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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處有青山 第1782章 東遠湮滅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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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末尾的老婦人突然跌倒,竹筐裡的凍蘑菇撒了一地。

她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腿不聽使喚了。

“你們走“

老婦人喘著粗氣,朝前方揮手。

“我歇會兒“

沒有人回頭。

不是冷漠,而是每個人都清楚,停下就是死。

老婦人望著遠去的背影,顫抖著從懷裡摸出個布包。

裡麵包著半塊硬如石頭的饃,是她留給孫子的口糧。

“吃吧“

她對著空氣喃喃,彷彿孫子還在身邊。

“吃飽了纔有力氣走到龍尾關“

黑霧漫過她的腳踝,老婦人卻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她最後看了一眼南方,那裡有她血脈延續的希望,然後閉上了眼睛。

布包裡的饃化作了黑灰,被風吹散。

幽泉繼續推進。

吞沒了邊境的烽燧,石砌的墩台像糖塊般融化。

淹沒了廢棄的鐵礦,井架扭曲倒塌,礦洞中傳出空洞的回響,像是大地在呻吟。

東遠州的河流開始變黑,魚群翻著肚皮浮上水麵。

鱗片迅速脫落,血肉消融,最後連骨頭都不剩。

一隻站在冰麵上的雪狐,還沒來得及逃跑,就凝固成了黑色的雕像,隨後碎成一地渣滓。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幽泉。

不像洪水那樣咆哮,不像烈火那樣肆虐,隻是沉默地、不可逆轉地吞噬一切。

所過之處,連風都靜止了,彷彿連空氣都被吃掉。

荒原深處,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奔跑。

那是個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灰色的僧袍被荊棘颳得破爛。

懷裡緊緊抱著個包袱,裡麵是一尊木雕的小佛像,這是他從已經湮滅的寒山寺裡搶出的唯一物件。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他不斷重複著,赤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

身後的黑霧越來越近,小沙彌突然被樹根絆倒,包袱摔出老遠,木佛滾落在雪地裡。

掙紮著爬過去,將佛像摟在胸前。

黑霧已經觸及他的腳掌,劇烈的疼痛讓他慘叫出聲。

“我不怕“

小沙彌突然咬牙,用儘最後力氣將木佛高高舉起。

“眾生度儘方證菩提“

這是他聽師父念過的經文,雖然不懂什麼意思,但總覺得是極莊嚴的話。

黑霧吞沒他的瞬間,那尊木佛突然綻放出一點金光,雖然微弱如螢火,卻真實存在了一刹那。

下一刻,荒原重歸黑暗。

幽泉繼續向南,朝著東遠州腹地進發,那裡有更多尚未撤離的村莊,有龍尾關外擁擠的難民。



它不在乎吞噬什麼,隻是貪婪地前進著,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拖入永恒的虛無。

龍尾關的城牆上,衛傑扶著垛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連日的操勞讓這位邊關總兵的眼窩深陷,顴骨凸出,原本剛毅的麵容此刻像是被刀削過一般,棱角愈發鋒利。

身上的鐵甲已經三天沒卸,肩甲邊緣磨破了裡衣,在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渾然不覺。

關城下,密密麻麻的難民如同遷徙的蟻群,在雪地上踩出縱橫交錯的泥濘小路。

臨時搭建的草棚從城牆根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鬆林,炊煙在暮色中扭曲升騰。

混著哭喊聲、咳嗽聲、嬰兒的啼哭聲,將整個龍尾關裹成一口沸騰的大鍋。

“大人,南門糧車又被人圍了!“

一個滿臉煙灰的小校踉蹌著衝上城樓,凍裂的嘴唇滲著血絲。

衛傑頭也不回地擺手:“讓三營的人去維持秩序,按戶牌發糧,敢搶的直接捆了丟雪地裡醒醒腦子…“

小校剛要應聲,關城內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幾個半大孩子從人群中鑽出,瘋跑著大喊:

“黑霧來了!天邊有黑霧!“

衛傑的瞳孔驟然收縮。

“總兵大人——!“

淒厲的喊聲從馬道傳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斥候幾乎是滾上城樓,鐵甲上結著冰碴,右臂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是從狂奔的馬上摔下來的。

“晉陽晉陽沒了!“

斥候跪在地上,喉嚨裡泛著血腥氣。

“幽泉破了城,晉陽淪陷了!東遠州東遠州完了!“

衛傑的拳頭狠狠砸在牆磚上,指關節頓時皮開肉綻。

但他感覺不到疼,耳邊嗡嗡作響,隻有斥候那句“東遠州完了“在不斷回蕩。

“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通江縣丞劉品之不知何時已站在台階上。

這個平日裡總是一絲不苟的文官,此刻官袍下擺沾滿泥漿。

發髻散了一半,手裡還攥著本翻爛的戶冊。

雙眼中布滿血絲,像是兩盞即將熬乾的油燈。

斥候艱難地嚥了口唾沫:

