泣。
他們何嘗不知南方更安全?
可老人走不動,幼兒受不得凍,更何況…
“俺家的地還在北邊哩…“
有個老漢蹲在棚邊抽煙袋,火星明明滅滅,“開春總要回去播種“
易年聽著,望向北方。
那裡是北線十城的方向,此刻正被陰雲籠罩。
告彆人群,繼續向北。
越靠近立陽城,軍事氣息越濃。
北禦州府“寒川城“的城牆下,擠滿了從北線撤下來的邊軍。
缺胳膊少腿的老兵們圍著炭火堆,用豁口的碗分飲一壇濁酒。
裹著繃帶的小兵在教孩童堆雪獅子,獅子的眼睛用炭塊塗得漆黑。
就連城頭值哨的士兵,鐵甲下也露出了紅色的裡襯。
那是北疆過年的習俗,討個“血火不侵“的彩頭。
繼續向北,天也變的越來越冷。
不過這裡的百姓幾乎沒有了,從撤離到現在,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的距離。
從上京一路到這裡,易年用了五天的時間。
在過兩天,就能看見了巍峨的立陽城了。
當初就是在那裡,聽說了青山的變故。
緊了緊竹簍,邁步向前。
“站住!路引!“
守城校尉攔住易年,鐵槍橫在門前。
待看清竹簍裡的藥碾後,語氣緩和了些:“大夫?現在不讓平民進,很危險…“
說著話,眼神一凜,似乎認出了易年。
剛要躬身行禮,卻被易年止住。
“不要聲張…“
易年按住他肩膀,“情況如何?“
校尉的喉結滾動了下,開口道:
“皇後娘娘坐鎮立陽,暫時無礙,但妖族在不遠處紮營,探馬說,還有援兵從陰山前來,這裡目前作為中轉站,一切還好…“
正說著,城內突然爆發出歡呼。
一隊士兵推著滿載年貨的板車走來,最前頭的少年敲著銅鑼喊道:
“皇後娘娘賜年禮!每人半斤肉,一鬥米!“
易年聽著,嘴角起了一絲笑意。
七夏想不到這個,多半是周信的安排。
人群湧向板車,卻出奇地守秩序。
易年看著,沒有多說什麼,悄無聲息的過了寒川。
離開寒川城後,官道漸漸被積雪掩埋。
最後的一段路過,終於看見了北祁的命脈。
北線。
夜裡立陽城的南門半敞著,鐵鑄的門軸凍住了,在風中發出艱澀的呻吟。
易年站在城門洞的陰影裡,撥出的白霧在睫毛上凝成細霜。
城內空蕩蕩的街道像一條僵死的蛇,蜿蜒在積雪之中。
沒有孩童的嬉鬨,沒有鞭炮的碎紅,甚至連炊煙都看不見。
這座城早已掏空了血肉,隻剩一副鋼鐵骨架在苦苦支撐。
風卷著雪粒穿過長街,拍打在兩側緊閉的門板上。
某戶人家簷下的燈籠還掛著,褪色的紅紙在風中瑟瑟發抖。
燈罩上歪歪扭扭寫著“平安“二字,墨跡被雪水暈開,像哭花的妝。
初六了。
年,過完了。
易年的靴底碾過積雪,在寂靜的街道上留下清晰的足跡。
轉過第三個巷口時,腳步突然加快。
那裡有縷極淡的氣息,像嚴冬裡偶然飄來的梅香,清冷又溫柔。
推開褪了漆的院門,老舊的木軸竟沒發出半點聲響。
小院裡的積雪平整如新,唯有一條被細心清掃過的小徑,通向長廊下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
七夏正倚在廊柱旁,燭火燃著,手裡捧著本書。
書頁已經泛黃,邊角捲曲得厲害。
下一刻,風突然停了。
書頁不再翻動,垂落的發絲也靜止在空中。
七夏的指尖微微發顫,在紙麵上按出細小的褶皺。
沒有擡頭,隻是輕輕合上書。
聲音很輕,卻讓院裡的積雪都震了震。
易年站在院門口沒動。
竹簍從肩頭滑落,砸在雪地上悶響一聲。
他看見七夏的睫毛顫得厲害,看見她攥著書頁的指節發白。
下一刻,七夏終於擡起頭。
