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386章 是非恩怨
不知看了多久,或許是脖子有些僵了,回了頭。
伸手接著夜空中落下的雨。
同孩童一般,雨天裡,找些事做。
易年沒說話,隻是看著。
這雨不知何時會停。
眼前與徐林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命,也不知何時,就會停下。
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易年沒想過審問。
自己不擅長,等著劍十一口中的何師兄回來便好。
交給官府,或許能挖得更深。
聖山遊曆的弟子也已經到了,自己就省些力氣。
那大當家稍微凹陷的手中,存了一捧雨。
不停下著的雨沒了地方,順著指縫與虎口的老繭,流了出去。
不知流了多久,那隻沾滿了血的手,收了回來。
目光望向前方。
沒有光。
夜裡有點起的火光。
但他的眼中,沒有光。
易年知道,他雖看著前方,但看不到任何東西。
良久,一聲輕輕歎息響起。
“十幾年前的晉陽城,也下了一場雨。”
易年聽著,手,輕輕抖了一下。
下雨這種事情很常見。
春天,夏天,秋天。
夜裡,還有白天,都會下雨。
十幾年前的一場雨,沒人會記得。
除非,那場雨中,發生了難忘的事情。
如同章家村遇見小愚那天。
那場雨,不會忘。
聽著這大當家提起晉陽的一場雨,易年知道,他說的十幾年前,定是龍桃從落北原進入晉陽的那天。
“然後呢?”
兩人換了角色。
他說,易年恰到好處送上一句然後呢。
“然後啊,那場雨下起時,妖族來了。”
晉陽城破過一次。
聽周晚說過,聽龍桃說過。
今天,或許是第一次聽親身經曆過那場戰鬥的人說。
那當家又咳了幾聲,依舊帶著血。
易年沒給他看。
因為沒必要。
再一次把血抹在衣服上,開口繼續。
“北線十城有調防機製,所以我見過許多次妖族,也殺過許多妖族,但晉陽城的那一次,妖族來的太多了,太平了太多年的晉陽城守軍過少,儘管拚命抵抗,可妖族還是破了城。”
這大當家說著,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調防到其餘城池的時候,隻是守城,可那次,當第一個妖族跳進晉陽北大營的時候,我就知道,晉陽要守不住了,可那時沒有準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城中百姓來不及撤走,憑借著修行之人的能力,我與一直跟隨我的部下開始在城中救人,見妖便殺。”
說著,歎了口氣。
易年知道他為何歎氣。
不是打不過,而是殺不完。
普通百姓對上妖族戰士,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他是修行之人,比普通人強出太多。
此時歎氣,隻能是這個原因。
或許是不願意提及那不堪的回憶,這大當家在說完這些後,久久沒有言語。
易年看著,開口問道:
“妖族破城與你離開軍隊有關係?”
“有,也沒有。”
“什麼意思?”
易年問著。
大當家繼續開口:
“後來妖族撤了,晉陽城開始重建,我與我哥一起重整軍隊,那時我倆暗暗發誓,晉陽能破一次,不能破第二次。”
說著,方纔無光的眼神中,有了光彩。
不過轉瞬即逝。
“隨著軍隊補充新員,工事恢複,原本以為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忽然開始死人了。”
“誰?”
“我一個手下的新婚妻子。”
“哦?”
易年沒想過會是這麼個回答。
不是不重視那條死在十幾年前的人命,而是覺得這個人,好像與他說的故事無關。
“不用驚訝,確實是個普通女人,但對我的手下來說,不普通,對我來說,也不普通。”
“她是怎麼死的?”
“自殺,吊在了喜字還沒褪色的新房中。”
“為什麼?”
“自打晉陽城破之後,城裡起了一個聲音。”
大當家耐心說著。
或許,是他自己想說。
“什麼聲音?”
易年問著,是真的想問。
“百年來,彆的城池從來沒有破過,為什麼偏偏晉陽破了?什麼權謀論,陰謀論,開始在晉陽城傳開,有人說是有人想坑當時的晉陽守軍統領,有人投靠了妖族,傳言很多,而且愈演愈烈,許多百姓失去親人心氣鬱結,理智失了大半,接觸不到高層,普通士兵便成了情緒的宣泄口,輕則惡語相向,重則背後偷襲。”
“沒人管?”
