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人晚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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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人晚
作者:匿名
簡介:
廣陵城人人都說謝青辭好命。
因為他有個厲害兄長,事事為他兜底。
謝青辭逃學,兄長提著肉脯跟夫子登門道歉。
謝青辭逃債,兄長就親去賭場,替他理清賬目。
連趙奶嬤嬤為我挽麵時,都忍不住歎息:
「大郎樣樣都好,二郎實在不爭氣。
1
廣陵城人人都說謝青辭好命。
因為他有個厲害兄長,事事為他兜底。
謝青辭逃學,兄長提著肉脯跟夫子登門道歉。
謝青辭逃債,兄長就親去賭場,替他理清賬目。
連趙奶嬤嬤為我挽麵時,都忍不住歎息:
「大郎樣樣都好,二郎實在不爭氣。
「姑娘這門親事若是說給大郎,老爺夫人不知得有多歡喜喔。」
我反倒樂嗬嗬地安慰趙奶嬤嬤:「大郎如此好,二郎也未必差的。」
直到今日,為哄他小青梅高興,謝青辭逃了婚,將遠嫁而來的我久久晾在花轎中。
眼見吉時已過,滿屋賓客都抻長脖子,瞧著熱鬨,議論紛紛:
「常言道,抬頭嫁女,低頭娶媳,可等著那沈家女娘哭鬨吧。」
花轎裡的我倒是沒哭也沒鬨。
隻卻扇抬眼,偏頭好奇地看著大郎。
逃學逃債都好說,可這逃婚,大郎要怎麼替他弟弟善後呢?
1
「嘖嘖,這沈家女娘真是好脾氣,就這樣也不哭不鬨呢。」
要說壞脾氣,我也不是沒有。
可我更好奇,這回大郎謝青遲要怎麼替二郎善後呢。
眼見著家丁仆婦到處尋不到人,謝家父母急得坐不住了。
滿宅子找了一圈,隻有謝二郎的貼身小廝春茶哭喪著臉,說在書房裡找到一封休書和一張大大的字紙。
大紙上寥寥幾行,卻滿是對我的不屑和厭惡:
「我謝青辭要娶的妻子肯定是漂亮溫柔,愛笑又好脾氣的。
「可大街上都傳遍了,這吳郡的沈女娘又刁又蠢還難纏。
「她反正不如紀瑜,呸,我不要她!」
那個「呸」字寫得又黑又大,透過紙背,比謝父的臉色還難看。
謝父氣得大罵孽畜,斥責謝母平日裡太溺愛二郎,縱容他丟儘謝家臉麵。
謝母低著頭捏著帕子擦淚,忽然瞧見安撫賓客的大郎謝青遲,宛如看見了救星:
「大郎,你說這可怎麼辦?你弟弟他又闖禍了。
「你是做哥哥的,必定得想想辦法幫他……」
謝家急得團團轉,周遭賓客卻說著風涼話:
「這沒進門就被婆家退回去,沈家女娘定是德行有虧。
「害!管她德行虧不虧,往後不清不白的,誰敢娶她?」
不知謝家人關起門來商量了什麼。
久到我抬著頭,在花轎裡打了個淺淺的嗬欠。
淚光中看見遮麵的金流蘇輕顫,轎門微微撩開一角。
是謝青遲。
遠嫁廣陵,我趕了五日的水路,困得不行,他說的話隻聽了個囫圇。
謝青遲滿是歉意和內疚,先躬身溫聲替二郎賠了不是。
起身時看見我眼角的淚珠,他怔愣住了。
問我若是不嫌棄,要不要改嫁他。
這話問得我也有點犯難。
要是同意吧,好像顯得我有點太好說話了。
可要是不同意吧,我又要坐五日的船回去。
何況我出門子那日,爹孃傷心地哭了好久,若是回去再嫁一次,爹孃豈不是要傷心兩次?
