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玲瓏 第180章 浮萍離觴
魚戲浮萍穀雨至,葉彆蒼樹落花離。
雲載千秋夕霞映,曲頌萬世朝露觴。
穀雨時節的雨,細密如針,無聲刺穿了天地間曖昧的溫存。夏至撐著一柄舊傘,腳步在池塘邊洇開的青石上踟躕。傘沿垂下的水線,隔開了眼前浮萍簇擁的淺塘,也隔開了他心中那場從未止息的滂沱。
浮萍翠葉挨擠著鋪滿水麵,雨點落下,圈圈漣漪此起彼伏地漾開。一尾紅鯉倏忽躍起,攪碎這脆弱的綠毯,又迅疾沉入深處,隻留下空洞的波紋徒勞擴散
——
像極了他此刻被反複攪亂又徒勞彌合的心事。
池塘對岸的蒼樹是歲月篆刻的碑文,嶙峋枝乾上每一道皸裂都記錄著時光的重量。雨風驟起時,枯葉與早櫻的殘瓣便成了墜落的經文——先是葉脈在風中輕顫,繼而整片枯葉如倦鳥折翼,打著旋兒墜入水麵的刹那,漾開一圈年輪狀的漣漪。夏至的視線被這片落葉牽引,恍惚間竟看見霜降離去時,素白裙裾在身後劃出的那道未及撫平的弧線。
暮色四合,天邊卻奇異地亮了起來。濃重的雲層被夕光撕裂、浸透、點燃,流淌出熔金般的光焰。那光芒如此壯闊,彷彿承載著千秋萬代所有的落日餘暉,沉沉地傾瀉下來,將池塘、浮萍、蒼樹、落花,連同傘下孤獨的人影,一並染成悲愴而輝煌的橘紅。
夏至收起傘,雨不知何時已歇,唯有發梢殘留的濕意。他走向池塘深處那座小小的六角亭
——
那是他們約定的地方。亭角懸掛的舊銅鈴在晚風裡發出細微清響,一聲,又一聲。他倚著朱漆斑駁的亭柱坐下,恍惚間,竟有樂音自心底幽微升起,一首為逝水年華、為朝露般易逝之美而低吟的輓歌。
“霜降…”
這名字幾乎是無意識地從唇邊冒出,輕如歎息。
就在此時,視線儘頭,那被夕照勾勒得如同鑲了金邊的浮萍深處,水氣氤氳處,一個素白的身影悄然浮現。衣袂在晚風裡微微拂動,身形清瘦,彷彿是從那幅被水洇開的舊畫中走出的魂魄,又似被霞光短暫凝聚的一縷精魂。
夏至的心猛地一沉,隨即狂跳起來。他再也無法思考,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下的石凳,不顧一切地向那身影奔去。
“霜降!”
他終於喊出聲,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嘶啞。
那身影緩緩地、真實地轉了過來。晚霞熔金,儘數傾瀉在她身上,照亮了一張清麗絕倫卻略顯蒼白的臉
——
正是霜降!
“夏至?”
她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久未啟用的沙啞。
夏至的手顫抖地撫上她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熱與真實感,像電流般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防備與懷疑。他張開雙臂,將眼前這失而複得的珍寶狠狠擁入懷中!霜降先是微微一僵,隨即低低嗚嚥了一聲,同樣用力地回抱住他。
浮萍在兩人腳邊的水波裡聚攏又散開,雨絲溫柔地織就一張無聲的網,天地間彷彿隻剩下這劫後餘生的相擁。遠處蒼樹沉默,落花隨水漂流,夕霞依舊燃燒,見證著這場跨越了漫長孤寂的、遲來的重逢。
池塘邊的重逢,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塊巨石,激起的狂喜巨浪之後,沉澱下來的卻是更為複雜渾濁的泥沙。霜降回來了,卻帶著大片大片的記憶空白。她記得夏至的名字,記得他懷抱的溫度,卻唯獨遺忘了他們之間所有具體的過往。
夏至牽著霜降的手,將她帶向
“浮萍茶館”。茶館臨水而築,木格窗欞敞開著,塘麵稀疏的浮萍和岸邊蒼樹的倒影在窗框裡構成一幅天然的水墨。
當夏至迎著霜降出現在門口時,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凝滯了。一道道目光,驚愕的、好奇的、探尋的,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無聲地籠罩住這對意外歸來的舊人。
夏至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卻乾澀緊繃:“霜降…
回來了。”
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隻是…
有些事,她暫時想不起來了。”
“暫時?”