易年有些好奇,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城破,沒人願意看見,特彆是死守晉陽的軍人。
“管?怎麼管?滿城的人都抓起來嗎?悠悠眾口,堵不住的。”
那大當家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
“我手下之人自然也成了被人唾罵的物件,還有他們的家人,其中一個新婚不久的妻子實在是忍不住到處的惡語相向,自儘了,有人死了,不管也得管了,派了人開始調查這流言到底因何而起。”
說著,那抹自嘲的笑,深了一些。
轉頭看向易年,開口問道:
“你猜猜原因?”
易年聽著,搖了搖頭。
少年的腦子笨,猜不到。
那大當家看著易年搖頭,開口說道:
“當時我帶著部下從城牆上下來,救人,殺妖,在豐源街,街左的妖族多,百姓也多,街右是個富商的大宅子,當時那富人從門裡跑出,對我們喊著救命,我掃了一眼,院裡幾個家丁正在與一個妖族僵持,情況還算樂觀,而左邊,妖族入了人群,眨眼間已經死了不少人,若是進了宅子,那街左隻會死更多的人,那時我隻有一個想法,便是救更多的人,喊著那富商快逃,帶著人去了左邊。”
大當家說完,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山裡的夜冷些,升起的白霧,被雨水衝散。
“就是當時那個決定,被那富商懷恨在心,妖族退去之後,他便動用關係,在晉陽城散佈了謠言,矛頭,指向了晉陽守軍,後來查了出來,我那失去了摯愛的手下實在是氣不過,當天夜裡隻身一人去了那富商府中,可笑的是,仇沒報成,反被咬了一口,說什麼強闖民宅,出於自保,將人打成了殘廢,而那時,百姓卻拍手叫好,當我趕去的時候,看見圍觀的人幸災樂禍的神情,忽然覺得很悲哀,我們拚死拚活衝在前麵,保護的卻是這麼一群白眼狼,他們的家人死在了妖族手中,可我手下的兄弟也死在了妖族手中啊!”
說著,胸口起伏越來越大,最後一句,喊了出來。
聲音很大。
這是這大當家今晚第二次情緒失控。
第一次笑,第二次喊。
易年安靜聽著,沒有動作。
等那胸口起伏變小之後,開口問道:
“然後呢?”
“那天夜裡,我那殘了的手下自儘,陪他的愛人去了,我去了趟那富商宅子,屠了他滿門,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這句話,很平淡,沒有一絲波動。
“這樣的城,沒什麼好守的,這樣的百姓,也沒什麼好保護的,第二天,我離開了晉陽軍隊,幾十人跟著我一起走了,到了這兒,搶了個寨子,專殺那些為富不仁的無恥之徒,將附近的寨子清了一遍,勢力越來越大。”
原來,劫富濟貧,真的是真的。
易年聽著,歎了口氣,開口問道:
“殺著殺著,才發現人心不好控製,手下那些投靠來的馬賊,本性改不了,劫富濟貧,變成了無惡不作,那天師的到來,徹底將你推入了深淵吧?”
“你很聰明。”
大當家看著易年,讚許道。
易年能猜的到,是因為這大當家的天賦,不夠他突破四象之境。
那天師能幫他破境四象,而條件,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些收集起來的人血。
不過易年此時沒有心思問了。
這大當家算是個可憐人,但他的可憐是他自己造成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可他偏偏走了最極端的那條。
一時的快意恩仇,換來的是一步錯,步步錯。
不過到底是對是錯,少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就當個故事聽聽,反正沒發生在自己身上。
將頭發上的雨水甩掉,起身抻了抻腰。
看著遠方無儘的黑暗,龍鱗拿了起來。
手指一彈,震掉了上麵的水珠。
沒有看向那大當家,開口輕聲問道: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易年不知道北祁律法有沒有功過相抵一說,但他的功,抵不過他的過。
死,隻是時間問題。
自己不動手,彆人也會動手。
那大當家也掙紮著站了起來,看著與易年眼中同樣的夜色,開口回道:
“彆和我哥說碰見過我。”
易年聽著,點了點頭。
不是什麼難事兒。
“他們裡麵,有些隻是貪心,沒殺過人。”
大當家指著演武場上的馬賊,繼續說著。
易年這次搖了搖頭。
“罪不是我定的,不過你放心,我會交代,如何處理,按律法來。”
大當家聽著,點了點頭。
開口說了聲謝謝。
而後,兩人無語。
房頂,又陷入了沉默。
少時,易年動了。
側身,看向那大當家。
“你不拚一把嗎?”
等著,就是等死。
沒等這大當家的回答,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方纔王林將那天師帶進的屋子,房門被整個撞開,一個人影飛了出來。
易年低頭望去,隻見滿口鮮血的王林倒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