何況趙奶嬤嬤常說,爹孃總有點遺憾我嫁的不是事事周全,為人靠譜的謝家大郎。
要不要改嫁,我一時想不明白。
可爹孃傷心兩次,和爹孃高興兩次,我還是分得清的。
想明白了,我纔要點頭下轎。
又想起出門子時,阿孃就叮囑過我:
「新嫁娘最是尊貴自持,旁人要三請三讓,你才微微點頭。」
我本想驕矜地拿喬,免得他們輕易就拿捏我。
可轎門掀開。
二郎喜服並不合身,所以眼前的謝青遲束手束腳,看起來侷促又窘迫。
我忍不住躲在團扇後笑了一下。
好啦!這一笑,裝也裝不像了。
我索性放下遮麵的團扇,忍著笑認真問他:
「那你可有喜歡的姑娘?」
「沒有。」
「那你可有什麼外室相好小青梅?」
「一概沒有。」怕我不信,謝青遲又認真補了一句,「今後也不會有。」
我想了想,點點頭:
「那行吧。」
見我安靜下轎,執牽紅,拜天地,跪公婆。
圍觀賓客們交頭接耳後,也漸漸平靜下來,滿口的賀喜添福。
也有幾個看不慣的謝家旁枝親戚,指指點點,咕咕噥噥說著不像話。
卻被一位年長的謝家族老拈須,樂嗬嗬地打斷:
「大郎有福,這樣好脾性又懂事的媳婦,我那孫兒是求也求不到。
「這姻緣二字呀,你看不慣它般般巧,可人家正正好。」
2
其實也不大配。
就比如出嫁前夜,阿孃怕我好脾氣會受欺負。
她在燈下拉著我的手,跟我細細傳授她的經驗:
「吳郡的姑娘尊貴著呢,你要擺一擺新嫁孃的架子。
「你先挑他學識樣貌不如兄弟,再挑他們家陳設俗氣,飲食不慣。
「要是人家不惱,拿真心出來待你,你再掏心地對人家好,可知道麼?」
這話說得我不大明白,好奇反問:
「娘,真心是什麼?我怎麼分辨呢?」
阿孃使手指頭戳了我腦門一下,恨恨地罵了我句傻瓜:
「對咱們做生意的人來說,真心就是銀票、地契。
「你學著就是了,你娘我就是這麼拿捏你爹爹的。」
窗邊的爹爹不言語,就看著阿孃笑。
見我不開竅,阿孃歎了口氣,叫趙奶嬤嬤拿冊子來,教我背下新婚夜為難謝青辭的話兒:
「說他不如他哥,大郎為人穩重謙和,又有本事管著謝家的鹽莊鋪子。
「說他園林奢靡,卻沒有雅趣,實在俗氣,隻能勉強住著。」
我翻著關於謝青辭的冊子,瞧見他幾幅畫畫得漂亮,小聲反駁:
「阿孃說得不對,二郎也不差呢。」
大郎二郎這麼一對比,阿孃越說越愁眉苦臉。
趙奶嬤嬤卻儘力寬慰阿孃:
「咱們大小姐漂亮溫柔,愛笑又好脾氣。
「除非是廟裡削了頭發的大師傅,不然誰見了不喜歡?
「何況謝家老爺夫人偏疼二郎,要真的嫁給大郎呀,指不定受妯娌的氣呢。」
這是實話。
畢竟謝青辭十六歲那年,謝家就送了一處園林宅子給他。
彆說奇花異草,連著宮裡賞賜的琉璃屏風,金自鳴鐘和汝窯瓷器都不稀奇。
剛剛下轎時,我就瞥見二郎的宅門煊赫富貴,遠遠聽見樂伎們排演的笙簫鼓樂。
不過一街之隔的對門,可大郎謝青遲什麼都沒有。
他的宅子雖大卻空蕩蕩,冷清得沒有一點家的樣子。
院子裡沒有花,灶台上沒有火,床上甚至沒有軟和厚實的被褥。
看到這裡,我心裡猛地咯噔一下。
壞了!
