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938章 同病相憐
自打周晚、南風瑾與杜清墨進入大殿開始商議,那扇沉重的殿門便再未開啟過。
殿外守衛明顯增加了數倍,巡邏的侍衛神情肅穆。
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氣氛凝重得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以易年的耳力,若是他想,殿內哪怕最細微的交談聲也休想瞞過他。
但他始終靜靜地坐在靈堂外的廊下,如同老僧入定般,刻意封閉了自己的聽覺,不去探聽分毫。
他怕。
怕自己聽到那些冰冷的數字計算,那些戰略權衡,那些不得已的取捨…
怕自己那顆早已被失敗和悲傷填滿的心,又會不受控製地生出什麼新的念頭。
然後…
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陷入算計與反算計的旋渦之中,最終再次掉進敵人那深不見底的陷阱裡。
他已經受夠了這種迴圈。
每一次自以為是的謀劃,換來的都是更慘痛的損失。
所以不做,便不錯。
可能南昭寒冷了太久,雨下起來便彷彿沒有儘頭。
冰涼的雨絲依舊連綿不絕,從灰暗的天空飄灑而下,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濕冷和朦朧之中。
易年回頭朝著北方望去,目光彷彿要穿越千山萬水,落到那條決定無數人生死的離江之上。
更北邊的離江附近,是否也開始下雨了呢?
心中默默想著。
最好…
還是彆下吧。
想著,坐著,一動不動,如同化作了廊下的一部分。
任由夜色逐漸褪去,天際泛起魚肚白,再由黎明轉為陰沉的白天。
終於,在那扇緊閉了許久的大殿門後,傳來了門栓被拉開的沉重聲響。
吱呀——
殿門緩緩開啟。
周晚率先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銳利和清醒。
顯然這一夜的商討耗神極大,卻也初步有了定計。
徑直來到靈堂前,恭敬地給南風義上了三炷香,默默站立了片刻。
隨後走到依舊坐在廊下彷彿與外界隔絕的易年身邊,看著易年眼神空洞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卻沒有打擾。
南風瑾和杜清墨也隨後走出大殿。
兩人的臉色同樣疲憊,尤其是杜清墨,蒼白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
但依舊強撐著,脊背挺得筆直。
他們沒有去休息,而是默默地走進了靈堂之內。
可能是要在最後的時間裡親自為南風義守靈,送他最後一程。
易年緩緩站起身,沒有與任何人交談,默默地轉身,朝著王宮深處一處較為僻靜的彆院走去。
腳步有些虛浮,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周晚見狀,默默跟了上去。
兩人前一後來到彆院。
院子裡同樣冷清,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石階上彙成小流。
易年走到院中的石凳旁,也顧不上石凳上的水漬,直接坐了下去,再次望著眼前的雨幕發愣。
周晚在他身旁坐下,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
“商量得差不多了,初步定下了幾條…”
話還沒說完,易年便猛地搖了搖頭打斷了他,聲音沙啞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
“彆和我說。”
周晚的話語戛然而止。
看著易年那副拒絕傾聽的模樣,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自然明白易年是什麼意思。
易年這個人,從很久很久以前,骨子裡就討厭那些彎彎繞繞的算計和謀劃。
他更喜歡直來直去,憑本心做事。
哪怕後來為了生存,為了保護身邊的人,被迫學會了算計,甚至算計得比很多人都要深,但他內心深處,始終是排斥和不喜的。
而現在,正是因為他試圖去算計薑家,去揣測無相生的目的。
一步步行動,卻反而落入了對方更深的圈套,導致了一連串無法挽回的後果。
這讓他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和厭惡。
果然,自己真的不適合玩弄這些心機權謀。
不適合,那便索性不做。
至少現在不能做,也不應該做。
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南風瑾、杜清墨、周晚,甚至在很多北祁南昭將士心中的分量。
他的言行舉止,他無意中表露出的任何一個傾向,都可能極大地影響他們的判斷和決策。
在他自己心神不穩自我懷疑的時候,任何輕率的參與,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保持沉默,將決策權完全交給相對冷靜的周晚和他們,或許是當下最穩妥的選擇。
周晚理解他的想法,也不再強求。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雨中,任由冰涼的雨水打濕肩頭。
周晚也沒有問易年為何不回去休息,因為他知道此刻的易年去哪裡都一樣,他的心被困在了自己的牢籠裡。
不知又過了多久,院門外傳來了輕微卻清晰的腳步聲。
一道纖細而挺拔的身影,撐著一把油紙傘,出現在了院門口。
杜清墨。
杜清墨撐傘立於彆院門口,雨水敲打著油紙傘麵,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並未在意院中濕冷的雨水,目光越過站在一旁的周晚,直接落在瞭如同石雕般坐在那裡的易年身上。
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種將巨大悲痛強行壓製後凝結成的、近乎偏執的堅定。
“周大哥…”
杜清墨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院中的寂靜,雖然沙啞。
卻異常清晰,沒有任何寒暄和迂迴。
“我找他…”
她的話是對周晚說的,目光卻始終未從易年身上移開。
周晚微微一怔,隨即立刻明白了杜清墨的意圖。
看了看依舊眼神空洞、對周圍一切似乎都漠不關心的易年,又看了看神色決絕的杜清墨,心中瞭然,也帶著一絲複雜。
但沒有多說,隻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好…”
說完,轉身大步離開了彆院,並將院門輕輕帶上,將這片空間留給了他們二人。
他相信杜清墨有自己的分寸,也相信易年。
院內,隻剩下易年和杜清墨,以及永不停歇的雨聲。
杜清墨撐著傘,一步步走進雨中,走到易年麵前。
雨水打濕了她素雅的裙擺和鞋麵,她卻渾然不覺。
在距離易年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下一刻,令易年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了!
