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761章 寒營帝臨
天光未明,窗紙泛著蟹殼青。
易年係好衣帶時,床榻上的七夏翻了個身。
錦被滑落半截,露出雪白的肩頸。那裡有道傷,結著淡粉色的痂。
俯身替七夏掖好被角,指尖剛碰到被子,就聽見一聲帶著睡意的呢喃:
“去哪兒?“
聲音又輕又軟,像小貓伸爪子撓了下心尖。
易年忍不住笑,俯在七夏耳邊道:“我雖然算不上明君,但也不能不早朝…“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垂,惹得七夏往被窩裡縮了縮。
“你休息,我去趟城北…“
七夏閉著眼,嘴角卻翹了起來。
伸手準確揪住易年袖口,力道很輕,卻讓他動彈不得:
“昨夜怎麼不去?“
易年嘿嘿一笑,開口道:
“還不是你…“
下一刻,被窩裡傳來聲輕哼。
七夏鬆開手,裹著被子滾到床榻裡側,隻露出半張臉:“早去早回,小心些…“
“嗯…“
易年整理好衣服,臨出門又回頭看了眼。
七夏已經蜷成小小一團,長發散在枕上如潑墨。
晨曦恰好漫過窗櫺,為她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像是隨時會隨著夢境消散的幻影。
推開院門的瞬間,北風卷著雪沫撲進領口。
本能縮了縮脖子,這天兒,真冷。
比上京還冷…
巷子裡的積雪被踩成了冰殼,每一步都咯吱作響。
路過一間鐵匠鋪時,門縫裡突然滾出個凍梨,骨碌碌停在腳邊。
轉過糧倉廢墟,街景陡然蕭條。
半塌的房屋像被巨獸啃過的骨架,焦黑的梁木支棱在雪地裡。
有戶人家的桃符還頑固地掛在斷牆上,“平安“二字被煙熏得模糊不清。
易年駐足片刻,瞧見門檻縫裡卡著隻小小的虎頭鞋,積雪都沒能完全掩住。
前方傳來“沙沙“聲。
是個佝僂老婦在掃雪,掃帚禿得隻剩幾根竹枝。
身後的小棚屋裡飄出粥香,混著濃重的藥味。
有些人,總是不想走的,就像晉陽。
易年悄聲走過,將一塊碎銀塞進棚屋窗台的藥罐下。
老婦若有所覺地回頭時,隻看見雪地上淺淺的腳印,蜿蜒向北。
城牆的陰影漸漸被晨光碟機散。
易年嗬出口白氣,望著遠處軍營升起的炊煙。
那裡本該有早操的呼喝聲,此刻卻靜得出奇。
估計是周信體恤士兵,特許寒潮前夜免了晨訓。
加快腳步,離著越來越近。
轉過最後一個街角,軍營的輪廓豁然浮現。
轅門前,兩個哨兵正跺著腳取暖。
年輕的那個鼻子凍得通紅,不停地往手上哈氣,年長些的則抱著長槍,槍尖上結了一層薄冰。
“站站住!“
新兵看見易年走近,牙齒打著顫喝道,“軍軍營重地“
話未說完就被同伴一把捂住嘴。
那老兵瞳孔驟縮,膝蓋已經重重砸進雪地裡:
“參見陛下!“
聲音像塊燒紅的鐵,瞬間燙醒了整座軍營。
巡邏的士兵從帳篷裡鑽出來,有人連靴子都來不及套。
火頭軍扔下攪粥的木勺,糊了一袖口米湯。
傷兵拄著柺杖往外蹦,紗布上滲出血跡也渾然不覺。
所有人都望向轅門方向,望向那個揹著竹簍的瘦削身影。
“陛下來了!“
“真是陛下!“
“萬歲!萬歲!“
歡呼聲如野火般蔓延。
一個斷了胳膊的小兵突然舉起殘肢,用儘全身力氣喊道:
“北祁萬勝!“
瞬間引發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聲浪震得帳篷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連遠處的立陽城牆都傳來回聲。
易年擡手虛按,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走到斷臂小兵跟前,解下竹簍取出個油紙包:
“金瘡藥,早晚各敷一次。“
又看向他空蕩蕩的袖管,“等回京,讓工部給你裝機關臂…“
小兵的眼淚砸在雪地上,卻咧著嘴笑出一口白牙。
“帶我去見周元帥…“
“是,陛下!“
小兵前麵帶路,易年後麵跟著。
周信的帥帳設在營地中央,帳頂插著麵殘破的玄色大旗。
“周“字被利爪撕去了一半。
掀開帳簾的瞬間,混雜著血腥、藥草與汗臭的熱氣撲麵而來。
易年眯起眼,看見十幾個將領圍在沙盤前,每個人鎧甲下都鼓鼓囊囊裹著棉襖。
沙盤上的北疆地形被凍住了,代表妖族的黑旗凝在冰坨裡。
瞧見易年進來,所有人都愣了下。
周信反應最快,立馬起身來到門口。
“末將參見“
周信剛要行禮,就被易年按住肩膀:
“免了…“
自己師兄,哪能受他的禮。
要是讓周晚知道,能追著自己罵一條街還帶拐彎的。
周信的鎧甲摸上去冰涼刺骨,胡須上還掛著冰碴。
易年的手指在他脈門一搭,眉頭頓時皺起,寒氣已侵入肺腑。
還好,能治,回頭抓幾副方子就好。
周信譴退眾人,帳篷裡隻剩下了二人。
易年環顧四周。
