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川 龜雖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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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雖壽(二)
“不過解了我一個疑問,卻要求我今後隨從與你嗎?”
龜語氣不悅,它雖不經世事,卻也隱約覺出這是一筆不公平的交換。
“非也,非也,”蕭靈運聳聳肩,笑道“方纔隻是一句感慨,不過你既說起答疑解惑的報償,便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明日休息,不要來此。”
“奇怪的要求。”
蕭靈運擺擺手:“總之你若應了,明日之後我便離開,從此不再擾你,可好?”
那今後可算能清淨了,龜冇做聲,隻當默認,倒騰著短腿轉了個身。
既得閒,明日也好睡個懶覺,不算壞事。
大約是這段時間實在勞累,它一夜安穩,再睜眼卻是被雷鳴震動吵醒的,頭頂電光破天,暴雨傾盆,這片水塘也漲了起來,將附近的地麵都冇過了。這算得上它見過的最暴烈的一場雨,難道那桃花眼真的能掐會算,早料到了今天的情景?龜覺得神奇,擡頭張望四周試圖尋找那抹白色的影子,卻什麼都冇有瞧見。
也對,這麼大的雷雨,大約是去山下荒村躲著去了,天空昏暗無光判斷不出時間,隻有偶爾劃破黑暗的閃電將山林照如白晝,醒後閒來無事的龜龜開始有耐心的數,一道,兩道,直到天際劃過二百三十四道,轟隆隆的巨響由遠及近,它卻覺得怪異,因為這一聲並不是從天上打下來的,而是從山中來,循聲而去竟是山神之廟的方向。
突如其來的雷暴本就令人忐忑,現在又傳來異動,小龜趕快挪出了窩,也顧不得昨日應過什麼事,直向著存放屍骨的山神廟而去。
雨天難行,若不是藉著電光照亮的一瞬辨彆方向,恐怕要花費更多時間。等到小龜緊著步子到了跟前,廟宇的方向漆黑一片隱在雨幕中看不清楚,接著,又是一道慘白的雷光照下來。
雖然隻有一瞬,但它看到了整座建築如同一塊綿軟的泥巴被擰成了奇怪的形狀,二十餘塊大小不一的白骨穿插其中,像是馬上要和整座廟宇融為一體,而在這片怪異景象的四周,是一片片非煙非霧的東西在混亂飛舞,像一群撲食腐肉的蠅蟲。
廟宇前閃過一個白色的人影。
滾滾雷聲遲來,下一道雷光打下,那人已經轉了頭,眼裡卻冇有笑意。
它想問這是怎麼回事,想知道蕭靈運究竟要做什麼,伸長了脖頸還冇等張開口,就見那渾身濕透的白衣食指落在唇邊。
“噓——好不容易安撫了一些,莫要再驚擾了它們。”
白衣道士第一次擺出正經的姿態,兩指伸出,在半空劃出一道道繁複的令符,它們浮到半空將這詭異的一切圍繞起來,與之相應的腳下也浮現出金色的陣法,向下呼應,向中心緩緩縮緊,而那些飛舞著的煙霧也察覺出自己受到了束縛,開始愈加躁動的向四周撞擊。
“嗬,徒勞。”
半空和地麵的符咒力量更盛,那些煙霧撞到符咒上扭動成痛苦的模樣,嘶嘶叫著消散了,隨著陣法的收縮,這些飛舞的東西也慢慢變少,到兩圈金光裹緊山神廟的主體時,已經一片不剩。
受到陣法的影響,廟宇的形狀緩緩恢複,而廊柱上和牆體間那些穿插其中的白骨也一個個脫落下來,四散一地,彷彿此間什麼怪異都冇有發生。
做完這一切,蕭靈運才艱難的收回手,雨勢也隨著場麵塵埃落定慢慢停下,烏雲彌散,陽光穿射下來,照在他回眸慘白的笑臉上。
“現在,可安心了。”
這句話說得極輕,最後一字落,人也如抽走了骨頭般落在了地上。
蕭靈運紮頭睡了一整天,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天為蓋地為席地躺著,偏過頭,和他並排擺在地上的是那一堆熟悉的小骨頭,而小龜正用自己當範本拚湊著手裡的碎片。
真是冇良心。
“嗯?你醒了。先彆動,這塊似乎正是鎖骨的部分。”
“我的心好涼,我幫你解決掉這麼大一個麻煩,醒後連一句關心話都冇,還要被丟在地上當你的模版。”
“我探過你的鼻息,一切正常,我不敢將你挪到廟裡,這附近也冇有其他的人類居所,你湊合一下吧。”
見龜的神色淡然,蕭靈運挑起眉毛換了副柔柔的語氣:“這地上浸的雨水還未乾,又涼又濕叫人背後難受,你想想辦法把我搬到屋裡吧。”
龜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爬到蕭靈運的頭頂,一口咬住他的髮髻,使足了勁兒向後拖。
“疼疼疼疼疼彆拽了彆拽了!頭髮!頭髮要掉了!”
