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879章 孤雁辭
季雨清——或者說信難求——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佩上:
“薑家的餌?“
易年點頭:
“嗯。“
“打算咬鉤?“
“不得不咬。“
季雨清冷笑一聲,擡腳踢了踢地上那顆頭顱:
“和你師父一樣蠢…“
易年一怔,剛要開口,季雨清又道:
“地方…“
說著,指了指地上的頭顱,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
“西嶺的血債,總要有人來償…“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周圍的溫度似乎又降了幾分。
易年沉默。
西嶺的覆滅,是薑家一手策劃的慘案。
整個宗門上下,逃出去的人寥寥無幾。
而作為西嶺的老祖,季雨清追殺薑家之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夜風嗚咽,捲起地上的雪粒,在空中形成一片朦朧的霧靄。
鮮血在雪地上漸漸凝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與純白的積雪形成鮮明對比。
季雨清忽然擡手,一道銀光閃過,地上那顆頭顱瞬間化作冰晶,隨風消散。
“愣著乾什麼,走啊…“
說著,便示意易年引路。
雖然境界上已經不如易年,但季雨清似乎絲毫沒有這個覺悟。
不過易年也不在意這些,但和季雨清前往,怕是不妥。
季雨清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怎麼,不歡迎?怕我拖你後腿?“
“不是…“
易年搖頭,“就是…“
“就是什麼?“
季雨清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的情緒。
“臭小子,你能不能彆這麼婆婆媽媽,和你師父一個德行…“
師父。
提起這兩個字,易年的眼神忽然黯了下。
那個瀟灑一生,最終為蒼生戰死的男人,是連線他們之間最深的羈絆。
易年望著眼前黑袍翻飛的季雨清,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該不該告訴她?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反複撕扯。
作為鐘萬爻的徒弟,他有義務將師父的訊息告知他。
可作為親耳聽過那段恩怨糾葛的人,他更清楚這個訊息對季雨清意味著什麼。
季雨清站在三步之外,夜風掀起她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露出一雙如寒星般清冷的眸子。
指尖還殘留著方纔斬殺薑家行走時的血跡,此刻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劍柄。
易年的猶豫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卻已經足夠讓這位曾經的天下第一歸墟察覺到異常。
“喂…“
季雨清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你什麼時候學會吞吞吐吐了?“
易年張了張嘴,那句“師父已經沒了“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化作一聲輕歎。
下意識擡手想揉眉心,卻在半途被一隻冰涼的手截住。
季雨清不知何時已經逼近到眼前,五指如鐵鉗般扣住他的手腕。
黑袍袖口滑落,露出她腕間一道陳年劍疤,那是當年前往北疆時留下的。
“他怎麼了?“
四個字,字字如冰錐。
易年能感覺到扣在腕間的指尖正在微微發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急切。
此時季雨清的眼睛在夜色中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淺褐色,此刻正死死盯著他的瞳孔,彷彿要直接看穿他的神魂。
雪粒撲打在兩人之間,發出細碎的聲響。
“易年!“
一聲厲喝喊醒易年。
季雨清的手指已經移到他領口,猛地揪住前襟。
這個曾經最重儀態的女子此刻全然不顧形象,幾乎是將他提了起來:
“說!“
元力隨著這個字轟然炸開,方圓十丈內的積雪瞬間蒸發。
易年被震得耳膜生疼,卻依然沒有掙脫。
他看見季雨清眼底那抹迅速擴散的恐慌,這個聰明絕頂的女子,顯然已經從徒弟反常的態度中嗅到了不祥的氣息。
“青山“
易年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不像自己。
“師父在青山出現了。“
他感覺到掌下的身軀驟然僵硬。
接下來的敘述變得異常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硬擠出來的。
他描述那道擋下無相生致命一擊的青色身影,描述竹園裡的無相生。
描述著最後的一句話,和那個一往無前的背影…
說到“師父已經…“時,季雨清揪著他衣領的手突然鬆開了。
易年下意識要去扶,卻被一道無形的氣牆隔開。
季雨清退後兩步,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的表情平靜得可怕,隻有眼角一抹可疑的水光在晨光中微微閃爍。
