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她自有主張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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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同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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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蹲在桌旁的椅子上,目不轉睛盯著蕭入雲。
隻見他翻弄一隻藥盒,熟練地從裡頭挑選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藥丸,端起手邊清水,麵無表情吞了下去。
然後他抬頭,對上三十三。
三十三趕忙擺上自認為最可愛的笑容。
蕭入雲:……
他溫聲道:夜深了,你這般年紀的孩子應該去睡覺。
三十三堅決搖頭,像是紮根在了椅子上。
他雖有聽覺,但不會說話,而且很難溝通,倒也不是不聰明,隻是想法異於常人。
在所有他接觸過的人中,恐怕隻有蕭入雲能夠懂他。
蕭入雲見趕他不走,估算了一下藥物起效的時間,對他道:
你去門外守著可好半個時辰後,倘若我在屋內讓你開門,無論我的聲音聽起來多麼正常,你都不必理會,直到天亮。
三十三點頭。
蕭入雲沉吟片刻,拿不準失去理智的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也擔心三十三對付不了他,補充道:
萬一我還是出了此門,你就去找白……不,你就打暈我。
三十三眼睛瞬間瞪大,碧藍的眼瞳透出疑惑。
蕭入雲:不需要有顧慮,牢記即可。
三十三遲疑一陣,點頭。
蕭入雲目送他走出去,繼而平靜轉身,麵對漂浮在半空的女人。
她遮麵的長髮幾乎垂到他臉上。
跟了我一路,不嫌累嗎蕭入雲道,我有事情尚未完成,不會妥協跟你走的,勸你好自為之。
門外,三十三的耳尖動了動,詫異回頭看著緊閉的房門。
自己都走出來了,蕭入雲在跟誰說話
半空中的女人桀桀森笑,伸出灰白的手臂,蕭入雲視若無睹,安然走向房中的床榻。
躺下的一刻,疲憊洶湧而至,卻冇有睡意,大概是藥效開始發作了。
昏沉的鳳眸半闔,屋內的女人緊跟著纏上來。
蕭入雲厭倦地看了看她,目光移開,強迫自己的意識停滯在除了女人之外的一切事物上。
三十三投在門上的影子一動不動,鐵鑄的一般。
蕭入雲聽周悔提起過一些三十三天訓練人的手段,見狀微感不忍。
三十三天隸屬天子暗衛中最隱秘的一支,若非先帝駕崩前主動透露給蕭入雲,將無人知曉。
三年前,永光帝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有史官幫他統計過,他在位期間禦駕親征九次,是大魏有史以來最坐不住的皇帝。
好處是大魏疆土擴張了兩倍,壞處是國力急劇衰弱,百姓們苦不堪言,他也由此背上了窮兵黷武的罵名。
他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打仗。
前半輩子他活在真實的戰場上,在邊疆,日日餐風露宿,苦,但快樂著。
他從未想過皇位有一天會屬於他。
他置身事外,在邊疆到處打仗的時候,家裡幾個兄弟為了這個位置鬥得不可開交,幾敗俱傷。
他稀裡糊塗就繼承了大統。
人坐在龍椅上,心還在半空裡吊著。
有人知道從高處俯視眾生,然後被千萬雙眼睛同時注視著的感覺嗎
這世間大部分人習慣了仰望,總想著依靠點什麼,例如神明。
帝王分明也是人,卻被冠以天子的稱號,架在金座上,去做些神才能做到的事。
難怪帝王都喜歡稱孤道寡來提醒自己,不要犯錯。
因為天子永遠是孤獨的,一旦錯了,那千萬雙眼睛便會染上失望,你的意誌隻要有一絲不堅定,你會被擊垮,且冇人能夠幫你。
這座天下人都嚮往的皇宮不亞於戰場。
這座繁華的牢籠困住了他的後半輩子,越是在裡頭呆久了,他就越想念真實的戰場。
他曾留下無數腳印的邊疆隻占大魏版圖小小一角,大漠至廣也不過千裡。那時他站在黃沙邊上看落日,心胸隻覺廣闊。
而今他坐擁萬裡江山,心胸卻一天比一天狹隘。
真刀實槍的戰場凶險萬分,但敵軍來犯時,有同袍與你並肩作戰,刀劍再是無眼,你也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們。
酣戰過後,你們滿身血汙,暢快淋漓,勾肩搭背地一起喝粗製的烈酒,大聲唱歌,醉了便依偎著互訴衷腸。
而不是他們跪在你麵前,口稱萬歲,低著頭不敢直視你的眼睛。
你站在潔白無瑕的漢白玉石階,穿著一塵不染的玄服,舉目四望,俯首皆稱臣。
你的兄弟冇有了。
他們也開始怕你,仰望你,敬畏你,再也不會對你說實話。
你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一起高歌的人。
你多想大喊一句,我想回到戰場上,我想回到過去!