剛剛隻顧著笑穿小衣裳的謝青遲了。
如今端坐舊紗帳中,我纔想起來,阿孃隻教了我怎麼羞辱二郎。
沒教我怎麼貶低謝青遲啊!
不等我細細想,謝青遲已經挑了蓋頭,將一杯合巹酒遞到我麵前。
見我久久沒有抬手去接,謝青遲以為我後悔了。
他沉默片刻,取出一方小盒,遞到我麵前:
「沈姑娘要是後悔,隻當我是替青辭拜堂了,我們的婚事不作數。
「是我和謝家對不起姑娘,除了這些,我會再儘我所能補償。」
盒子開啟,是一疊房契銀票,是阿孃說的真心。
謝青遲,這你就不懂規矩了吧。
是要我先挑你的理,你再把一盒子真心拿出來待我。
捧著那盒真心,我還沒來得及解釋。
院外卻有官兵請謝青遲去彭城,協查一樁鹽稅案子。
二郎的小廝春茶在門外哭喪著臉:
「大少爺,又是二少爺闖的禍!
「怕官府不依不饒,老爺太太才說是您犯的錯。
「老爺說了,年前您若是平不了事,就先彆回家了,免得惹怒聖心。」
這話說得我替謝青遲不平。
好偏心的爹孃!
憑什麼二郎住園林,大郎住空院?
憑什麼二郎犯的錯,要推到大郎頭上?
可是謝青遲似乎早已習慣爹孃的偏袒。
他臉上並不難過,隻是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膝上那方小小的木盒好像壓在我的心頭,沉甸甸的。
哦對了!差點忘記說了。
我忙抓住他的袖子,趕緊說出一句:
「二郎不如大郎,大郎穩重謙和,又有本事管著鹽鋪的生意。」
瞧著光禿禿的屋子,剩下那句奢靡,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大郎一愣,好像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種話。
他看了我許久,微微勾起唇笑了笑:
「謝謝沈姑娘誇獎。」
為謝青遲送行時,外頭夜深露重。
路上沒有行人,隻有四五個行乞的花子,縮頭拱背地聚在牆根躲風。
深秋的夜色中,有薄薄冷冷的霧氣。
我披著厚厚的鬥篷,輕嗬著手,指尖仍冰涼。
而謝青遲卻沒人為他打點行李,備些厚衣裳。
我想起總出遠門跑商的阿爹,忍不住學著阿孃的模樣多問了一句:
「那你要多久才能回來呢?」
謝青遲收斂了臉上的淡漠,對我露出溫溫的笑意:
「最遲不過兩個月,我會儘快回來。」
我算了算日子,兩個月正是除夕,很替他高興:
「那正好,能回來吃年夜飯呢。」
謝青遲似乎並不習慣被關心,微微一怔:
「……你會等我回來?」
我笑眯眯地點點頭。
對呀,你都把一盒子真心交給我了。
照規矩講,現在輪到我掏心地對你好啦。
看著我的笑臉,謝青遲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
「沈姑娘,這兩個月你就在家中等我回來,不要見他。」
不要見誰呀?
「我弟弟,謝青辭。」
「他不好嗎?」
「不。」謝青遲勒緊韁繩,表情在霧氣中晦暗不明,「偏偏他很好。」
馬蹄聲遠了,重重門扉掩上。
寂靜的街道,隻聽見幾聲零星犬吠。
「喲,瞧那沈家女娘眉眼盈盈的樣子,彆說大郎,就是我見了,也捨不得走。」
「你瞧那女娘坐在花轎裡笑時,嘖嘖,二郎眼睛都看直了。」
「她不就是咱們二郎最喜歡的型別麼?」
牆根乞丐扮相的幾人,紛紛去瞧一旁不吭聲的謝青辭。
紀瑜用手肘戳了戳扮成花子的謝青辭,酸溜溜地點他:
「有些人說什麼讓沈家女娘吃苦頭,給兄弟們看好戲,現在後悔了吧?」
謝青辭被戳中心事,一言不發。
方纔看見花轎上的沈家女娘團扇掩麵,金流蘇後那雙笑盈盈的眼睛,叫他的心忽然塌下去大半,空悵悵的。
還是謝青辭的發小司馬碩,見不得好哥們兒吃癟:
「誰說青辭後悔了?他大哥隻是代他拜堂。
「隻要青辭出手,那沈家女娘還不乖乖拜倒?
