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906章 南方有天火
他是禦南軍主帥,是南昭親王,此刻,他必須是鐵石。
“弓箭手!”
他的聲音不再嘶啞,而是呈現出一種過度壓抑後的、令人心悸的平穩。
“三輪齊射,壓製陣前妖將,弩炮校準,目標——那頭鱗獸。”
命令清晰、冰冷,不帶一絲猶豫。
將領們愕然擡頭,看向南風義。
那妖將手裡可還舉著孩子!
“執行命令!”
南風義的目光如兩道冰錐,掃過眾人。
“神機營,預備!巡防營,加固內側工事!快!”
儘管心如刀絞,儘管不解,但長期的軍令如山讓將士們本能地動了起來。
弓弦絞緊的吱嘎聲、弩炮調整方向的機括聲再次響起。
城下的妖將似乎沒料到對方竟不顧孩童安危還敢反擊,愣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
“放!”
嗡——!
一片黑壓壓的箭雨並非射向孩子,而是覆蓋向妖將周身及其左右親衛!
同時,三台早已蓄勢待發的重型弩炮發出怒吼,兒臂粗的巨型弩箭撕裂空氣,呈品字形射向那咆哮的鱗獸!
妖將怒吼一聲,猛地將孩子往身前一擋,試圖作為肉盾!
但他低估了南風義的狠厲與精準算計。
弩箭的目標本就不是他,而是他胯下的坐騎!
一支巨弩被鱗獸堅硬的骨甲彈開,另一支擦著它的脖頸劃過,帶出一溜火星。
而第三支,精準無比地鑽入了鱗獸相對柔軟的腹部!
“嗷——!”
鱗獸發出痛苦的慘嚎,人立而起,瘋狂甩動。
妖將猝不及防,為了穩住身形,下意識鬆開了抓著孩子的手!
那孩子如同斷線的風箏,向下墜落!
“就是現在!鉤索!”
南風義厲喝。
早已安排在垛口後的幾名身手矯健的斥候,猛地擲出帶飛爪的鉤索!
其中一道精準地纏住了孩子下墜的身體,猛地往回一拉!
幾乎在同一時刻,妖將暴怒的攻擊也到了,一道烏光劈向鉤索!
另一名斥候眼疾手快,揮刀格擋,“鏘”的一聲火星四濺,虎口崩裂,鉤索險之又險地將孩子拖回了垛口之後。
孩子臂膀上已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昏死過去,但還活著。
“救人!”
南風義看都不看結果,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城外因主將遇襲而陷入混亂的妖族前鋒。
“神機營!壓上去!給老子把妖族的先頭部隊釘死在甕城下麵!巡防營,清理北城牆內側五十丈內所有可燃之物!快!快!快!”
他連吼三聲快,聲如炸雷。
戰爭的齒輪再次瘋狂轉動起來。
神機營的將士們如同沉默的磐石,頂著盾牌,用密集的箭矢和長矛,將試圖趁亂衝上來的妖族死死壓在城牆根下和甕城區域內。
每一次妖族的衝擊都撞得盾牆砰砰作響,骨碎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而後方,更多的禦南軍士兵含著淚,開始執行一項殘酷而必要的命令,清理射界和防火帶。
這意味著,那些原本緊貼著北城牆搭建的窩棚、臨時醫帳、甚至一些儲存物資的房屋,都必須被強行推倒、拆除。
一些重傷無法移動的士兵,也被同澤含著淚,儘可能轉移到更內側相對安全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城破,哪裡都不安全。
過程中難免有哭喊、有哀求,但軍令如山,士兵們隻能硬起心腸,用最快的速度創造出一片焦土般的空白地帶,將北城牆與身後燃燒的城市暫時隔離開來。
與此同時,一支特殊的隊伍,約五百人,沉默地集結了起來。
他們大多是老兵,身上綁滿了皮囊和陶罐,裡麵裝滿了軍中最後的火油。
眼神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
沒有人動員,沒有人告彆。
為首的校尉走到南風義麵前,抱拳行禮,臉上有一道猙獰的新疤。
“王爺,火路都摸熟了,油也分好了…”
南風義看著他們,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千言萬語隻化作重重一拍對方的肩甲,甲葉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保重…”
那校尉咧嘴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嘿,下去跟先走的弟兄們也有個交代了,王爺,彆忘了多燒點紙錢,弟兄們等著在下麵接著享福呢!”
說完,再不回頭,一揮手,帶著這五百死士,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
悄無聲息地順著馬道滑下城牆,利用廢墟和濃煙的掩護,向著城內預定的幾條主乾道和關鍵區域潛行而去。
他們的任務,是將這些火油放置在指定地點,並在最後時刻,推動那些偽裝好的、巨大的油桶,確保火油能最大限度地流淌開來。
然後…
點燃它。
此時,城前的攻防戰進入了最慘烈的階段。
神機營用血肉之軀死死頂住了妖族一波強似一波的瘋狂反撲。
屍體在甕城內層層堆積,幾乎要與城牆垛口齊平。
每一次擊退進攻,都有無數好兒郎永遠倒下。
箭矢耗儘,就用磚石砸,磚石砸完,就抽出刀劍,準備最後的白刃戰。
好在,妖族大軍殘留在城內的部分被打退了。
起碼暫時退了…
夕陽也終於不堪重負,沉入了遙遠的地平線之下。
夜色如同墨汁,迅速染黑了天際,隻有城北衝天的火光,將一切映照得如同扭曲的白晝。
時機到了。
城下,神機營最後殘存的將士們接到了撤退的號令。
他們相互攙扶著,掩護著,頂著身後僅存的妖族如雨的追擊,拚命向城門洞退去。每退一步,都有人倒下。
“起吊橋!開側閘!”
