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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玲瓏 第185章 深水含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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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麵如鏡呈遠景,天穹懸月現近樓。

何故無波攬萬物?隻道有意作沉澱!

夜色是天地間最沉凝的一滴墨,悄然墜落,洇開萬頃碧波成玄冰古鑒。白日裡棱角崢嶸的遠山收斂了銳氣,化作一列列低眉的黛色剪影,謙卑傾倒水中,輪廓清晰如匠人精心拓印的版畫。蒼穹並非凝滯的死黑,倒透出深海纔有的潤澤藍意,皎月高懸其上,清輝如天河傾瀉,竟將湖畔那座玲瓏的八角小樓,連同飛簷翹角銅鈴最細微的暗影,都毫厘不爽地複刻於水底——天上瓊樓與人間玉宇,隔著一層清透水幕,進行著千年不倦的對望。

水麵平滑如初凝的琉璃,不見半絲漣漪褶皺。極目處模糊的地平線,近在咫尺的樓閣琉璃瓦上跳躍的月光,皆被這無垠的懷抱溫柔收納。深邃的湖水彷彿沉睡了億萬年的古玉,蘊含著時光沉澱的溫潤力量,連星子都屏住呼吸,碎鑽般綴在墨藍天鵝絨上,靜觀這場無聲的天地儀式。

“湖麵如鏡呈遠景,天穹懸月現近樓……”

夏至的聲音低沉,如同古琴絃上滑落的最後一個餘音。他臨水而立,玄青衣袍沐著月華,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劍,斂了鋒芒,隻餘沉靜。目光拂過平滑如砥的湖麵,投向水中那朦朧起伏的遠山輪廓,彷彿在閱讀一卷被水洇染過的古老地圖。

霜降靜立其側,素白絲裙暈開一層清冷的薄光,宛如水畔悄然凝成的一枝冰魄寒梅。她凝視著水中那輪比天上更顯豐潤柔和的月影,如同沉在墨玉盤中的巨大珍珠,瑩潤生輝。近旁,樓閣雕花的窗欞倒映水中,繁複的菱花紋路隨水波微微蕩漾,恍若書寫著神秘咒語的符籙。她眼底深處,沉潛千年的微瀾被悄然撥動。

“無波無瀾,卻將天地萬象儘收囊中。”霜降的聲音清冷如玉磬輕叩寒冰。視線投向幽暗如墨的湖心深處,那裡彷彿隱藏著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淵,“倒似我們那些前塵舊事。”月光溫柔描摹著她下頜柔美的弧線,“那些喧囂翻騰、令人窒息的……人世浮沫。”

“沉澱”二字如冰冷的箭鏃,驟然釘入夏至心湖。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帶著薄繭的、握慣劍柄的手掌,帶著不容置疑的暖意,覆上她微涼的手背。那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第一縷溪水,瞬間熨帖了她的肌膚。“是了,”他應道,聲音裡沉澱著歲月淘洗後的溫厚,像被流水磨去棱角的河石,“如同這深水,濾儘浮華躁動,唯餘澄澈。悲歡離合,聚散浮沉,終在時光深處沉靜。”他收緊掌心,力道帶著劍客的堅定,目光聚焦在她清冷的側顏,“雜質剝落,方見本心如璞玉。水清無魚?非也。這無波深潭,正涵養著最真實的萬象——恰似你我,曆儘淘洗,心如玉璧。”

字字句句,如石投心湖。

霜降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一動,如同春泥下蘇醒的嫩芽,帶著一絲羞怯的試探,輕輕回應那份溫存。唇邊漾開一絲清淺笑意,似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蕩開的漣漪比水中月影更令人心旌搖曳。目光交纏,無聲的契約在月華下流淌,堅固如鐫刻在靈魂深處的古老銘文。

萬籟俱寂的平衡,被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閃電驟然打破!一隻夜鷺,鐵青色的羽翼掠過月華,拖曳出冷硬的幽光,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如離弦之箭猛地紮向鏡麵!尖銳如淬火精鋼的喙精準刺破完美水鏡,雙翼奮力拍擊,“嘩啦——嗤!”

沉悶如裂帛的巨響炸開!

