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787章 最後的城牆
風雪呼嘯，龍尾關的城牆上，章若愚的身軀已經搖搖欲墜。
雙臂血肉模糊，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根深深紮進城牆的青鬆。
山河圖的殘片在空中發出微弱的熒光，彷彿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轟！“
沉重的城磚被老人狠狠砸進城牆缺口，碎石飛濺。
這舉動像是點燃了某種訊號，身後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
李老歪瘸著一條腿，卻扛著兩根碗口粗的房梁衝上城頭：
“老子這條腿是打獵時被熊瞎子咬的，今天倒要看看，這黑霧比熊瞎子如何！“
六子哥赤著上身，古銅色的麵板上全是鞭痕，那是當年在礦上留下的。
他掄起鐵錘，將木樁狠狠釘入裂縫：
“狗日的！老子在暗無天日的礦洞裡熬了十年，還怕你這鬼東西？！“
一個滿臉刀疤的漢子扒開人群，懷裡抱著幾壇烈酒：
“全家就剩老子一個了！早死早團圓！“
他拍開泥封，將酒液澆在箭頭上。
“兄弟們，火箭準備！“
章若愚本可以走的。
山河圖雖殘，但若拚著修為儘毀，帶妻女逃命並非不可能。
可他選擇留下，因為身後是數十萬手無寸鐵的百姓，是他章若愚立誓要守護的蒼生！
而現在，這些他拚命想保護的人，卻反過來站在了他身後。
“傻子…一群傻子…“
章若愚抹了把臉，卻越抹越濕。
轉身麵向城外翻湧的黑霧，突然仰天大笑：
“好！今日我章若愚能與諸位同死，痛快！“
“等等！“
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晉陽老漢。
他顫巍巍地指著章若愚，又指向那殘破的山河圖，渾濁的眼中迸發出驚人的光彩：
“是你！三年前晉陽城頭的那幅畫！“
老人撲通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恩公啊！當年若不是那幅神圖擋下妖族的大軍，我們晉陽早就…“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湖麵，激起層層漣漪。
越來越多的晉陽難民認出了章若愚。
“沒錯！那晚我親眼所見，山河圖遮天蔽日！“
“陛下回青山的時候，就是這位好漢在旁邊護法！“
“……“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那些從晉陽逃出來的百姓，此刻全都紅了眼眶。
他們擠開人群，自發地站在了章若愚身後最危險的位置。
一個缺了條胳膊的老兵撕下衣襟，用牙咬著將斷刀綁在殘肢上：
“章英雄，當年你救我一命，今天老子還給你！“
林巧兒抱著念念走到丈夫身邊。
這個平日裡溫婉的農家女子，此刻眼中閃爍著驕傲的光芒。
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握住了章若愚血跡斑斑的手。
掌心相貼的瞬間，章若愚渾身一震。
他看見妻子眼中倒映的自己，那個曾經隻會種地的莊稼漢，如今成了萬人敬仰的英雄。
“我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林巧兒的聲音很輕，卻讓周圍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嫁給你，是我林巧兒這輩子最風光的事…“
念念從母親懷裡探出小腦袋，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把肉乎乎的小手按在山河圖殘片上。
純淨的白光再次亮起，雖然微弱，卻堅定地驅散著周遭的寒意。
此刻的龍尾關城牆，呈現出一種悲壯的奇觀。
最前排是傷痕累累的守軍，斷刀殘箭依舊緊握。
其後是自發組織的青壯，鋤頭菜刀寒光凜冽。
婦孺老者站在最後，卻無一人麵露懼色。
張二爺不知從哪找來一麵破鑼，“咣“地敲響：
“青山鎮的！唱起來！“
蒼涼的老調在城頭響起。
“青山巍巍喲——綠水長——“
“漢子扛鋤頭喲——婆娘縫衣裳——“
起初隻有幾個老人跟著哼唱，漸漸地，整座城牆都回蕩起這質樸的鄉音。
晉陽人加進了他們的采茶調，龍尾關本地的士兵吼起了戍邊軍歌，最後彙成一股震天動地的聲浪！
歌聲中，幽泉黑霧終於發動總攻。
遮天蔽日的戾氣化作萬千鬼手，嘶吼著撲向城牆。
章若愚將山河圖殘片高高舉起：
“諸位——！“
“在！！！“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震得雪花倒卷。
“隨我——“
“殺——！！！“
沒有華麗的招式，沒有精妙的陣法，隻有最原始的抵抗。
老人掄起柺杖砸向黑霧。
婦人將滾燙的油鍋潑出。
孩子們撿起石頭奮力投擲。
就連那個總是哭鼻子的貨郎，都舉著菜刀衝在了最前麵！
而就在戾氣與血肉相撞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無數道微弱的青光從百姓們身上亮起，像是純粹的生命之光，像是視死如歸的勇氣所化。
這些光芒彙聚到山河圖殘片上，竟讓這件瀕臨毀滅的至寶重新煥發光彩！
“這是…“