南風義的聲音在夜風中如同冰刃。
沉重的閘門緩緩提升一絲,僅容一人側身通過。
殘存的神機營士兵魚貫湧入,最後一人進入的瞬間,千斤閘轟然落下,將追得最近的一頭狼妖瞬間砸成了肉泥!
就是現在!
南風義深吸了一口灼熱而充滿血腥味的空氣,舉起了右手。
城牆之上,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兵,無論是重傷員還是筋疲力儘的弩手,都掙紮著拿起腳邊最後一批特製的、纏裹了厚厚油布的箭矢,對準了城外,但更多的,是對準了城內那些預定的區域。
“點火!”
一聲令下,成千上萬支火箭的箭頭被身旁的同澤用火把點燃,跳躍的火焰映照著一張張疲憊、悲愴卻異常堅定的臉龐。
“放!”
南風義的手臂狠狠揮落。
嗡——!
這不是箭雨,這是一場逆飛的流星火雨!
燃燒的箭矢劃破夜空,帶著淒厲的呼嘯,落向永安城的各個角落!
起初,是一兩聲零星的爆燃。
隨即,彷彿地獄的熔爐被打翻了蓋子!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轟鳴從城內數個方向同時炸響!
那是死士們推動了巨大的油桶,砸碎,點燃!漆黑的、粘稠的火油如同咆哮的血脈,迅速沿著主乾道的溝渠、沿著低窪處奔騰流淌。
所過之處,火焰如同有生命的妖魔,轟然竄起,瞬間連成一片滔天火海!
火!到處都是火!
火焰貪婪地舔舐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
木質結構的房屋如同投入爐火的乾柴,發出劈啪的巨響,轟然倒塌,濺起漫天火星。
石質的建築也被燒得開裂,琉璃瓦融化滴落。
街道上堆積如山的屍體成了最好的燃料,發出令人作嘔的焦臭。
濃煙如同巨大的、翻滾的黑色魔鬼,衝天而起,遮星蔽月,連空中的羽妖都被嗆得驚慌失措,紛紛拔高躲避。
那些衝入城中的妖族大軍,瞬間陷入了絕境!
前鋒部隊正沿著街道猛衝,猝不及防間,兩側的建築如同火炬般倒塌下來,瞬間將整條街道化為火焰走廊!
慘烈的嚎叫聲瞬間壓過了衝鋒的嘶吼。
蒙族皮糙肉厚,卻在流淌的火油中踉蹌摔倒,變成一個巨大的火團,瘋狂翻滾,反而引燃了更多同伴。
羽族速度雖快,卻快不過火焰蔓延的速度,往往剛竄出幾步,就被從天而降的燃燒梁柱砸倒,或者被地麵流淌的火舌吞噬。
中間的部隊試圖後退,但後方不明所以的部隊還在向前湧,建製瞬間大亂!
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一些凶悍的妖族將領試圖嗬斥整頓,卻被濃煙嗆得無法呼吸,或被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冷箭,那是尚未犧牲的敢死隊員最後的複仇,放倒。
一部分妖族紅了眼,發瘋似的向著北城牆方向猛衝,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但他們麵前,是禦南軍事先清理出的、近五十丈寬的焦土空地!
沒有任何掩體,沒有任何可以燃燒的東西!
他們完全暴露在城頭守軍冰冷的箭矢和弩炮之下!
“放箭!一個不留!”
南風義的聲音冷硬如鐵。
倖存下來的禦南軍將士,將所有的悲痛、憤怒、絕望,都傾瀉到了這些衝過火海、已是強弩之末的妖族身上。
箭矢、碎石、甚至燒滾的金汁,如同暴雨般落下,將那片死亡空地變成了真正的屠宰場。
妖族成片地倒下,屍體很快堆積起來。
火焰在空地的邊緣徒勞地吞吐著,卻再也無法前進一寸。
北城牆,如同一條被烈火海洋包圍的黑色巨艦,暫時隔絕了這場毀滅之災。
城頭上,暫時安全了。
劫後餘生的將士們拄著兵器,大口喘息著,許多人脫力地癱倒在地。
他們望著城外那片燃燒的城市,望著那些在火海中掙紮、哀嚎、化為焦炭的妖族,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更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悲涼。
衝天的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深深的陰影。
熱浪撲麵而來,帶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和木材石料崩裂的巨響,灼燙著麵板,卻暖不透那顆早已冰封的心。
一些年輕的士兵看著這宛如末日景象,看著那座他們曾經守護、如今卻親手點燃的繁華都城,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哭聲很快傳染開來,城頭上彌漫著壓抑的、令人心碎的嗚咽。
南風義獨立在垛口,衣袍在熱風中獵獵作響。
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一天一夜。
僅僅一天一夜,這座千年古城,南昭的南境明珠,就化作了眼前這片燃燒的廢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