月光落在她臉上,將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映得透亮。
易年恍惚看見有星辰在其中流轉,看見青山的小溪,看見上京的燈火,看見西荒的落日
最後,全都化成了自己的影子…
“易年…“
兩個字,輕得像歎息,卻讓易年胸口如遭重擊。
張開雙臂的瞬間,七夏已經撲了過來。
白影掠過雪地,帶起的風旋起細碎的冰晶,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像一場微型的風暴。
撞擊的力道讓易年後退了半步。
七夏的手死死攥住易年背後的衣料,彷彿要確認這不是夢境。
溫熱的液體滲過層層布料,灼燒著易年的麵板。
是他的七夏在哭,無聲地,洶湧地。
易年收緊手臂,將人兒深深按進懷裡。
七夏的身子比他記憶中更單薄,脊背的蝴蝶骨硌得他生疼。
低頭埋進她頸窩,嗅到淡淡的香,是她獨有的味道。
“瘦了。“
易年啞著嗓子說出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換來七夏更用力的擁抱。
少女眼淚浸透了他胸前衣襟,冰冷的外袍下,兩顆心跳動如擂鼓。
廊下的燈籠突然亮了。
不是被點燃,而是七夏無意識外放的元力激發了燈芯。
暖黃的光暈漫過兩人交疊的身影,在雪地上投出融為一體的剪影。
易年的手指穿過七夏的發間,指尖抖了抖,最終隻是輕輕梳理著那些打結的發絲。
不必問為何不辭而彆,不必問獨守孤城有多苦。
就像七夏也不會問他為何卸下龍袍,為何千裡奔赴。
他們之間從來如此。
一個轉身離去,一個默默守候。
一個浴血前行,一個暗中相隨。
就像青山裡的花草,看似各自飄搖,根莖卻在水底緊緊纏繞。
“你的城…“
七夏終於擡起頭,臉上淚痕未乾,“我幫你守住了…“
聲音裡帶著小小的驕傲,像個考了甲等等著誇獎的孩子。
易年望著那皓月雙眸,眼睛也紅了。
“我的七夏最厲害了…“
不是情話的情話此刻脫口而出,惹得七夏破涕為笑。
擡手抹去易年眉睫上的霜花,指尖在觸到他消瘦的臉頰時頓了頓:
“我的你…也很厲害…“
易年聽著,擁抱更重了。
掌心下的心跳平穩有力,七夏突然踮起腳尖。
下一刻,四唇相接。
這個吻,帶著淚的鹹澀和血的鐵鏽味。
七夏的唇很涼,像立陽城終年不化的雪。
易年小心翼翼地含住,用體溫一點點暖熱。
她的手環上他脖頸,將兩人之間最後一絲縫隙也填滿。
月光突然大盛,將小院照得如同白晝。
廊下的冰淩開始滴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可能是溫情融化了嚴寒。
不遠處的北方一間院落,劍十一忽然驚醒。
擡眼看向七夏所在的小院,疑惑道:
“什麼情況?“
桐桐從拐角走出,喃喃道:
“好強的元力波動…“
“莫非妖族夜襲?“
劍十一剛要提劍前去支援,卻被另一間院子裡的白笙簫閣喝住。
“傻小子,那是相思病治好了…“
“啊?“
“滾回去睡覺…“
“是,師父…“
……
當第一縷晨光越過城垛時,七夏正蜷在易年懷裡睡著。
睡得很沉,一隻手還攥著他的衣角,像是怕他再次消失。
易年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目光掃過小院裡的痕跡。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