帳角堆著凍硬的乾糧,硯台裡的墨汁結著冰花,連將軍們嗬出的白霧都比尋常人淡。
“師兄,跟我去趟城牆唄…“
“好…“
易年笑了笑,出了營帳。
二人穿行在軍營中,周信走在易年身邊,鐵靴踏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位北疆老帥的鎧甲上還帶著昨夜霜凍的痕跡,肩甲接縫處凝著細碎的冰晶,隨著步伐簌簌掉落。
易年望向四周,最後目光掃過城牆上的守軍。
周圍的士兵瞪大了眼睛。
他們從未見過周信露出這樣的表情。
這位以鐵血著稱的北疆統帥,此刻眼角竟浮現出細小的笑紋,像是冰封多年的湖麵突然裂開一道縫隙。
周晚的感覺,或許周信也體驗到了。
登上城牆的瞬間,寒風如刀般劈麵而來。
易年的衣袍獵獵作響,發絲在風中狂舞。
他眯起眼,望向北方。
落北原在晨光中展開,像一張被揉皺後又勉強鋪開的灰色宣紙。
枯黃的野草在風中低伏,時而露出下麵凍硬的土地。
遠處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一片黑壓壓的陰影,如同匍匐的巨獸,隨時可能暴起撲向這座孤城。
“妖族大營…“
周信指向那片陰影,“三十裡外…“
說著,伸手指了指兩邊,繼續道:
“妖族把大軍基本都聚集在了樂陽城和立陽這兩座大城前,一直按兵不動…“
易年點點頭,明白周信什麼意思。
立陽守軍不算多,但不敢從彆處調。
“那裡…“
易年的目光順著周信手指移動。
在普通人眼中那或許隻是一片普通的荒原,但在他真武境界的目力下,卻能清晰看到營帳間穿梭的身影。
看到匍匐在野草中的妖獸,甚至看到偶爾閃過的兵刃寒光。
“龍千山倒是沉得住氣…“
易年說著,輕輕搖了搖頭。
周信冷哼一聲:“他在等。“
易年點點頭,知道在等什麼。
等南嶼,等萬妖王。
二人說話的時候,守軍們不自覺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易年身上。
有人偷偷整理衣甲,有人悄悄抹去臉上的汙漬,更多人則隻是呆呆望著易年的背影。
這個看似單薄的身影,曾一劍斬開過宮門,也曾獨闖過聖山。
“陛…陛下…“
一個滿臉凍瘡的小兵鼓起勇氣上前,手裡捧著個粗瓷碗:
“天氣冷,喝…喝口熱湯吧…“
碗裡飄著幾片野菜,湯水渾濁,卻冒著實實在在的熱氣。
易年接過碗,絲毫不在意碗很臟。
“多謝…“
說著,一飲而儘,將碗遞還時順勢搭上小兵的脈門。
“風寒入肺,去找軍醫拿三副桂枝湯…“
小兵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俺…俺沒事兒…“
易年笑道,“我讓的,去吧…“
周圍爆發出一陣笑聲,緊繃的氣氛突然鬆動了。
周信沒有阻止。
他比誰都清楚,此刻城牆上彌漫的這股輕鬆氛圍,比任何戰前動員都更能提振士氣。
日頭漸高,荒原上的霧氣散去不少。
易年扶著垛口,目光如刀般刮過妖族大營。
在常人看不見的細節裡,捕捉到了異常。
營帳的排列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暗合某種陣法。
巡邏的狼騎雖然懶散,但關鍵位置的哨塔卻戒備森嚴。
最引人注目的是營地中央那頂血色大帳,帳前豎著的不是圖騰柱,而是一柄插入地下的巨劍。
“那是…“
“龍千山的營帳…“
周信低聲道,“短時間內他們不會退,而且很可能隨時殺來…“
風突然轉向,帶來遠處營地模糊的聲響。
不是號角,不是戰鼓,而是一種低沉的、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是某種古老的儀式。
易年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認出了那聲音,是妖族的“祭骨樂“,用敵人頭骨敲擊而成的戰歌。
上一次聽到,還是在靈山大戰的時候。
“南邊怎麼樣了?“
周信突然問著。
“不比這裡強…“
易年回頭,視線越過荒原,投向更北方的天空。
那裡的雲層呈現出不自然的暗紅色,像是被血染過一般。
“我來了,事情就不會更糟糕了…“
說著,回頭看向周信,也看向所有人。
“你們信我嗎?“
城牆上突然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朝著易年望去,忽略了那片逐漸蔓延的血色天空。
不知是誰先嚥了口唾沫,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周信的手按上了刀柄。
“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