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891章 夜,依舊冷
“小…小傻子…“
趙勇突然含糊地叫了兩聲。
易年腳步一頓,低頭看去,卻發現趙勇仍閉著眼,隻是夢囈。
“小傻子…趕緊起了…去吃飯…“
趙勇咕噥著,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拍了拍易年的背,就像當年叫醒自己起床那般。
易年的喉嚨突然發緊。
沉默片刻,才繼續邁步向前。
營房依舊是從前那排低矮的屋子,隻是木板上覆了一層厚厚的雪,屋簷下掛著尖銳的冰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易年輕車熟路地找到最靠邊的那間,那是他和趙勇還有孫大力曾經同住的屋子。
推開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混合著黴味和木香,彷彿時光從未流逝。
屋內冷得像冰窖,兩張木床上鋪著薄薄的草蓆,上麵蓋著一層粗布被褥,凍得發硬。
易年將趙勇放在靠窗的那張床上,那是趙勇當年的位置。
月光透過窗櫺,在趙勇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出他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撥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升騰。
才幾年時間,沒想到他竟有幾分老了。
屋中還有柴火,點起爐子,火光照亮了小屋。
一會兒功夫,溫度升了起來。
易年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另一張床,那是他曾經的鋪位。
床板依舊硬實,伸手撫過床頭的木板,那裡有幾道淺淺的刻痕,是他當年無聊時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線條。
指尖觸碰那些痕跡時,寒氣滲入麵板,卻彷彿能感受到幾年前那個懵懂少年的溫度。
“唔…殺!“
趙勇突然在夢中大喊一聲,震得窗櫺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他翻了個身,被子被踢到地上,嘴裡還含糊不清地唸叨著“禦南軍…頂住…“。
易年搖頭失笑,彎腰拾起被子,輕輕蓋回趙勇身上。
南昭局勢動蕩,禦南軍作為邊境主力,壓力可想而知。
趙勇即使在夢裡,也放不下肩上的擔子。
掖被角時,易年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他想起從前,自己傻乎乎的時候,常常半夜被趙勇的夢話驚醒。
那時他不懂事,隻知道趙勇吵得自己睡不著,就會用指頭彈趙勇的腦門。
“啪“的一聲,趙勇就會迷迷糊糊地安靜下來,翻個身繼續睡,第二天醒來還納悶頭上怎麼多了個包。
想到這裡,易年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看著趙勇那張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滄桑的臉,中指微微曲起,懸在趙勇額頭前,卻遲遲沒有彈下去。
“算了,讓你睡個好覺吧…“
他輕聲道,收回了手。
給趙勇蓋好被子後,易年環顧這間小小的屋子。
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銀霜。
角落裡,一隻凍僵的蜘蛛掛在殘破的網上,冰晶覆在蛛絲上,閃閃發亮。
衣櫃門半開著,裡麵掛著幾件洗得發白的冬裝,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
小桌上放著一個缺口的陶碗,碗底的水早已結冰,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易年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下,木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閉上眼睛,他彷彿能聽到以前的聲音,趙勇的呼嚕聲,孫大力的呼喚。
窗外北風的呼嘯,遠處哨兵踩雪的咯吱聲…
那些簡單而純粹的日子,就像指間流過的寒氣,再也抓不住了。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寒夜裡格外清晰。
易年睜開眼,目光落在對麵的空床上,那裡本該睡著孫大力。
那個憨厚的壯漢總是最早起床,輕手輕腳地穿衣,生怕吵醒彆人。
卻總是不小心碰到東西,把大家都驚醒。
“砰!“
記憶中的聲音如此清晰,易年幾乎要以為孫大力真的又打翻了什麼。
但屋內隻有趙勇的鼾聲在回蕩,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脆響。
易年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
回頭看了眼熟睡的趙勇,才輕輕帶上門。
來到飯堂,又把其餘幾人分彆送回了房間。
夜已深,營地一片寂靜。
月光慘白,照在空無一人的演武場上,積雪反射出冷冽的銀光。
兵器架上的長矛覆了一層薄雪,投下細長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守衛。
遠處的哨塔上,火把在寒風中搖曳,守夜的士兵裹緊棉衣,不停地跺腳取暖。
易年緩步走在積雪覆蓋的石板路上,腳步聲被鬆軟的雪吸收,隻留下淺淺的腳印。
來到演武場中央,月光將他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
