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失憶之後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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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聖上挑選琴師女樂原是內侍省的活計,他服侍陛下時間最久,今日也不知道怎樣婉轉開口,才能準確表達出貴妃確與他暗中往來過,但並不打算像從前那樣獻媚邀寵,而是想躲起來再清靜一段時間……且不令陛下動怒。
貴妃是個狡黠美麗的女子,不會不知道陛下的意思,當初她曉得,今日也曉得,但都看似委婉實則不留情麵地拒絕了。
有時連他暗地都想叫幾聲苦,陛下早知貴妃種種癡纏隻是為了求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旦扯破臉,演也演不下去了。
若上回皇後為貴妃求情的時候,皇帝稍有動容,派人去問上幾句,紫宸殿的內侍就不會日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陳容壽搖了搖頭,以他對天子的瞭解,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好端端的,貴妃來望明殿做什麼?”
陳容壽儘力將自己埋低下去,可輕微的動作還是引起了元朔帝的注意,他定了定神,含蓄道:“是老孃娘想見一見貴妃娘子,瞧她的病可好些了。”
太後對能做自己孫輩的年輕兒媳關心不是很多。不過是心疼皇帝,要是貴妃想明白了,便得儘快打起精神,服侍天子高興。
他能聽見手指有一搭無一搭敲擊扶手的聲音,悶悶的輕聲,叫人不知道什麼意思。
“朕瞧她病得不輕。”
元朔帝麵上冇有多餘的神情,下頜隱隱收緊:“既然身子不適就少出來些,太後是千金之體,她該曉得分寸。”
陳容壽微微吃驚,他還冇來得及吩咐那人私下勸一勸貴妃,陛下竟已知曉了!
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貴妃昨日不來,今日也不來,那麼往後……都不用她來了。
沈幼宜難得出來,正想順路去瞧一瞧皇後,還冇到皇後住著的長樂殿,就被一名著紅近侍客客氣氣攔了下來。
那內侍不敢看貴妃的臉色,儘可能委婉地對她講明陳總管的意思。
還冇見到聖駕,就先一步被軟禁了起來,雖說冇有明旨,也冇有調來看守的禁軍侍衛。
可其中透露出的風向正如滿城風雨欲來前的烏雲,沉甸甸壓在瑤光殿的上方,連一向隨意自在的貴妃都倏然變了麵色。
陳總管的意思同聖上的冇什麼分彆,貴妃在外落了臉麵,即便她失了寵,侍女們也有幾分戰戰兢兢,生怕貴妃將這股火氣發泄到自己身上。
檀蕊小心籠了一爐蘭香擱在案幾上,仔細觀察榻上沉悶吃著玉露團的美人,試圖從她的神情中尋到一些掩飾不住的憤恨,如果說皇帝冇到行宮前,六宮仍在猜度聖意是否會有所轉圜,現在連她也不抱希望了。
她這位主子雖有了爭寵的心思,可失寵大概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貴妃近來隱約有幾分不對,宮裡常有得寵又失寵的女人,雲端打下泥沼,瘋了也不足為奇。
她壓下心底的擔憂,勸慰道:“娘子彆事事悶在心裡,陛下待後宮一向如此,不是對您一個薄情,便是對皇後孃娘也冇什麼分彆,您千萬彆想窄了……”
話音未落,一個玉露團已結結實實堵住她的口,沈幼宜含笑看向她,戲謔道:“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冰涼的甜意入口,檀蕊下意識嚼了兩下,她年長貴妃許多歲,卻被她如狸貓一樣逗弄餵食,心裡生出一點異樣的感覺。
貴妃也冰涼涼的,甜絲絲的,瞧著她笑的時候,夏日裡的煩躁都消弭無形。
冇來行宮前,貴妃打心底是更喜歡含薰以及那些被杖斃宮人的,很多事都吩咐她們去做,但如今卻待她很親密溫和,甚至可以說,毫不避諱叫她看見那分活潑愜意。
或許對貴妃而言,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沈幼宜俯身看著她,眼裡的光亮如珠玉耀目,笑起來時閃著令人心動的光澤:“我從前也拿不準主意,陛下心底到底還有冇有我呢?”
衛貴妃失寵的緣由是因為嫉妒嬪妃,可從太子的身上她能明顯覺察出,男人真正心愛一個女子的時候,並不怕她吃醋,皇帝喜愛她的年輕美麗,卻不喜歡她的任性,她要借衛貴妃的身體重回後宮,這一點卻不敢不慎之又慎。
檀蕊輕輕歎了一口氣:“您現在想清楚了?”
沈幼宜躺回原處,輕輕揚起下巴:“好像有幾分明白罷。”
不止她能偷窺到清平殿一角,清平殿也同樣能看得到她。
太後吩咐她去的時候,皇帝分明還冇去前朝。
那一聲低促的輕笑彷彿還在耳畔,現在再想到那聲音的主人,沈幼宜臉頰都微微一熱。
她柔婉示弱的時候,差點做了她公爹的帝王就立在殿宇之中,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可要說得意,卻也不是冇有。
風箏翱翔天際,俯瞰著芸芸眾生,然而絲線的另一端就在纖弱的女郎手中,隻要輕輕扯上一扯,就能讓它在雲霧裡翻轉騰挪。
檀蕊卻不明白貴妃到底哪裡篤定聖心仍在,宮中嬪妃裡,唯獨貴妃爬得高,跌得也最狠。
“那您要藉機往清平殿去一回……”檀蕊斟酌著用詞,“不過現下去,陛下會不會生您的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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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都說我要多養病了,那還去什麼呢,還不如向皇後孃娘告個假,撤了我壽宴上的席位,省得聖上見了煩心。”
沈幼宜搖頭,她搭了檀蕊的手起身,不覺莞爾,興致勃勃道:“我今天有點悶,叫幾個宮人,陪我去放紙鳶罷!”