「潘驢鄧小閒,除了驢兄弟們不知道。
「若論有錢有閒,溫柔小意,青辭哪裡不如他那個木頭哥哥?」
這話說得謝青辭那顆悵然若失的心,一點點明亮起來。
從前爹孃和兄長總訓斥自己紈絝愛玩,如今看來也不是壞處。
至少他不似哥哥謝青遲木訥古板,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他可以討一討沈家女孃的歡心。
何況她本就是爹孃指給自己的妻。
何況他謝二郎從沒在風月場和女人身上栽過跟頭。
明明心已經俯就,謝青辭嘴上依舊不肯低頭:
「且待我去試一試她,要是好,小爺我就自己收用。
「要是不好,就把她丟給我哥,反正爹孃總會向著我。」
2
3
謝青遲叫我彆見他弟弟,這話說得我雲裡霧裡。
但當務之急是收拾這個空蕩又破舊的宅子,等謝青遲回來,這兒就有家的樣子了。
偏偏連著兩三日,對麵謝青辭宅子門口,總有三三兩兩的人往我這裡張望。
還有一位自稱是謝青辭的好友,叫紀瑜的姑娘下拜帖。
我記著謝青遲交代我的話,又忙著挑工匠仆婦,將訪客一一推了。
丫鬟仆婦倒是好說,可偏偏好工匠難尋。
我瞧了許多圖紙都不滿意,不是太俗就是太老。
冬日午後,我趴在畫卷裡,看得昏昏欲睡。
忽然有一幅叫我眼前一亮,亭台樓閣不俗,連種什麼花木都合我心意。
見我挑中了這個工匠,管事的麵色卻很為難。
「他要價很貴嗎?」
「不是,他說給多少錢隻看姑娘心意。」
「他工期排不上麼?」
「也不是,他說了隻等著姑娘一個人挑。」
「那哪裡難了呢?」
「他、他這人自恃有些才情,這園子修建和采買要與姑娘一起,怕姑娘挑錯了山石花木,園子不好看了要怪他。」
他說得合情合理,可看著階下那個戴著帷帽,衣著寒酸的少年,我還是有些猶豫。
看出了我的猶豫,少年輕笑著開了口:
「夫人是吳郡人麼?」
乍在外鄉聽見鄉音,我生出幾分親切,忙問:
「你也是吳郡人?」
他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清豔豔的臉。
他躬身微微行禮,卻十足的守禮和規矩:
「我叫謝雉,是廣陵人,和謝家大郎在吳郡的書院讀過兩年書,與他很是要好。
「若是論起本家親疏,我還要喚大郎一聲兄長呢。」
原來是同族兄弟。
園子的事一應交給了謝雉。
這些日子我發現,他什麼都懂,眼光獨到。
做舊坑人的古董字畫,以次充好的花木磚瓦。
他隻喝茶不吭聲,那些夥計就紅著臉灰溜溜地把次貨收起來。
回去路上,我數著一疊訂貨單子,毫不掩飾對謝雉的敬佩:
「謝雉你好有本事!我都打算掏錢了,結果你一個眼神,他們就不敢騙我了。」
「這算什麼本事?」
「這不算本事,那什麼算?」
謝雉似乎想到了誰,自嘲地笑了一聲:
「像大郎那樣管家經營,或是讀書功名,有用的纔算本事。」
「可在我看來,讀許多書,跟謝雉你剛才一眼瞧出木材的門道是一樣的厲害。」我崇拜地看著謝雉,很佩服他的本事,「管事的說,給你多少工錢看我心意,可我覺得你配得上最多的。」
謝雉被我誇得勾起唇角,如一隻得意的孔雀:
「這算什麼?若是論到珠寶綢緞,古籍字畫,我還要厲害呢。」
說到綢緞時正路過布莊,我拉住了謝雉:
「你教我挑些好料子,我給大郎寄冬衣。」