韋斌放下棋譜,站起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夏至,你知道當初她離開得有多突然,多蹊蹺。如今回來,卻隻帶著一個名字和一片空白?”
他的目光轉向霜降,銳利而直接,“霜降姑娘,除了夏至,你還記得誰?還記得這裡嗎?”
霜降的身體在那些審視的目光下微微繃緊。她下意識地更貼近夏至,麵對韋斌的詰問,她清亮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茫然和不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最終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陌生的臉,又落回夏至身上,帶著無聲的依賴和求助。
“韋斌!”
夏至的聲音陡然拔高,將霜降往身後擋了擋,“她需要時間!她剛回來,彆這樣逼她!”
“逼她?”
韋斌寸步不讓,“我隻是想知道真相。一個消失無蹤的人突然出現,還偏偏丟失了最關鍵的記憶,夏至,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若她真是霜降,為何不敢麵對過去?若她不是……”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那冰冷的懷疑已如實質的寒氣彌漫開來。
“夠了!”
夏至低吼,額角青筋隱現。他環視眾人,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孤立感攫住了他。他不再辯解,隻是更緊地握住霜降冰涼的手,那指尖的微顫傳遞著她的恐懼。
“我們走。”
夏至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拉著霜降,轉身離開了這間曾經熟悉、此刻卻充滿無形敵意的茶館。門框上懸掛的銅鈴因他們急促的離去而劇烈晃動,發出一串細碎、急促、驚惶的聲響,久久回蕩在突然變得異常寂靜的空氣裡。
茶館裡緊繃的沉默,被門軸一聲沉重的歎息打破。夏至牽著霜降消失在門外光影錯落的巷口,留下的是更加窒息的死寂。
毓敏第一個回過神,彎腰撿起掉落的軟布,指尖微微發顫。她望向門口,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強行壓下的、尖銳的失落。
“真是…
霜降姐?”
李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投向晏婷尋求確認。
“看著是…
可那感覺…”
晏婷皺著眉,“總覺得哪裡不對…
像丟了魂兒似的。”
邢洲終於從窗邊直起身,懶散的神情收了起來,眼神變得深沉:“韋斌說得在理。失憶?太巧了。巧得就像……”
他頓了頓,沒把那個危險的詞說出來,隻是看向韋斌,“你剛才太急了。”
“急?”
韋斌冷笑一聲,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在棋盤上敲擊著,“不急,難道等著看夏至再一頭栽進去?栽進一個來曆不明、記憶成謎的漩渦裡?你們忘了當年霜降是怎麼走的?毫無征兆,像水汽蒸發一樣乾淨!如今回來,帶著一個最‘方便’的藉口
——
失憶。這背後是什麼?沒人知道!”
他猛地停住敲擊,棋盤發出突兀的一聲脆響,“夏至他…
太重情。他等霜降,等得心都成了灰。現在這捧灰剛被一點火星點燃,就有人要潑上一盆來曆不明的水!我能不急?”