章若愚震驚地看著空中越來越亮的畫卷。
“眾生念力！“
王林不知何時出現在城頭，手中劍光如虹。
“民心所向，即是山河！“
新生的山河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畫中的北地風光竟然活了過來。
冰河奔湧而出，澆滅戾氣。
雪山拔地而起，鎮壓黑霧。
就連那些枯萎的樹木都化作長矛，刺向幽泉核心！
在這股彙聚了萬人意誌的力量麵前，不可一世的幽泉戾氣，若愚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膝蓋以下彷彿不存在一般。
隻能倚靠在殘破的城垛上，雙臂卻依然高舉著山河圖。
那張殘破的畫卷此刻光華流轉，每一道裂痕中都湧動著青色的光芒。
那是龍尾關前數萬百姓的念力，是他們對生的渴望，對故土的眷戀，對身後親人的不捨。
這些純粹而熾熱的情感，正通過章若愚的身體，源源不斷地注入山河圖中。
“老爺子…“
章若愚的意識開始模糊，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改變命運的夜晚。
“小愚啊，這山河圖與你有緣…“
老人醉醺醺的聲音猶在耳邊。
“它不是什麼法寶，而是一方水土的魂…“
當時他不明白這話的含義，直到家村的景象。
那棵老槐樹，那條小溪，那些早已逝去的鄉親們的笑臉…
“原來如此“
章若愚突然懂了。
山河圖之所以認他為主，不是因為他天賦異稟，而是因為他心裡裝著最樸素的願望。
守護家鄉，守護那些活生生的人。
此刻的章若愚，就像一座橫亙在眾生與山河之間的橋。
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城下祈禱，那份虔誠化作一縷金光。
婦人緊緊摟住懷中的嬰孩，母愛的力量凝成淡粉色的光點。
斷臂的士兵用牙齒咬著刀背衝鋒，鐵血意誌迸發出赤紅光芒…
萬千種情緒，無數個念頭，全部彙聚到章若愚身上。
他的麵板開始透明，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斑斕的光流。
這些光流最終彙入山河圖，讓那殘破的畫卷重新顯化出完整景象。
不僅有北地的雪山冰河，還有青山的稻田，晉陽的街巷，龍尾關的集市…
每一處都是百姓們魂牽夢縈的家鄉。
“轟——！“
新生的山河之力與幽泉戾氣狠狠相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黑霧若愚知道，這一切來得太晚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五臟六腑正在融化。
強行承載眾生念力，對肉身的負擔遠超想象。
如果開始的時候發現，或許龍尾關能活下來。
可現在，經脈寸寸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每呼吸一次，都有內臟碎片混著血沫湧上喉嚨。
沒機會了…
最可怕的是，幽泉似乎察覺到了威脅，黑霧突然收縮凝聚，化作一柄漆黑巨劍，劍尖直指章若愚心口！
“小心！“
林巧兒撕心裂肺的喊聲傳來。
章若愚想躲，卻發現自己連手指都動不了了。
他苦笑著看向懷中熟睡的女兒，小丫頭似乎感應到什麼，在夢中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
“對不住啊念念…“
他在心裡默唸，“爹可能…“
巨劍破空而來的瞬間，一道身影突然擋在章若愚身前！
“砰！“
是張二爺！
老人佝僂的身軀被巨劍貫穿，卻用儘最後力氣抱住劍身：
“小愚…活…下去…“
“二爺！！“
章若愚目眥欲裂，卻見更多身影撲向黑霧巨劍。
李老歪掄起鐵錘砸向劍身，自己卻被反震得筋骨儘碎。
六子哥用身體擋在劍鋒前，給同伴爭取砍殺的時間。
連那個膽小如鼠的貨郎都尖叫著衝了上去…
每一秒都有人倒下，但每一秒都有更多人補上。
“如果能早半個時辰…“
王林紅著眼睛布陣，聲音哽咽，“隻要早半個時辰發現這個方法…“
是啊，如果章若愚沒有在先前的戰鬥中耗儘元力，如果他的肉身還能支撐更久…
如果…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章若愚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抽離。
恍惚中，他看到山河圖開始褪色。
不是被戾氣侵蝕，而是因為作為載體的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巧兒…“
他艱難地轉頭，想最後看一眼妻女，卻發現林巧兒正握著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地劃開手腕！
鮮血噴湧而出，卻沒有落地，而是化作一道血橋，連線在章若愚與山河圖之間！
“你…“
“一家人，同生共死…“
林巧兒臉色慘白，卻笑得溫柔。
更多百姓開始效仿。
割掌的，刺臂的，甚至有人直接撞向刀鋒！
純粹的生命精華通過章若愚的身體，硬是讓山河圖又亮了幾分！
這是最悲壯的獻祭，也是最決絕的抗爭。
章若愚淚流滿麵。
他多希望鐘萬爻能看到這一幕。
看啊，您說的沒錯，山河圖的魂，就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