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劍斬我 第115章 無字碑
南疆的竹海,早已不是青翠欲滴的模樣。粘稠的血霧纏繞著每一根竹竿,彷彿整片林子都在無聲地泣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鏽與腐朽混合的怪味,壓抑得令人窒息。
蕭雲歸背著昏迷不醒的蘇青竹,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腳下的竹葉早已腐爛成泥,踩上去軟膩濕滑,彷彿踏在無數屍骸之上。四周死寂一片,連蟲鳴鳥叫都已絕跡,隻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在這片死亡之林中回響。
穿過層層血霧,一片空地豁然開朗。空地中央,赫然矗立著一塊三丈高的石碑。石碑通體黝黑,表麵沒有任何文字,卻有一道道暗紅色的液體,正從碑麵深處緩緩滲出,沿著看不見的紋路蜿蜒流下,如同巨人無聲的血淚。
這便是那傳說中的無字碑。跟隨在側的青燼童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觸及碑麵,一股無形而霸道的劍意便如驚濤駭浪般轟然爆發!“錚!”
一聲裂帛般的銳響,青燼童悶哼一聲,整個人被那股劍意狠狠震退了七八步,氣血翻湧,臉色瞬間煞白。
“此碑……認主。”他駭然失聲,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劍意中蘊含著至高的法則,它在排斥,隻允許‘歸’姓之人靠近!”
話音未落,蕭雲歸背上的蘇青竹毫無征兆地睜開了雙眼。
那不是她平素清澈明亮的眸子。她的雙瞳不知何時已化作一對幽冷的青碧色豎瞳,宛如蛇蟒,又似古龍,透著非人的漠然與威嚴。她沒有看任何人,視線死死地鎖定在那塊流血的無字碑上,喉嚨裡發出一串晦澀難懂的音節,那是一種早已被歲月遺忘的古老語言。
“歸者不歸,井鎖仙骸……點燈者,非救世,乃弑仙。”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九幽之下傳來,帶著徹骨的寒意,讓蕭雲-歸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能聽懂,這每一個字都像烙印般直接刻入了他的神魂!弑仙?點燈者,難道是指未來之身所說的那個“為他點燈”的人?不等他細想,蘇青竹的身體竟從他背上輕飄飄地浮起,緩緩落在碑前。
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指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當她的指尖劃過冰冷的碑麵時,奇跡發生了——那流淌不休的暗紅血淚,竟彷彿有了生命一般,隨著她手指的軌跡而流動,彙聚,最終在碑麵上勾勒出了一幅繁複無比的殘缺陣圖!
那陣圖星羅棋佈,玄奧莫測,其核心陣眼所在的位置,正與蕭雲歸記憶中輪回井深處的地脈走向驚人地重合!“六道星經……”蕭雲歸失聲低語,這正是他苦苦追尋的線索。
“想要完整的,就拿你的東西來換。”
一個清冷如冰的聲音自竹林深處的陰影中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身著青色羅裙的女子緩步走出。
她麵容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冷得像萬年不化的玄冰。她手中,正托著一頁同樣殘缺的古老書頁,上麵燃燒著微弱的青色火焰。
“以你的劍心淚,換這頁星經。”青羅女的聲音沒有絲毫感情。“劍心淚?”蕭雲歸眉頭緊鎖,他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青羅女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你師尊當年為血封劍靈,散儘修為,你可曾為他流過一滴淚?
你以自身心火淬煉劍胚,受萬火焚身之苦,你可曾為自己流過一滴淚?劍心淚,非血,非汗,甚至不是尋常的悲慟之淚。它是劍心通明者,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時,那份貫徹始終的決絕與悲愴所化的至純之物。
”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蕭雲歸的識海中轟然炸響。他的眼前,瞬間閃過無數畫麵。師尊臨終前,那一聲無聲的歎息和欣慰的眼神;
蘇青竹在天劍山下,義無反顧地為他擋下致命一劍的瞬間;還有那未來之身,在輪回井畔,隔著萬古歲月,向他遙遙跪拜的孤獨背影……
他們,何嘗不是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師尊為守護宗門,蘇青竹為守護他,未來之身為……為他這個“因”能走出不同的路。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慟與決意,如山洪般衝垮了他堅固的心防。
這不是軟弱,不是哀傷,而是一種承載了太多犧牲與期望之後,終於明悟己道的釋然與沉重。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不受控製地從他眼角滑落。
它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墜落的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飛向了青羅女手中的那頁殘經。“啪嗒。”
淚珠滴落在殘頁之上,刹那間,青色的火焰衝天而起!