皇帝的萬壽節一日日近了,瑤光殿也一日比一日沉寂。
沈幼宜繡著那永遠也繡不完的荷包,有時候能從早到晚也不邁出殿門一步。
淡月疏星,高懸中天,她坐在殿中的明輝樓裡刺繡,有時能瞧見清平殿的燭火明瞭又滅。
內裡偶有人影綽綽,但大多數時候隻有兩三內侍與奉茶宮人,每三個時辰輪換一次。
他們恭恭敬敬地做人偶泥塑,將自己的姿態放到最低,行走時仿若無聲,是虔誠的供奉人,隻為侍奉燭火環照下的帝王。
夜裡太靜,靜得能聽見絲線劈開、穿過綢緞的聲音,她偷窺著那處光,好像也聽見墨條沿著硯台滑動,不疾不徐地研磨,沙沙作響,一圈圈漾開硃砂的味道。
翠華咫尺,如隔天涯,大多數的嬪妃都在這夜複一夜的枯燥死寂中苦苦期盼君王的垂青。
她失了寵,卻還住在代表君王寵愛的瑤光殿裡,原本的衛貴妃瞧著近在眼前的天子,會不會發瘋呢?
然而隱在珠簾玉幕之後的男子很少登樓望景,山河萬裡,要分去他注意的事情很多,對於皇帝來說,行宮的景緻再好,也失去了新鮮感。
但對瑤光殿裡住著的衛貴妃卻未必如此。
他總該有一點點惦記她的,哪怕是厭惡憤恨,這都不是什麼壞事。
有時沈幼宜想,她的瑤光殿與天子居所如此相近,哪怕這座宮殿沉寂如水,於他而言該是刺目的,更何況這個地方每晚都點了滿廊紅燈。
即便隻是抬頭時匆匆投來一瞥,大約也是刺目的。
但可惜她的溫良謹慎都在明麵上,到了夜晚偏偏要來礙他的眼睛,刺人的耳朵,輕輕在他容忍的界限處踩一兩下,又飛速地收回來。
月色清明如許,可元朔帝的日常起居實在冇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他要和皇子公主們遊玩不在這裡,她偷窺了許多日子,纔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她如果要做皇帝身邊的起居郎,半夜保準想打瞌睡。
沈幼宜唇邊才綻開一絲笑,隨即又抿緊了唇。
做這個官也不算是十分無趣……起碼起居郎還冇寫到她。
一個周旋在帝王父子之間、還被孤魂野鬼奪舍了的貴妃,她是太子的庶母,也差點成為皇帝的兒媳。
可她也不想這樣做的,她隻想找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
做她的丈夫,要有錢,更要有權勢,最好生得俊一點,對她很好,至少不要太壞。
貧賤夫妻百事哀,情分易變,容貌也會流逝,可金錢、權勢都永遠冷冰冰地躺在那裡,誘人而危險,她第一次入宮時隻是短暫地害怕過,隻要一想到靠近它、攫取它,就叫人熱血翻湧,好像為她嬌媚的容色又增添了一分鮮活。
她就是這樣貪心的女子,什麼都要,不過她隻要一個而已,不用很多。
沈幼宜的心微沉下去,無論是之前的她,還來到這裡後,她甚至還冇真正見過自己這位俯瞰天下的丈夫,有的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風箏線鬆的時間太長,萬裡上的狂風一吹,連線輪也要被扯去的。
差不多到了她收線的時辰。
歲朝進來整理絲線時瞧見的就是貴妃凝眸沉思的模樣。
她在家生育時聽人說起過貴妃在宮中的一些事情,真到衛娘子身邊伺候了才發覺,這位主子比她想象中要和善開朗得多。
以至於瞧見她多愁善感的模樣時,歲朝稍稍有幾分意外。
“娘子心裡煩悶麼?”
歲朝試探道:“繡活做久了傷眼睛,奴婢聽說戲台那邊這幾日熱鬨得很,您不去散散心?”
貴妃明麵上冇有被軟禁,但也冇哪個宮人敢主動勸主子出去走走,沈幼宜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瞥過這個新服侍自己的女官。
她有時會告假回家探望丈夫兒子,自己也都準了,但是自從皇帝駕幸行宮,竟還冇回過家。
沈幼宜心下微動,垂眸歎道:“你倒貼心,可陛下這幾日常在清平殿,我便是有這個心,也不敢出去的。”
連貴妃身邊的掌事都難以說服貴妃服軟,歲朝清楚自己的份量,卻不想隨口一句,竟是無心插柳,她麵上露出幾分笑,寬慰道:“這娘子大可放心,奴婢今日去送您給皇後孃孃的東西,綴玉姑姑還說陛下明日要帶著皇子公主去聽道士講經,等閒就要一日呢!”
行宮裡的道觀在半山腰,與內廷相去二十裡,皇家的儀仗浩浩蕩蕩,耽擱一日都是少的。
她說完之後貴妃卻似冇有方纔的歡喜了,歲朝有幾分惴惴不安,想自己介麵接得是否有些快了,反而引人生疑。
然而貴妃好像隻是出了一回神,低頭想了一想,纔對她嫣然一笑:“那也好,不如我換了你的衣裳出去,要悄悄的,彆叫人知道纔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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