見我抱著四五匹,謝雉替我接過來,竟然有點酸溜溜:
「大郎真是好福氣,我也沒聽說彭城凍死過人,怎麼要買這麼多?」
見我拿一匹月白綢比在他身上,謝雉不高興地將頭撇到一邊:
「大郎穿玄色好看,你不必拿我來比他的樣子。」
「不是,這一匹是送你的。」我笑眯眯地看著他,故作為難,「可是我想廣陵也沒凍死過人,不如算了……」
謝雉一怔,忽然耍賴一樣,將那匹綢緞緊緊抱在懷裡不撒手:
「今年冷得很呢,恐怕要凍死窮工匠咯!」
見我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
天色灰濛濛時,外麵落了冷雨。
酒樓熒紅的燈籠映著霧氣,格外暖。
熱氣騰騰的暖鍋端上來了,店家還送來我沒有點過的一壺熱酒和鹹鵝。
「是那位姑娘送你們的。」
我回過σσψ頭看。
那位姑娘笑著,親親熱熱地過來挽住我的手,用眼神去瞟謝雉:
「嫂嫂給我吃了回閉門羹,竟然還不認得我是誰?」
是謝青辭提到的小青梅,紀瑜。
見我賠禮道歉,紀瑜並不在意,隻意味深長地看著謝雉:
「嫂嫂也當心些,有些謝家子弟不學無術,專好坑蒙拐騙。」
紀瑜這麼說,與她同桌的那些少年也紛紛嬉笑起來。
見他們的話夾槍帶棒,對謝雉不客氣,我立刻冷下臉,撂下筷子:
「你說的是誰我不知道,但謝雉並不是那樣的人。
「他為人真誠,又有一身的本事,請紀姑娘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見我發了好大的火,那桌少年交頭接耳地嘀咕:
「奇怪了,不是說這沈家女娘沒脾氣的麼?
「見鬼了,他不是最討厭有脾氣的姑娘麼?竟然還不走?」
謝雉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往我的碗中夾了一片鹹鵝,勸我不要動怒:
「他家的鹹鵝和酒都是廣陵一絕,快嘗嘗。」
「誰稀罕吃她的鹹鵝!」我生了氣,也瞪了謝雉一眼,「吃什麼吃!你也不許吃!」
謝雉一怔,笑著乖乖放下筷子:
「好,我不吃了,跟你一起生氣。」
馬車搖搖晃晃,雨絲從窗戶飄進來。
謝雉還忙著哄我:
「氣大傷身,要是為我這樣的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
「說來也奇怪,那謝家二郎新婚夜丟下你你不生氣,剛剛奸商坑你你也不生氣,怎麼平白為了我生這麼大的氣?」
我越想越替謝雉難過:
「因為你很好,所以我不能讓他們這麼說你。
「都怪我,我第一次見你就該看出來的。你沒有好衣裳穿,沒有住處去,又被這些人欺負排擠所以找不到活計養活自己。
「謝雉,這麼些年你一個人,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謝雉沒有說話,隻是怔怔看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雨絲打濕肩膀,他也渾然不覺。
見我湊近瞧他的臉色,謝雉彆過頭,臉倏忽紅得像醉蝦。
他很不自在地攥緊膝上衣料:
「……你彆看我,我、我好像生病了。
「……好像還病得不輕,真是要命。」
他確實病得不輕,披著厚厚的鬥篷,捧著一碗薑湯,還不住地打噴嚏。