那殘頁在青焰中劇烈燃燒,卻並未化為灰燼,反而與無字碑上由血淚構成的陣圖遙相呼應。一道道光華流轉,兩幅殘圖的紋路開始自行補全、融合,最終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幅完整的、閃耀著無儘星輝的星經總圖!
然而,就在星經成型的瞬間,一聲怒吼如驚雷炸響!“豎子,爾敢!”
一道流光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從遠處激射而來,轟然一聲巨響,一根通體由星辰砂煉製而成的星杵,狠狠地插入了無字碑的基座之中!
星砂如潮水般洶湧而出,瞬間將無字碑的下半部染成了璀璨的銀色,一股磅礴浩瀚的封印之力從中爆發,試圖將剛剛成型的星經總圖重新壓製回去。
一個身披星袍、須發皆白的老者隨之現身,他雙目之中彷彿有星河流轉,此刻卻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瞪著蕭雲歸,
“星墟使!”青羅女認出了來人,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凝重。
“此碑,根本不是什麼傳承之碑,而是初代劍仙封印自身的棺槨!”星墟使的聲音嘶啞而狂亂,“他不是在等待歸來,而是在等待一個能將他重新徹底封印的人!
他歸來,隻為再被封印一次,以平息這輪回的浩劫!你若強行解讀星經,開啟輪回井,便是應了這滅世之劫!”
他的雙目之中,那片璀璨的星河竟開始寸寸崩裂,兩行血淚如雨水般滾滾而下。
“我在此地守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啊!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天命的封印者,不是為了讓你來重啟這該死的輪回!”
星墟使的咆哮聲還未散儘,一個更加飄渺,卻彷彿能凍結時間的聲音,從竹林之外悠悠傳來。
“你算錯了。”
眾人駭然回頭,隻見一個手托古樸日晷的灰袍人,正從林外緩步而來。他每走一步,腳下的空間似乎都在微微扭曲。他手中的日晷指標,竟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逆向旋轉。
“九星連珠之日,天機早已混亂,時辰已非昨日之時辰。”斷晷人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洞穿萬古的漠然,“星墟使,你算的命,是舊曆;
他要走的路,是早已被寫定的重演。”
他無視了所有人,緩步走到無字碑前,輕輕將手中逆旋的日晷,放在了石碑的頂端。嗡——
日晷與石碑接觸的刹那,整座石碑劇烈地震動起來。
那原本無字的碑麵上,滲出的血淚瘋狂蠕動,最終凝聚成了六個觸目驚心的血色大字:
歸——劍——者——,終——將——自——斬。
自斬!這六個字如同一柄柄絕望的尖刀,狠狠刺入蕭雲歸的心臟。歸來,拔劍,最終卻是斬向自己?這便是他,或者說,是每一個“歸者”的宿命?
星墟使的警告,斷晷人的讖言,未來之身的悲願,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封閉的、無解的死亡迴圈。蕭雲歸死死地盯著那六個血字,呼吸幾近停滯。
就在這時,那幅懸浮在半空的完整星經總圖,忽然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了他的眉心。無儘的星軌脈絡在他的識海中轟然貫通,與輪回井的地理,與他自身的劍元,與那未來之身的記憶碎片,徹底連線在了一起。
識海深處,那個跪拜的未來之身,抬起了頭。他的身影變得無比虛幻,彷彿隨時都會消散。他最後一次,也是最清晰的一次,對蕭雲歸低語:
“我……不是你。
”
“你是……我的因。”
原來如此。蕭雲歸猛然抬頭,眼中所有的迷茫、悲慟、驚駭,在這一刻儘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決然。
他不是未來的自己,他是造成那個“未來”的“因”。他不是在重演,他就是一切的開始。他緩緩伸出手,撫摸著冰冷而顫抖的無字碑,感受著其中沉睡的、那屬於初代劍仙的無儘孤寂與悲涼。
他仰起頭,望向那被血霧籠罩的蒼穹,發出一聲長歎,那歎息聲初時低沉,繼而高亢,最終化作響徹整片竹海的鏗鏘誓言:
“若這一切註定是輪回,若歸來隻為被封印,若拔劍終將要自斬……”
“那麼這一世,我蕭雲歸,偏要走出所有人都沒走過的一步!
”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蘊含著他此刻全部的意誌與劍心。“不是歸來,不是封印,更不是自斬!”
“是斬斷這‘必須歸來’的宿命!
”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死寂的竹海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風停了,霧靜了,連那無字碑上流淌的血淚,都為之凝固了一刹那。星墟使臉上的瘋狂僵住了,斷晷人逆旋的日晷指標驟然停頓,青羅女籠罩在霧氣下的雙眸,也透出了一絲前所未有的震驚。
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於意誌與天命抗爭的恐怖力量,以蕭雲歸為中心,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