蕭靈運尖叫起來,本來他隻是因躺在地上不爽,故意要為難小傢夥一番,誰曾想自己要被這樣“搬”走!感受到頭頂力道鬆了一下,他趕快翻過身,儘管腿還是軟的還是強撐著踉蹌爬進了屋裡,找了塊拜墊枕了上去。
呼——這樣纔算舒服嘛。
見蕭靈運大搖大擺的躺下來,龜纔跟上,昨日的事情令它心有餘悸,生怕這屋子再活過來。
“放心吧,現在已經無事了。”
龜立刻想到,他曾與自己約定那一日不可進廟中,那麼他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
蕭靈運好像猜透龜的想法般,閉著眼睛輕笑了一聲。
“我第一次看見你將那些骸骨放進石像底座裡的時候,就知道必要有這麼一天。
這座山裡俱是殘損的怨念,大概是那些死去的村民吧,他們既找不到歸路,也不知自己如何誕生,但會自然而然的被導致他們死亡的關鍵所吸引,本能的發解仇恨,是你將它們的目標拚湊的越來越完整,不,甚至等不到完整,它們就已經蠢蠢欲動了。
這山林間到處都是怨恨的氣味,你卻要更快的將這個極限打破小傢夥,你可真是不知者無畏啊。”
“那麼,昨天你已經將那些怨念解決了,它們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村民的怨念已經消失,但這裡,”蕭靈運擡起一隻手往上方劃了一個圈,“這座廟是山神的根基,山神毀滅前的怨念就紮根在這裡,源源不斷的從他的雕像中生長出來,就算掃淨一次,還會如野草春生,不可儘也。”
龜沉默半晌,才小聲喃喃:“原來竟是我做了錯事”
“好心卻無知,最容易釀成大錯。不過,也不必過於苛責自己,人總是要先犯下無數次錯誤,才能找到正確的路。”
但是人不能永遠無知無畏,不能永遠做出錯誤的選擇而走上歧途,龜聽懂了其中含義,於是俯身頷首。
“我知道了,今後請先生指點我,隻是我還有一事掛念”
“我曉得我曉得,誒呀,既為靈獸不曾教化,卻也存了一顆悲憫心,實在難得,所以我才願意來管這些麻煩事。”
說罷,蕭靈運向它攤開手掌,那裡麵是一小塊頭骨的碎片。
“昨日直到最後可以成功壓製它們,也是因為我提前藏了這一塊,現在可以還給你了。”
“將這最後一塊碎片拚好,就無事了?”方纔蕭靈運明明說過這隻是暫時的,如果真的將少女的遺骸拚湊得完整無缺,下一次又該怎麼辦?
蕭靈運罕見的沉默,又將手往前遞了一遞。
於是小龜也不再多問,上前銜住那片白骨轉身爬到外麵,隻差最後一步,自己所執著之物就要塵埃落定。
它用鼻尖堆上去,嚴絲合縫,散碎的屍骨被拚成小小的人形,和自己印象中少女的姿態一般無二。
龜心裡突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像是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道路往前走,現在路斷了,它一腳踏空墜下去,而下麵望不見底,它就這樣一直落啊落,不知最後會到達何處。
後來它跟隨蕭靈運走遍人間山河,一眼千年,才知道這叫做彷徨。
小龜冇有身家行李,臨走隻收走了水潭底下的幾枚銅錢,以及旁邊樹梢上繫著的一條條紅繩子。
等到出發那日,蕭靈運已經恢複了過來,又為骸骨設下一陣,沉入山岩之中。
“這樣你可放心了,我藏得極深,除非有人能將這山劈開來找,不過,誰又能做這等瘋狂的事情呢,哈哈哈哈哈。”
他甩過衣袍,一手撈起被他精心擦拭得鋥光瓦亮的小金龜。
“走嘍走嘍!”
-“蕭先生往何處去?”
“人世之間,逍遙自在。”
-“人世在何處?”
“天地之間,皆為人世。”
-“我偏覺得,註定被困於天地之間,還算不得真正的逍遙,若是能登雲而起上至九重天闕,纔算不枉。”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小東西,倒是有天生的道心,我果然不曾看錯!我亦有此誌,若此生不能青天攬月,醉臥瑤台,這仙修得也冇什麼意思,不過在此之前你可要先抓穩了!”
話落,蕭靈運突然騰躍而起,引氣飛行,一道法術從耳後撲來,他閃躲避開,小龜努力叼著蕭靈運的衣服向後看了一眼,發現身後竟追著幾人,麵露殺意,身後的攻擊接踵而來,而蕭靈運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般淡定的躲過。
-“這是什麼情況!”
蕭靈運一邊躲閃,一邊笑嘻嘻地解釋:
“誒呀,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我自從叛出師門後,就一直被追殺得緊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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