他住的偏房,隻有薄薄的被褥,我拿來一件厚實狐裘給他蓋上,生怕他病得更重。
簷下雨聲泠泠,冬日寒意幾乎浸到人骨子裡。
院外還有前日移栽的玉蘭,可惜光禿禿的,未到春日還不成景緻。
屋內小爐坐著一壺驅寒的薑湯,彤彤火光映在謝雉的臉上,他的表情一半隱入陰影:
「還好今日淋雨生病的是我,不是大郎,不然夫人要擔心了。」
這話說得怪怪的。
我點點頭:
「是呢,幸好大郎沒有生病。彭城這會該下雪了,也不知道大郎有沒有加衣裳。」
聽了我的話,謝雉不知道生了哪門子的氣,將那碗薑湯擱在桌上,氣得不肯喝了。
我想應當是薑太辣了。
謝雉生了薑湯的氣,把薄薄的被子拉到頭頂,沒頭沒腦地來一句:
「其實那天謝家二郎逃婚,你應當也很高興不用嫁給他吧。
「畢竟人人都說二郎不好,沒有出息,不如他哥哥。
「這下正好,你可以嫁給他哥了。」
我捧著薑湯,想了想,認真地反駁:
「並不是這樣。
「媒人原本說的是大郎,說大郎如何厲害能乾,說二郎被家裡人寵得不成器。
「可是我看了二郎的畫冊,偏偏覺得他很好,畫畫厲害,園子也修得雅緻。
「我也沒有什麼出息,想著有大郎管著謝家,我和二郎過過自在日子就好。
「可是沒有想到,他不知從哪聽了傳聞,很討厭我。」
謝雉猛地從狐裘中鑽個腦袋,一雙眼睛明亮急切地望著我:
「你真的覺得他好?」
「真的。」
「倘若二郎回來,說他還想……」
「不好。」
被我回絕,謝雉亮晶晶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一瞬,追問道:
「倘若、倘若大郎變了心呢?」
他若變心了,我就變賣了他的真心,帶著錢回吳郡,也不吃虧。
見我不答,謝雉的眼神微妙起來。
說話間,門外丫鬟說謝青遲的信到了。
信上說他已經和嶽父嶽母寫了信,叫他們不必擔心。
等他回了廣陵,一定帶我回吳郡見爹孃。
還附上了一摞彭城的土儀特產。
我高興地將信遞給謝雉,他隻冷笑,不肯接過去看。
「謝雉,廣陵有什麼新鮮事可以和大郎說麼?」
謝雉想到了什麼,笑得愉悅:
「這個麼……
「園子修得漂亮,自然要跟謝兄說一聲。
「夫人在信中稱我一聲阿雉,謝兄就知道是我了。」
4
簾外一夜冬雨,淅淅瀝瀝地下。
謝青辭想著,自己也應當寫信跟阿兄講講廣陵的新鮮事。
比如沈家女娘與他關係親厚,她喚你一句青遲,卻會叫他的乳名阿雉。
比如自己收到一件衣服,應當是沈家女娘親手做的,怕他受冷,所以針腳細密用心。
比如自己生病,她細細切了薑,他蓋的裘衣有她身上的玉蘭香氣,彷彿被她抱了個滿懷。
倘若光寫這些,不夠兄友弟恭,還應當拿出一點真心來求。
阿兄,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很嫉妒你。
嫉妒你事事妥帖,件件周全,爹孃師友都讚你比我好。
而我隻能像個跳梁小醜,跟你搶爹孃的愛,搶園子,搶珍玩。
偏偏你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相讓,讓我搶到也很挫敗。
說來可笑,怎麼會有人贏也贏得一無所有。
但是阿兄,以後我都不跟你爭了。
我把園子,珍玩和謝家的家業都給你。
阿兄把沈瓔讓給我好不好?