他掃視眾人,目光銳利如刀:“你們信那失憶?我韋斌第一個不信!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消失,更沒有無緣無故帶著一片空白的歸來!若她真是霜降,那讓她消失的力量是什麼?若她不是,那她是誰?又為何而來?夏至的情深意重,此刻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茶館裡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人心上。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在名為
“關心”
的土壤裡瘋狂滋長,枝蔓纏繞,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信任的基石,在霜降茫然的眼神和韋斌冰冷的詰問中,裂開了第一道無聲的縫隙。
夏至牽著霜降,逃離了茶館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氣。他帶她來到城市邊緣被廢棄的植物園。這裡荒草蔓生,人跡罕至,隻有瘋長的藤蔓和沉默的老樹,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
推開鏽跡斑斑的鐵門,吱呀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園內雜草幾乎沒過膝蓋,小徑早已被野性勃勃的植物吞噬。高大的喬木枝椏橫斜,遮天蔽日,陽光隻能艱難地漏下破碎的光斑。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植物腐殖質氣息,混雜著泥土的腥甜和某種野花的微香。巨大的沉默籠罩下來,唯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偶爾幾聲模糊的鳥鳴。
夏至在一處被厚厚藤蔓覆蓋、形成天然穹頂的廊架下停住腳步。這裡相對乾爽,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踩上去鬆軟無聲。他鬆開霜降的手,脫下自己的外套鋪在布滿苔痕的石階上,示意她坐下。
“這裡…
沒人會來。”
夏至的聲音有些低啞,帶著安撫的意味,他也在她身旁坐下,保持著一點克製的距離,“以前…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喜歡一個人待在這裡。”
他試圖勾起她的回憶,目光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
霜降抱著膝蓋,蜷縮著身體,像一隻受驚後努力將自己藏起來的幼獸。許久,她才極輕地開口,聲音像被風吹散的羽毛:“夏至…
他們…
不喜歡我。那個叫韋斌的人…
他怕我。其他人…
也在怕。”
她慢慢轉過頭,清澈的眼眸裡盛滿了無助和困惑,“為什麼?我…
以前,是不是很不好?是不是…
做錯了什麼?”
那困惑的眼神像一把鈍刀,切割著夏至的心臟。他該如何解釋?所有的解釋,都需要記憶作為基石。而她腳下,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虛無。
“不,霜降,不是你的錯。”
夏至的聲音異常艱澀,他伸出手,輕輕覆上她冰涼的手背,“是他們…
還不明白。不明白你經曆了什麼。”
他試圖讓語氣更堅定,“我會讓他們明白的。給我一點時間。”
霜降的目光落在他覆蓋著自己手背的手上,感受著那掌心傳來的、帶著薄繭的溫熱和微微的顫抖。她將臉頰輕輕貼在自己的膝蓋上,側著頭看他,眼神脆弱得像即將碎裂的薄冰:“那…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在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在我…
好像隻剩下一個名字的時候?”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依戀,“除了你…
我好像,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這低語如同最沉重的誓言,又如同最鋒利的枷鎖,沉沉地套在了夏至的心上。他反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彷彿要將自己生命的熱度都傳遞過去。
“在。”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低沉而有力,“無論你想不想得起來,無論彆人怎麼看,無論你隻剩下一個名字還是什麼都沒有……
霜降,我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這承諾在荒蕪寂靜的植物園裡回蕩,顯得無比鄭重,也無比孤絕。
夏至小心翼翼地維係著他與霜降在荒園裡建立起的脆弱堡壘,隔絕著外界的冷雨和疑慮。他帶她住進自己那間臨水的舊公寓。
清晨,他會陪她坐在窗邊的小桌旁,看池塘裡浮萍在晨光下舒展,絮絮講述那些他珍藏的、關於
“他們”
的片段。他講初遇時她裙角拂過青石板的微響,講她泡茶時專注低垂的側臉,講他們曾在穀雨時節共撐一傘走過濕漉漉的長街……
霜降總是安靜地聽著,目光時而迷惘,時而閃過一絲極微弱的光,轉瞬又歸於沉寂。
午後,夏至會牽著她的手,避開熟悉的街巷,遊蕩在城市邊緣無人的角落。廢棄的鐵道旁野花爛漫,鏽紅的鐵軌向遠方延伸,消失在綠色的儘頭。他們沿著鐵軌慢慢走,腳下枕木發出沉悶的聲響。夏至指著遠處一座孤零零的訊號塔:“看,我們以前爬到過最頂上看日落。你說那裡離天最近,晚霞像燒著了整座城。”
霜降仰頭望去,最終卻隻是茫然地收回視線,輕輕搖頭:“太高了…
我…
想不起來。”
那聲音裡帶著一絲沮喪。夏至的心,便隨著她的搖頭,無聲地沉下去幾分。
傍晚,他們回到公寓。夏至在小小的廚房裡笨拙地忙碌,嘗試複刻記憶中霜降曾為他煮過的甜羹。水汽氤氳,模糊了窗玻璃。霜降倚在門框上看著,忽然輕聲說:“糖…
好像放多了。”
夏至手一抖,勺子差點掉落。他猛地回頭,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你記起來了?你以前總說我嗜甜如命!”