“昨、昨天夜裡幽泉突然暴漲,元氏一族的封印根本擋不住“

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著冰碴的血沫。

“我們小隊十二個人就我“

劉品之快步上前,一把按住斥候的肩膀:

“幽泉到哪了?距離龍尾關還有多遠?“

“不、不知道“

斥候的牙齒咯咯打顫,“我們逃的時候,黑霧已經吞了枯骨嶺“

衛傑和劉品之對視一眼,同時看到對方眼中的駭然。

枯骨嶺距離龍尾關不過七十裡,若是幽泉繼續推進

“擊鼓!“

衛傑突然暴喝,“傳令各營,半個時辰內拆除所有臨時營帳,開啟道路,婦孺老弱優先撤往內地!“

號角聲撕裂了黃昏的寂靜。

關城內頓時炸開了鍋,有人哭喊著收拾破爛家當,有人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可更多人像無頭蒼蠅般湧向城門,將本就混亂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劉品之抓著戶冊的手指節發白,顫抖道:

“還有三千多人沒登記造冊,現在強撤會出亂子!“

“顧不上了!“

衛傑一把扯下滿是血汙的披風,“你帶衙役維持秩序,我率騎兵斷後!“

正說著,城牆上的哨塔突然響起急促的梆子聲。

衛傑猛地轉頭,隻見東北方的天際線上,一縷詭異的黑霧正緩緩升起。

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蒼白的天空中格外刺目。

劉品之的嘴唇顫抖起來,開口道:

“來、來得這麼快“

“不對“

衛傑眯起眼睛,突然倒吸一口冷氣,“那不是幽泉本體!是逃難的人潮!“

果然,隨著黑霧越來越近,隱約可見霧中湧動的人頭。

那可能是最後一批從東遠州逃出來的百姓,他們身後,或許就是再也不受控製的幽泉。

“開閘門!“

衛傑聲嘶力竭地吼道,“弓弩手上城牆戒備,但凡有行屍混在人群裡,直接射殺!“

下屬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不能開!萬一幽泉趁機“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這幾千人死在關外?!“

衛傑猛地甩開他,甲冑鏗鏘作響,“老子的刀還沒鏽到要拿百姓墊腳的地步!“

劉品之叫退組織的下屬,說著趕緊去忙。

來到衛傑身邊,兩人視著,劉品之突然苦笑一聲,從袖中掏出縣丞印信塞給衛傑:

“既如此,下官去接應難民,大人坐鎮中軍,龍尾關不能同時沒了文武主官…“

衛傑還沒反應過來,劉品之已經轉身衝下城樓,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亂的人潮中。

暮色愈深,那縷象征難民的黑煙越來越近。

衛傑望著關城內擁擠的人群,望著遠處逐漸清晰的黑霧輪廓,突然覺得胸口堵得慌。

解下腰間酒囊猛灌一口,劣質的燒刀子像刀片般刮過喉嚨。

“總兵!南門南門有人搶馬!“

親兵慌張來報。

衛傑抹了把嘴,將酒囊狠狠砸在城磚上:

“告訴那群雜碎,要麼乖乖排隊等著,老子留他們一條命;要是再鬨——“

說著,“鏘“地拔出佩刀,“老子親自送他們去喂幽泉!“

刀光映著夕陽,在城牆拖出一道血色的影子。

遠處,第一波難民已經能看到麵容了。

他們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不時有人倒下,再也沒能爬起來。

更遠處,天地交界處隱約泛起不祥的暗色,像一道緩緩合攏的帷幕。

衛傑深吸一口氣,將縣丞印信揣進懷裡。

今夜過後,龍尾關或許會成為曆史,但在此之前,他得讓更多人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夜,死寂得可怕。

龍尾關的城頭上,守城的士兵搓著手,嗬出的白氣在須臾間凝結成冰晶,簌簌落下。

今年的冬天本就冷得不尋常,可今夜的溫度卻比以往更加刺骨。

那不是尋常的寒冷,而是一種滲入骨髓的陰冷,彷彿連血液都要被凍住。

“這鬼天氣“

一個老兵低聲咒罵著,跺了跺腳,試圖驅散腳底的寒意。

就在這時,忽然發現東方的天空有些不對勁。

那是一種純粹的黑,比夜色更深,比墨汁更濃,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布,正緩緩朝著龍尾關的方向覆蓋而來。

更可怕的是,那抹黑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活物一般蠕動、翻湧。

偶爾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猩紅如血的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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