平滑無瑕的鏡麵瞬間土崩瓦解!以那小小的、掙紮的軀體為圓心,狂暴的銀亮漣漪瘋狂奔湧、擴散、相互撕扯衝撞,如同無數碎裂的銀盤在水麵瘋狂旋轉。水中的乾坤天翻地覆——遠山被粗暴地揉皺、扭曲,如同被狂怒孩童撕爛的珍貴古畫;近處的樓閣轟然崩塌、碎裂,在動蕩的波光裡化作支離破碎、難以辨認的色塊與跳躍的光斑;那輪皎潔的明月,更是被撕扯成千百片狂舞的碎銀,在浪尖癲狂地顛簸沉浮。

“呀!”霜降下意識攥緊夏至的手,如同目睹稀世美玉在眼前猝然崩裂,完美的寧靜被蠻橫終結,徒留動蕩的狼藉。

夏至的目光追隨著那肇事的精靈,看它小小的身影在攪起一片混沌後,得意地在破碎的光影中稍作停留,旋即再次振翅,低低掠過動蕩的水麵,劃出一道斷續閃爍的水線,最終隱入遠處更幽深的蘆葦叢,隻留下身後兀自不肯平息的漣漪。他非但沒有惋惜,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夜裡清朗如磬。

“看,”他指著那仍在掙紮彌合光影的湖麵,眼底映著跳躍的碎銀,豁然中帶著欣然,“再深的沉靜,也抵不過生靈的任性一啄。它攪亂了我們的‘鏡’,打碎了我們的‘月’——”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如夜,“卻也帶來了生機,添了這流動不息的韻致。霜兒,你不覺得,這破碎後重圓的湖麵,比起方纔那死寂的完美,反而更添了幾分活生生的、帶著呼吸的生氣?”

霜降微微一怔,目光從動蕩的水麵移向夏至含笑的側臉。那因完美被毀而生出的細微懊惱,如同薄冰遇上了三月的暖流,悄然融化。她細細咀嚼著他的話,片刻,唇角重新彎起,笑容裡是釋然與了悟的輝光。

“正是,”她輕輕頷首,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清寧,卻多了一脈溫軟的認同,“若真是一味的風平浪靜,水波不興,反倒成了僵死的畫幅,失了真趣。那些突如其來的波瀾,那些不期而至的攪擾,”她目光溫柔地掠過夏至的臉龐,又投向那正努力恢複平靜的湖麵,“恰似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何止是水花?更讓沉潛在底的、我們以為早已遺忘的光影與情愫,重新翻湧顯形,在動蕩中碰撞、交融,最終沉澱為這水色天光裡更深厚的底蘊。這便是‘動中取靜’的玄機了——無波時涵容萬象,漣漪起,亦彆有洞天。”

“說得好!”夏至眼中光彩大盛,彷彿被她的話語點燃,“‘動中取靜,方是真境界’!這小小水鳥,倒像是上天遣來的靈犀一點,點醒我們莫要沉溺於表象的凝固。你且看,”他指向遠處水麵,碎月的光斑正隨著漣漪的減弱,開始艱難而執著地重新聚攏,“破碎終將彌合,動蕩終將平息。但這彌合後的水麵,已不再是原先那麵冰冷的鏡子。它吸納了那瞬間的悸動,記住了光影碎裂又重圓的軌跡,這深水,便因此更添了一重鮮活的、帶著體溫的‘韻’。”

相視一笑間,方纔因驚擾而起的微瀾,已徹底沉澱為心湖深處一份相知的暖意與默契。夏至並未鬆開霜降的手,反而更緊地握著,牽著她,沿著被月光鍍上一層柔和銀邊的湖岸小徑,緩緩前行。卵石在腳下發出細碎安穩的摩擦聲,如同歲月碾過記憶的沙粒。

“方纔那句‘現近樓’,”夏至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裡流淌,帶著思索的回響,“起句雖平實勾勒氣象,這‘現’字終究力道稍欠,似未能儘述水鏡主動涵納萬物的‘心意’。”

霜降步履與他同頻,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與脈搏的跳動。她略一沉吟,眼波流轉,望向水中那正努力聚合的月影碎片:“不若‘天穹懸月印瓊樓’?‘印’字,既顯月華如天工鈐印般主動投射,又暗合水麵如印泥般清晰映照之意。且‘瓊樓’較之‘近樓’,更添一分非人間的清冷高華,與這月夜意境,豈非珠聯璧合?”

“印瓊樓!”夏至驟然停下腳步,轉身麵對霜降,眼中爆發出星辰落入深潭般的璀璨光芒!玄青衣袂在月下劃出流暢弧線。他朗聲吟出,字字如珠玉落盤:“天穹懸月印瓊樓!好!妙極!”興奮中他無意識摩挲著指腹的劍繭,那是前世殤夏留下的印記,“一字之易,點石成金!化被動為主動!這深水,便真如一方溫潤的天地巨印,承托著蒼穹之月,將這人間的亭台樓閣,鄭重其事地鈐蓋在它無垠的畫卷之上!氣象頓生!”