夜風如刀,割過臉頰,帶著刺骨的寒意。
仰頭望天,星河璀璨,與幾年前一般無二,隻是更加清冷。
“易大人?“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帶著微微的顫抖。
易年轉身,看到一個瘦小的新兵正緊張地站在不遠處。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臉上凍得通紅,身上的冬裝顯得過於寬大,袖口和褲腳都捲了好幾層。
手裡拿著一杆長槍,槍尖已經結了一層薄霜,顯然是在雪地裡練了很久。
“這麼晚還不睡?“
易年問道,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
“回大人,我…我白天考覈沒過…“
少年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王教頭說再練不好,就把我調到炊事班去…“
月光下,易年看到少年手上滿是凍瘡,有的已經裂開,滲出血絲。
“槍給我…“
易年伸出手。
少年惶恐地將長槍遞上。
易年接過,在手中掂了掂,突然一個轉身,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震落槍身上的積雪。
他的動作並不快,卻行雲流水,每一個姿勢都精準到位,彷彿與長槍融為一體。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撥出的白氣在眼前繚繞。
“看清楚了?“
易年收勢,將長槍遞回去,“手腕要鬆,腰要穩,力從地起…“
少年連連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謝…謝謝大人!“
易年看著少年笨拙地模仿自己的動作,月光下的身影單薄卻倔強。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了無數個這樣的少年。
他們也曾這樣在雪地裡苦練,然後一個個走向戰場,有的回來了,有的永遠留在了遠方。
“你叫什麼名字?“
易年問。
“回大人,我叫林小樹。“
少年挺直腰板回答,聲音因寒冷而微微發抖。
“好好練,但彆太拚命…“
易年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手上的傷記得找醫官處理。“
少年感激地點頭,又練了一會兒才行禮離開。
看著林小樹離去,少年的背影在雪地裡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漸漸被黑暗吞沒。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
易年撥出一口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消散。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靴子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很輕,但每一步都沉穩有力,顯然是刻意控製著力道。
易年沒有回頭,隻是嘴角微微揚起。
“醒了?“
他問道,聲音平靜。
“醒了。“
身後的人回答,同樣簡短。
易年這才轉過身,看向來人。
張守常站在三步之外,身上披著一件舊棉襖,撥出的白氣在胡須上結了一層薄霜。
他的眼睛很亮,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顯然已經用元力化解了酒勁兒。
這位曾經的營頭,如今的校尉,即使在寒冬深夜,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杆永不彎曲的鐵槍。
二人對視片刻,誰都沒有再說話。
夜風呼嘯,捲起地上的雪沫,在二人之間打著旋兒。
遠處的哨塔上,火把在風中搖曳,火光忽明忽暗。
最終,易年笑了笑,沒有說話。
張守常也笑了笑,同樣沒有說話。
默契得像是回到了幾年前。
二人一前一後,踩著積雪,走向校場邊緣的一塊大石頭。
那是當年易年失憶變成傻子後,常常坐著發呆的地方。
石頭表麵已經被磨得光滑,在月光下泛著青黑色的光澤。
易年伸手拂去石頭上的積雪,觸手冰涼。
先坐了下來,張守常隨後坐在他旁邊。
二人之間隔著一拳的距離,誰都沒有靠得太近,卻也誰都沒有離得太遠。
遠處,漆黑的天空壓得很低,彷彿隨時會塌下來。
幾顆寒星點綴其間,冷得發顫。
“妖族可怕嗎?“
張守常突然開口,聲音低沉。
易年沒有立即回答。
擡頭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無儘的黑暗,直達那片被冰雪覆蓋的北疆戰場。
半晌,他才緩緩點頭:
“可怕…“
張守常撥出一口長長的白氣,在麵前凝成一片霧:
“你這般強者都覺得可怕嗎?“
易年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石頭表麵,觸感細膩:
“會死很多人。“
這句話像一塊冰,重重砸在二人之間的積雪上。
張守常沉默了。
他的目光望向遠處的群山,那裡是南嶼的方向,妖族的大本營。
半晌,他才緩緩道:
“這世道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聲音很輕,卻透著深深的疲憊。
易年側頭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張守常的側臉棱角分明,皺紋比幾年前深了許多,像刀刻的一般。
他的眼睛依舊銳利,但眼底卻藏著易年從未見過的憂慮。
“總會變好的…“
易年說道,聲音平靜,卻沒什麼說服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