但是你不能,因為君無戲言,你說的每個字都有分量,所以你不能隨心所欲地開口。
你唯有高舉杯中的瓊漿玉液,說上幾句冠冕堂皇的話。
你忽然想起,自從坐上那龍椅,你再也冇敢讓自己醉過。
你被架在高堂,身體日漸麻木,心總是隱隱刺痛,竟無比懷念真刀實槍的殘酷與冰冷,至少,彼時你的心不會痛。
……
永光帝長歎一口氣。
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學不會攻心。
所以他逃了,從不見血光的戰場逃去了他熟悉的戰場。
他一生中逃了九次。
打了一輩子仗,到頭來當了逃兵,成為了自己看不起的懦夫。
想到這裡,他睜開眼,看著床前低眉跪著的少年。
一生原來這麼快就過去了,永光帝撐坐起來,蕭入雲,你今年多大了十九歲有嗎……快二十了吧
麵前的少年緩緩抬頭,清亮的眼睛帶著溫潤的色澤。
永光帝慈愛地笑了。
他這一輩子,後宮的女人多得數不清,銘記在心的人唯有三人。
第一任妻子與他緣分短淺,誕下嫡長子後撒手人寰,滿打滿算二載夫妻情誼。
半生已過,他記得的隻有她時常低眉淺笑的溫婉模樣。
第二任妻子出身幽州素氏,累世公卿的名門大族,其權勢皇族也撼動不得。
素令嫻一向瞧不起他這個莽夫,他知道。儘管他給她皇後之尊。
他愛過她,而她恨他。
愛這樣一個高貴的女人太累了,愛到最後,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愛,還是勝負欲作祟。
兩看相厭,他放棄了。
就在這時,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出現了。
淑妃啊……永光帝低歎,知道嗎雲兒,我很想她。
少年漂亮的鳳眸古井無波,仍是恬靜地看著他。
他瘦弱的身體跪得筆直,像是抹殺不掉的一株勁草。
永光帝長久地看著他。
他有十幾個子女,平安長大還活著的有五個。
長子蕭景和與他決裂,被他囚禁肅州不見天日。
剩下幾個孩子,有的活潑可愛,有的睿智聰慧,各有各的長處與短板。
唯有次子蕭入雲,他……
他不知他的長處與短板是什麼。
彷彿他一切都是那麼恰如其分。
你這孩子你……永光帝怔怔道,你已經貴為儲君了,你……你放肆一回好不好
蕭入雲微微蹙眉,叩首道:兒臣愚鈍,不知父皇此話何意,請父皇明示。
愛也好,恨也好,永光帝急道,人活在世間,總要有個憑仗,你為何冇有
蕭入雲理所當然道:兒臣是儲君,儲君若愛恨分明,則對天下不公。
多麼無懈可擊的回答,永光帝驀然發現,他連脾氣都冇有。
才十九歲的孩子,他還是人嗎
永光帝沉聲道:你可知朕為何要立你為儲
他問完,便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畢竟當了多年皇帝,不習慣攻心,卻能夠辨彆謊言。
隻要這孩子膽敢說出因為自己是皇後之子的廢話來敷衍他,他可以立即廢了他。
因為父皇大限將至,自覺鬥不過母後,不得不犧牲兒臣一人,保全剩下的弟弟們。
蕭入雲彷彿冇看見他駭人的目光,四平八穩地答道。
穩住兒臣的儲君之位,是父皇向母後投降的誠意,以便母後能對父皇彆的孩子高抬貴手。
所以你不恨嗎永光帝繼續冷聲道。
所以父皇覺得成為‘儲君’,乃至天子,不是一件好事,對嗎蕭入雲冷靜地反問。
永光帝愣住。
他的確這樣認為,因為他自己就是趕鴨子上架成為了儲君,冇過一個月,又被拱上皇位。
對,他乾脆地承認,如果是件美差,壓根輪不到你,所以你該恨朕。同樣都是朕的兒子,朕為何隻對你狠心你想到這裡,不覺得委屈嗎
兒臣恨了,然後呢蕭入雲再問。
他道:殺了弟弟們泄憤嗎牽累無辜,還徒惹一身罵名,到頭來儲君也做不成,豈非得不償失
抑或是跟皇長兄一樣大逆不道,與父皇呼天搶地地鬨一場……
他皺眉,十分嫌棄,失智又失體麵,多大個人了,還跟父母撒潑。
即便如此不顧顏麵,皇長兄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了嗎既然冇有,兒臣何須重蹈他的覆轍
……永光帝啞口無言了半天。
蕭入雲定定看著他,父皇恕罪,綵衣娛親兒臣表演不來,愛與恨我自是有,可我發泄的方式與父皇期望的不同。
兒臣遇事習慣了尋找根源,在兒臣看來,之所以成為儲君,根源在於兒臣生來便是父皇與母後的孩子。
人無論如何也選擇不了自己的父母,不可更改之事,唯有接受。兒臣為何要跟自己過不去
永光帝愣神道:朕……我,我隻是想讓你像彆的孩子一樣,跟父親說說心裡話。
他命剩無幾,他快要死了。
他所有的孩子都被他安排出京,正如蕭入雲說的那般,為了避免遭到皇後的迫害。
他麵前僅剩了這一個孩子。
他想以父親的身份同他告彆。
雖然已經太遲了。
蕭入雲不解道:兒臣適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我不要你冷靜地跟我分析身外事!永光帝探身對著他,我要你說說你的心中所想,你的感受!
蕭入雲擰眉,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心裡有根弦像是被刺痛了。
蕭入雲,你快樂嗎你願意當這個儲君嗎你這輩子有自己想做的事嗎
永光帝疾聲厲色。
我死以後,你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不會再有,你根本不知道成為天子意味著什麼!你還這麼年輕,你也隻是一個孩子而已……
他終於抓到了蕭入雲的手。
這是第一次握他的手,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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