他反複品味,每一個音節都跳躍著純粹的喜悅。

霜降含笑凝望著他飛揚的神采。這眉宇間的激越,與八百年前昆侖雪巔,他仗劍長吟“劍氣橫秋”時的模樣悄然重疊。那時他是睥睨天下的劍客殤夏,她是素手調琴的淩霜。輪回輾轉,劍客的手,依舊為詩情而震顫。

青春的笑浪如活潑的山溪,驟然破開夜的靜謐奔湧而來。林悅、毓敏、韋斌等七八個年輕身影,沿著湖岸另一側追逐笑鬨而來。晏婷眼尖,遠遠便瞧見了月下並肩的剪影,立刻揚聲脆喊:“夏至哥!霜降姐!原來你們躲在這兒說體己話呢!好雅興!”

“快來看!邢洲誇下海口,說他新得了打水漂的秘技,能連跳十八下不敗呢!”李娜也笑著喊道,聲音清脆如鈴。

兩人相視莞爾。墨雲疏挽著沐薇夏的手臂,月白裙裾與鵝黃衫子拂過夜草。蘇何宇執一柄泥金摺扇,正與背著柴刀的弘俊和抱著酒壇的鈢堂爭論著什麼。柳夢璃素衣如雪,恬淡安靜地行在最後。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瞬間漫溢開來,驚得蘆葦叢中幾點流螢倏忽飛起。

“十八下?”夏至笑著迎向被同伴推到前麵的邢洲,眉梢微挑,笑意裡藏著促狹的鋒芒,“‘十八羅漢過江’的真本事,可不是靠嘴皮子練就的。邢洲小弟,當心風大閃了舌頭啊。”他目光掃過少年腰間叮當作響的玉扣。

邢洲少年心性頓被激起,臉龐微紅,彎腰就在岸邊卵石堆裡仔細尋摸起來:“夏至哥莫要小瞧人!今夜便讓你開開眼!”他掂量著一片青黛色的扁石,擺開架勢。

林悅在一旁拍手脆笑,紅瑪瑙耳墜在腮邊晃蕩:“‘邢洲打水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啦!”俏皮的歇後語引得眾人一陣鬨笑,驚起附近幾隻宿鳥,羽翼掠過水麵留下轉瞬即逝的銀痕。

毓敏則好奇地湊近霜降,青玉簪上的蝶翅隨著動作輕顫:“霜降姐,方纔我們遠遠過來,好像瞧見一隻水鳥‘撲棱’一下飛起來,把水麵都攪花了,是麼?可惜了那好好的月亮倒影。”

霜降含笑頷首,素白的廣袖被夜風拂起,露出腕間纏繞的深色菩提珠串:“是呢。正與你夏至哥說,無波時如明鏡高懸,有波時亦自成妙趣。”她望向餘韻未消的湖麵,“雖攪了一池靜水,卻也添了意想不到的生機。”

“生機?”沐薇夏歪著頭,珊瑚珠花映著她懵懂好奇的眸光,“把那麼圓的月亮都弄碎了,多可惜呀。”

“薇夏妹妹此言差矣。”一直安靜旁觀的柳夢璃忽然開口,聲音如清泉滴落寒潭,帶著一種超然的通透。她素手輕拂,夜風似有靈性般纏繞她的指尖,“月本無心照水,水亦無情映月。碎是它,圓亦是它。”發間簡樸的木簪散發出若有似無的檀香,“心動,則萬象隨之搖曳生姿;心靜,則歲月亦成玲瓏妙境。那圈圈漣漪,未嘗不是湖水與月光共譜的一曲無聲旋舞。”她的話語如清風拂過竹林,讓幾個喧鬨的年輕人霎時安靜下來,陷入沉思。

弘俊憨厚地撓撓頭,腰間柴刀與銅扣磕碰作響:“夢璃姐說話,真像霧裡看花——玄妙得緊!”他轉向霜降,咧嘴一笑,“不過霜降姐說得實在,有鳥兒飛,有熱鬨瞧,這湖纔像個活湖嘛!”