霜降卻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眼神瞬間又恢複了那種空茫的霧氣,她困惑地歪了歪頭:“我…
隻是覺得,聞起來太甜了…”
那點微弱的火星,尚未燎原,便被她記憶的寒風吹滅。夏至眼底的光芒驟然黯淡下去,強扯出一個笑容:“哦…
是…
是放多了。”
他轉過身,繼續攪動著鍋裡粘稠的羹湯,蒸汽撲在他臉上,分不清是水汽還是眼底的濕意。
日子就在這樣微弱的希望和更深的失望交替中,如窗外池塘的浮萍,無聲地漂過。夏至像守護著一盞風中殘燭,拚儘全力攏著那微弱的光,明知徒勞,卻不敢鬆手。
芒種將至,空氣裡飽脹的水汽沉甸甸地壓下來,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雨。夏至接到一個無法推拒的緊急專案,需要離開本市三天。臨行前夜,他坐在霜降床邊,借著台燈昏黃的光線,一遍遍叮囑。他寫滿注意事項的紙條貼在冰箱上、床頭、門後,彷彿要將自己的牽掛具象化,塞滿這小小的空間。
“冰箱裡有做好的飯菜,熱一下就能吃……
電話就在床頭,有事立刻打給我……
門窗要鎖好……”
他絮絮地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梳理著她散落在枕上的長發,指尖帶著不捨的流連。
霜降安靜地聽著,將半張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裡,隻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望著他。那眼神裡沒有了平日的迷惘,反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澄澈,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抓住他忙碌的手指。她的指尖微涼,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道。
“夏至,”
她的聲音很輕,“彆擔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頓了頓,眼神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龐,“這幾天…
辛苦你了。我感覺得到。”
她的指尖在他因焦慮而緊蹙的眉心輕輕撫過,“去忙吧。我會好好的。等你回來。”
這突如其來的、清晰的溫柔和理解,像一股暖流,瞬間衝垮了夏至連日來強築的心防。他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克製而鄭重的吻,帶著承諾的溫度:“等我。很快。”
他起身離開,輕輕帶上房門。門合攏的瞬間,霜降眼中那溫柔澄澈的光,如同燃儘的燭火,倏然熄滅。房間裡隻剩下台燈投下的一圈孤寂的光暈。她緩緩坐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窗外,城市燈火在濃重的濕氣裡暈染開一片模糊的光海。池塘的方向一片黑暗。她推開窗,帶著雨前腥氣的風猛地灌入,吹亂了她單薄的睡衣和長發。她望著那片吞噬了浮萍的黑暗深淵,眼神空洞而遙遠,彷彿在凝視著另一個時空的裂口。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與方纔那個溫柔安慰夏至的她判若兩人。
夏至離開後的第一個夜晚,暴雨如猛獸般撕開夜幕。豆大的雨點砸向屋頂、窗欞與池塘,轟鳴聲震耳欲聾,似要將世界徹底衝刷。
急促的敲門聲在驚雷間隙響起,穿透雨幕,帶著焦灼。霜降從窗邊黑暗中轉身,赤足無聲穿過客廳,立於門後。她透過貓眼望去,昏黃樓道燈下,林悅渾身濕透,頭發緊貼蒼白臉頰,雨水不斷滴落,腳下已積起水漬。林悅懷中緊抱厚實牛皮紙檔案袋,雖渾身濕透,檔案袋卻被護得嚴實,僅邊緣被雨水洇出深色痕跡。她急促喘息,眼中滿是不顧一切的執著。
霜降凝視林悅片刻,眼神平靜如深潭,隨後無聲擰開門鎖。門剛開條縫,潮濕寒氣裹挾雨聲湧入。林悅見霜降,先是一愣,焦灼瞬間占了上風,她撞進門,反手關門隔絕雨聲,倚在門板上劇烈喘息,水珠不斷滴落。
“霜降?夏至哥呢?他電話怎麼關機了?”
林悅邊說邊抹臉上雨水,目光銳利,舉起檔案袋,聲音發顫,“我查到你入院記錄,還有那個神秘女人線索!她叫墨雲疏,和害夏至父親的組織有關!霜降,當初到底怎麼回事?你離開是被迫的嗎?和墨雲疏……”
林悅話音驟停。霜降立在暴雨冷光裡,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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