杜清墨竟然鬆開手中的油紙傘,任其跌落在地,濺起一片水花。
隨即,屈下膝,竟是要對著易年跪下。
易年雖然心神恍惚,但反應依舊極快。
幾乎在杜清墨膝蓋彎下的瞬間,便如同觸電般猛地從石凳上彈起,閃電般伸出手,牢牢托住了杜清墨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動作。
“不可…”
杜清墨被易年托住無法跪下,但也沒有掙紮著非要跪下去。
擡起頭,那雙異常清明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易年,彷彿要看進他的靈魂深處。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拗和絕望般的懇求:
“易年…隻有你能幫我。”
易年看著她的眼睛,看著那深處壓抑的滔天恨意和無儘悲傷,瞬間便明白了杜清墨想要做什麼。
南風義死得太慘了。
即便易年後來仔細整理過他的遺容,儘力掩飾。
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斷裂的骨骼、撕裂的肩膀、體內殘留的詭異毒素…
無不在訴說著他生前最後時刻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和虐殺!
作為妻子,杜清墨怎麼可能看不出?
那份冷靜和堅強之下,隱藏的是何等蝕骨焚心的痛苦和複仇的火焰!
她不要聽什麼大局為重,不要什麼從長計議!
她隻要那些施加痛苦於她夫君身上的凶手,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而現在,有能力幫她做到這一點的,隻有易年!
易年沉默了片刻。
他看到了杜清墨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心,也感受到了她身體那細微卻無法抑製的顫抖。
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緩緩點了點頭,開口道:
“好。”
頓了頓,看著杜清墨的眼睛,補充道:
“但我有一個條件,一切必須聽我的…”
他必須確保杜清墨的安全,也必須確保複仇不會演變成失去理智的送死行為。
杜清墨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重重地點頭,聲音斬釘截鐵:
“好!我都聽你的!”
隻要能為夫君報仇,她什麼都可以答應。
達成共識,易年不再耽擱。
擡起頭,對著夜空發出了一聲清越的呼哨!
下一刻,馬兒出現在了院中。
親暱地用大頭蹭了蹭易年,然後有些好奇地看向一旁氣息冰冷的杜清墨。
易年拍了拍馬兒的脖頸,然後轉身,小心翼翼地扶著杜清墨,助她側身坐上馬背。
杜清墨的身體有些僵硬,顯然並不習慣騎馬,但她緊緊咬著牙,努力保持著平衡。
“抓緊…”
易年低聲說了一句。
杜清墨下意識地抓住了馬兒的鬃毛。
就在這時,馬兒兩側肋部,那對巨大的羽翼猛地舒展開來!
羽翼扇動,帶起強勁的氣流,將周圍的雨水都吹得四散紛飛!
“噅——!”
馬兒發出一聲嘹亮的長嘶,四蹄猛地蹬地,巨大的翅膀用力一扇!
載著杜清墨如同一道離弦之箭般,衝天而起,瞬間便沒入了陰沉漆黑的雨夜雲層之中,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
易年也腳下一點,消失在了夜空中。
而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下一刻,聽到馬嘶聲趕來的南北北恰好看到了那衝天而起的最後一幕!
“嫂子!易年!你們要去哪?!”
南北北驚愕地喊道,下意識地就要追出去。
然而,一隻沉穩有力的手卻輕輕攔在了她的身前。
是去而複返的周晚。
他望著易年和杜清墨消失的方向,臉上帶著一絲複雜難言的表情,緩緩搖了搖頭,開口道:
“彆追了…讓他們去吧…”
他頓了頓,彷彿在對自己說,又彷彿在對南北北解釋:
“有時候總需要做點什麼,來求得內心的…救贖…”
無論是對於一心複仇的杜清墨,還是對於深陷自責與無力中的易年而言。
或許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從那無邊的痛苦和絕望中,暫時找到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和意義。
雨,依舊下著,彷彿要洗淨世間的仇恨,卻又徒勞地見證著新的仇恨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