邢洲終於選中一片扁圓光滑的青黛色石片,屏息凝神,手腕如靈蛇出洞般急抖。“嗖——!”石片破空而出,帶著細微的呼嘯,精準地斜切入水麵。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它輕盈地彈跳而起,每一次點水都綻開一圈銀亮的漣漪,月光在蕩漾的水波間流淌,碎成跳躍的金屑玉末。一、二、三……石片在水麵靈巧地跳躍,至第七跳時力道明顯衰減,不甘心地掙紮了一下,“噗”地一聲沒入水中,隻留下幾圈迅速擴散的波紋。

“哈!‘七上八下’都沒夠著!離十八羅漢可差著十萬八千裡呢!”韋斌拍著大腿朗聲大笑,鬆綠腰帶上綴著的銀鈴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邢洲的臉頓時漲得更紅,梗著脖子辯駁:“今夜一絲風也無!借不上力!再說了,這湖麵沉甸甸的,跟灌了鉛似的!”

夏至嘴角噙著笑意,俯身從卵石灘中拾起一塊邊緣鋒利的扁圓白石,在掌心掂了掂分量:“水漂之道,首重心境澄明,次在腰馬合一,腕力收發如引弓。”他側身沉腰,玄青袖袍瞬間灌滿夜風,手臂劃出一道蓄滿力量的優美弧線,如挽千斤強弓。石片脫手,帶著銳氣斜切水麵,“噌!噌!噌!”

清脆的彈跳聲連成一片,銀環次第綻放,迅捷而穩定。石片輕盈地在水麵飛躍,竟一連跳了十二下,最後一跳更是淩空飛渡,幾乎觸及對岸搖曳的蘆葦方纔沉沒,餘韻悠長,彷彿古琴絃上嫋嫋散去的泛音。

“好!”喝彩聲轟然響起,驚得幾尾魚兒躍出水麵,銀鱗在月光下一閃。霜降的目光卻追隨著那圈圈擴散的漣漪,看著水中的月影隨之搖曳、破碎、又艱難地重聚。她輕聲道:“你們看,石片激起的動蕩,不正像一隻無形的手,攪動了湖底的沉寂?那些沉埋的天光雲影,那些被遺忘的舊日痕跡,不都隨著這擾動,重新浮晃上來,與此刻的月光交融麼?”碎月流光在她清澈的眸子裡交織閃爍,“深水何懼擾動?它正因這擾動,顯露出潛藏的豐盈與層次。”

柳夢璃微微頷首,月光在她素淨的木簪上流轉著溫潤光澤:“恰似那傳世的焦尾琴,無撫不鳴,一撫方生清響,滌蕩塵心。”她素手虛抬,指尖在空中似有若無地輕按,“這浩渺平湖,便是天地間一張無弦的古琴。那倏忽來去的水鳥,這跳脫的石片,乃至我們足下的卵石,風中的細語,皆是撥動琴絃的指尖。”她的聲音空靈,彷彿帶著某種禪意。

夏至心中靈光乍現。水中那輪奮力重聚的月輪,恍惚間與昆侖之巔淩霜撫琴時,發髻間那枚搖曳生輝的羊脂玉環重疊。一股沛然的詩情湧上喉頭,他驀然仰首,清朗的吟誦聲破開月色:

“湖麵如鏡呈遠景,天穹懸月印瓊樓。何故無波攬萬物?隻道有意作沉澱!”

“印瓊樓!”霜降眸光瞬間粲然,如同星火迸濺!那光芒,與她記憶中殤夏劍斬群魔時眼中灼灼燃燒的火焰何其相似!此刻,在詩情的淬煉下,再度被點燃。

林悅拊掌讚歎,腕間疊戴的幾枚銀釧叮咚脆響:“好個‘印’字!筋骨力道遠勝‘現’字百倍!這纔是鐵畫銀鉤!”她笑著用手肘輕推身旁的蘇何宇,“你們這些整日裡咬文嚼字的書蟲,怕是要為這一字撚斷幾根胡須了吧?”

蘇何宇“唰”地展開手中那柄繪著瀟湘夜雨的泥金摺扇,扇骨在掌心輕敲,搖頭晃腦:“非也非也!最妙處實在這末句。”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至,“‘隻道有意’四字,真乃畫龍點睛之筆!將一潭看似沉寂的死水,瞬間點化為有靈有性、自有主張的生靈!如點睛之龍,破壁欲飛,靈氣逼人!”