“所以…“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死了?“
江邊的風突然變得刺骨。
易年看見季雨清垂在身側的手正在滴血,是她自己把掌心掐破了。
那些血珠落在雪地上,竟然瞬間凝結成冰,像一串猩紅的珍珠。
“師姐,師父他…“
“閉嘴!“
季雨清猛地擡手,一道劍氣擦著易年耳畔掠過,將後方十丈外的一塊巨石劈成兩半。
碎石飛濺中,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顫抖:
“他明明答應過…明明答應過會…“
後半句話湮滅在驟然爆發的劍氣裡。
以季雨清為中心,方圓百丈的積雪被狂暴的真元掀起,形成一場小型的雪暴。
易年不得不撐起護體罡氣,看著那道黑色身影在雪霧中時隱時現。
月光刺破雲層,將離江兩岸的積雪染成淡銀色。
易年站在三步之外,望著季雨清那張驟然失去血色的臉,喉間彷彿堵著一塊燒紅的炭。
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收縮成針尖大小,灰白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易年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那是一種靈魂被生生劈成兩半的痛楚。
就像當年在青丘,他抱著七夏逐漸冰冷的身體時,在七夏眼裡看見的自己。
“師姐“
他下意識上前半步。
季雨清突然擡手,動作快得幾乎撕裂空氣。
一道無形的屏障在兩人之間轟然築起,震得易年踉蹌後退。
依舊望著遠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那個根本看不見的竹園。
夜風掀起她額前散落的碎發,露出眼角一道細細的紋路。
那是歲月留給這位歸墟強者唯一的痕跡。
“滾!“
這個字像一柄重錘砸在冰麵上。
“哢嚓——“
不遠處的冰層應聲碎裂,蛛網般的裂紋瞬間蔓延到江心。
冰層下的暗流翻湧而上,將碎冰衝得上下顛簸,發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聲。
音浪去勢不減,直衝雲霄,將低垂的烏雲撕開一道猙獰的缺口。
銀色的月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卻在觸及季雨清黑袍的瞬間黯淡了幾分。
易年的耳膜被震得生疼。
他看見那些飛濺的冰碴在季雨清周身三尺外就詭異地懸停,然後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
這是歸墟強者失控時才會出現的“領域暴走“,當年千秋雪走火入魔時也有過類似景象。
烏雲在重新聚攏,寒風卷著冰屑在兩人之間打轉。
易年突然想起老騙子說過的話:
“你那個師姐啊,像隻倔強的孤雁,明明翅膀都折了,還要用喙咬著樹枝繼續飛“
“滾!“
第二聲厲喝比先前更加暴烈。
江心尚未凍結的碎冰被音浪掀起,在半空中炸成漫天冰霧。
易年的衣袍被勁風撕開幾道口子,臉頰上浮現細小的血痕。
但他隻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著季雨清黑袍下劇烈起伏的肩膀。
有些事情,就像這寒冬裡的離江。
無論你震碎多少次冰麵,要不了多久又會重新凍結。
就像生死。
就像離彆。
易年緩緩彎腰,朝著那道孤絕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
他的額頭幾乎觸到膝蓋,這個姿勢保持了整整三個呼吸。
起身時,他看見一滴水珠從季雨清低垂的下頜墜落,在冰麵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凹坑。
沒有道彆,轉身走向南方。
靴底碾過積雪的聲音漸漸遠去,最終完全被風聲吞沒。
當最後一絲腳步聲消失後,季雨清的身子晃了晃。
這個曾經一劍壓鎮壓天下英傑的第一歸墟,踉蹌走了向著北方走了幾步,然後像片枯葉般緩緩跪倒在冰麵上。
膝蓋接觸冰層的瞬間,方圓十丈的堅冰突然變得透明。
不是融化,而是所有的雜質都被某種極致的力量生生抹去,變成一塊巨大的水晶。
“鐘萬爻“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死死攥著心口的衣料,彷彿那裡插著一把看不見的刀。
黑袍下的身軀蜷縮成弓形,額頭抵在冰麵上,淩亂的長發披散開來,像一團枯萎的水草。
冰晶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那張總是帶著譏誚的臉此刻布滿淚痕,嘴角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試圖用手捂住嘴巴,結果吐出來的卻是大口大口的鮮血。
那,是心頭血…
殷紅的血落在透明的冰層上,順著那些天然形成的棱角流淌,繪出一幅詭異的星圖。
“你答應過的…“
突然用頭撞向冰麵,“你他媽的答應過的!“
“咚!“
歸墟強者的軀體何等堅硬,這一撞直接讓冰層凹陷出蛛網狀裂紋。
鮮血繼續從嘴角淌下,混著淚水滴在冰上。
那些血珠居然沒有凍結,而是像活物般蠕動著,漸漸組成一個模糊的“爻“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