夏至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回霜降身上。她眼中的讚許與激賞,如同春日解凍的溪水,溫潤地漾開。這目光,與昆侖初雪融化時,她為他斟上的第一杯暖酒何其相似。兩人的目光在溶溶月色下無聲纏繞,無需言語的暖流在脈脈間傳遞、交融。

“快看那處!”墨雲疏忽地出聲,素手如玉筍般破開月華,指向湖心某處。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圈格外闊大的漣漪中心,幾尾通體赤紅的鯉魚正悠然擺尾巡遊。它們寬大的尾鰭攪動著水波,將沉在水底的碎月流光揉碎又聚攏。更奇的是,魚鰭過處,一截沉埋湖底不知多少年的老柳枯枝,竟隨著水流的擾動緩緩浮晃上來,枝椏間纏繞的墨綠色水草在月光映照下,泛出幽幽的磷光。

“喲嗬!這可真是‘水底枯木逢春——暗裡透綠’啊!”毓敏心直口快,一句歇後語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什麼,忙掩口輕笑,鬢邊那朵淺粉絹花隨著她的動作簌簌顫動。

沐薇夏恍然大悟般拍手,珊瑚珠花映著她驚奇睜大的眼睛:“原來這湖底下還藏著這麼多老故事!這枯枝,怕不是看過百年前的月色吧?”

夏至悄然握緊了霜降的手,指腹粗糙的劍繭摩挲著她細膩的指節。“這便是了。”他的聲音沉靜下來,如同腳下深邃的湖水,“若無今夜水鳥驚擾,石片點破,這截枯枝,這片水草,或許將永遠沉淪於冰冷的黑暗,不見天日。”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臉龐,“人心深處,何嘗不是一方深潭?亦需偶爾投入石子,激起漣漪。唯有如此,那些沉潛於底的舊事、幽微的情愫,方有機會翻湧上來,晾曬於當下的天光月華之下。如此,它們才能真正沉澱、轉化,成為滋養心魂的沃土,而非腐朽的負擔。”

霜降反手與他十指相扣,腕間的菩提珠串輕輕貼著他的腕脈,傳遞著溫潤的觸感。“恰似窖藏經年的老酒。”她望向湖底幽幽晃動的古舊枝椏,聲音柔和而篤定,“密封是沉澱,是讓歲月精華內蘊;適時開壇透氣,亦是沉澱之道,是讓內蘊的芬芳得以釋放,與天地氣息交融。”

更深露重,子夜的寒氣如同無形的薄紗,悄然漫過湖岸。草尖凝結出細密晶瑩的銀珠,偶爾墜落水麵,激起針尖般微小的漣漪。動蕩的湖麵終於複歸澄澈明淨,宛如一塊剛剛擦拭過的巨大琉璃。倒映其中的遠山近樓,輪廓竟比驚擾之前更為清晰分明,彷彿被適才的漣漪洗去了百年積塵,煥然一新。那輪重獲圓滿的明月,清輝似乎更勝從前,柔和而執著地照亮了那截隨波輕晃的老柳枯枝——枝椏間,幾縷新纏上去的嫩綠水草,在月光下鮮翠欲滴,如同用最上等的碧玉精心雕琢而成。

眾人一時無言,靜立水畔。夜露無聲浸潤衣角。柳夢璃素衣凝露,如同披著一件月光織就的鮫綃。她望著那在深水中幽幽浮沉的古枝,忽然輕聲低吟,似問湖,似問月,更似問己:“水底沉舟今在否?”目光彷彿穿透了幽深的湖水,投向更渺遠的時空,“千帆過儘,唯有明月……照舊痕。”

夏至心頭猛地一震。這低吟,與八百年前昆侖雪巔訣彆之際,淩霜撫著那具斷弦焦尾琴時喃喃的句子,一字不差!他霍然看向霜降,隻見她長長的睫羽如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動了一下,便知那沉睡的記憶也被這七個字狠狠撬動。他悄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將更多溫熱的堅定渡進她微涼的掌心,像當年在風雪中遞給她那壺暖身的烈酒。

“夜深了,回吧。”夏至的聲音放得很輕,如同怕驚擾了水底的月光舊夢。霜降微微頷首,素白的衣袂無聲掠過沾滿夜露的草尖,留下一道逶迤的濕痕。身後的笑語喧嘩漸漸被湖水的靜默吞沒、拉遠,浩渺的湖麵如同一位寬厚的長者,將散落的人影與那輪完滿的銀月,一並溫柔地攬入深邃的懷抱。

行至湖畔那座玲瓏的八角小樓下,簷角一枚久懸的銅鈴,忽被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晚風輕輕叩響。“叮——”

一聲清越悠長的顫音,如同天外飛來的玉磬聲,掙脫了束縛,直直墜入平滑如鏡的湖水中央。清音落處,細密如古老樹木年輪般的漣漪,一圈套著一圈,溫柔而執著地漾開。層層疊疊的波紋,推著水中那輪完滿無缺的月,輕輕地,輕輕地,撞碎了——又在一片蕩漾的銀光中,緩緩地,彌合成一輪更溫潤、更沉靜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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