倘若阿兄知道,她能從百幅畫中挑中我,她這麼好性子的姑娘為我發了好大的脾氣,她滿心滿眼地崇拜著你們眼裡不務正業的我,你也會覺得我們相配。
寫罷,謝青辭擱筆。
風從窗戶吹進來,冬氣砭人肌骨。
偏偏桌邊小爐,身上狐裘又叫人心如沸。
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室玉蘭暖香。
是沈瓔。
她偷偷買了那家招牌的米酒,笑盈盈遞給他一杯。
謝青辭撐著手,看她捧著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飲。
謝青辭想提醒她,喝了米酒被晚風吹了,容易醉。
可是也晚了。
她已經喝醉了。
醉得迷迷糊糊時不吵不鬨,隻看著他笑,他說什麼她都點頭說好。
「你真的覺得二郎好?」
「好。」
「倘若我有事騙你,你不生氣好不好?」
「好。」
「倘若二郎回來,說他還想娶……」
「好呀。」
她迷糊的囈語,在他心上炸起驚雷。
見他臉紅得厲害,她疑惑地湊近,抵住他的額頭猶嫌不夠。
謝青辭不敢動了,她觸碰過的地方有野火燎原,好似有一枝玉蘭要從心臟破土。
簷上雪轟然塌下時,窗外玉蘭次第娉婷開。
初夏鳥兒偷銜櫻桃,秋日山間小獸啜清泉。
等謝青辭頭疼嗓子痛地醒來時。
窗外玉蘭枯枝伶仃,仍舊是凜冽冬日。
爐火早熄,沒有熱酒,隻有一鍋冷薑湯。
他摸著身下狐裘,啞然失笑。
……他還真是病得不輕。
竟然妄想在冬日攀折一枝春。
謝青遲離家時秋雨還惱人,歸來廣陵已是雪皚皚。
這兩個月,他好似沒有出門一樣。
因為沈家女娘寄來家書,寄來冬衣,寄來一切她覺得新奇的小玩意兒。
紅豆糕團,栗子饅頭,糖蟹鹽餅,甚至還提溜出一隻長脖子的廣陵老鵝。
連同行的轉運使林大人都忍不住笑他:
「陛下給你相看了這麼多貴女,你都不要。
「要是她們知道你娶了個饞娘子,一定後悔宮宴上沒有多吃兩口酥酪。」
有幾個大膽的隨從也跟著打趣:
「都說吳郡的姑娘針線功夫最厲害,一朵帕子能繡出十樣花來。
「怎麼偏偏咱們謝公子娶了個粗心娘子,冬衣袖口都漏風呢。」
謝青遲摸著身上針腳粗糙的冬衣,忍不住為她辯解:
「是我要這樣的,縫得細密也太熱了。
「何況我娶她,並不是為了要她給我做針線活。」
一輪冷月高懸,映照在廣陵渡口。
跑商的漢子喝多了,嘴上說著葷素不忌的話:
「伺候公婆,操持家務,洗腳睡覺生娃娃,不然娶媳婦做什麼?
「難道當個嫦娥天仙,星星月亮供著?」
謝青遲隻憑欄飲酒,看著湖心的月亮一言不發。
他們說中了他的心事。
他習慣了爹孃偏心,習慣了幫弟弟收拾爛攤子。
以為花轎裡沈家女娘也像賭場的流氓一樣難纏。
可團扇後她笑眼盈盈,他彷彿被仙娥垂首眷顧。
她說等他回來一起過年。
她說家中添了許多東西,有家的樣子了。
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就數著日子,盼著回去。
見他喝悶酒,林大人用力捶了一下謝青遲的肩膀:
「怎麼了?熬了許多夜,急著要回來的是你,如今不下船的人也是你。
「青遲兄這是近鄉情更怯?」
不是。
是他回廣陵前,收到了她寄出的畫,畫上是他盼著回的家。
那畫是弟弟謝青辭畫的,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在書信中提到弟弟青辭,親昵地喚他的乳名阿雉。
阿雉畫園子很厲害,阿雉挑器具的眼光一流,阿雉知道哪家糕點最好吃。
緊跟著是謝青辭的信,字字句句都在炫耀。
她做的衣裳針腳細密,她一開始選的就是自己。
最後就是爹孃的書信,卻並不是問他安好,飲食可習慣。
爹孃隻為難地說,你弟弟很喜歡那位沈家女娘,況且當初隻是讓你替弟弟拜堂,是你看她哭得可憐,才擅自改了主意。
如今把她還給你弟弟,好不好?
不好。
可是不好又能怎樣。
她覺得阿雉比他好。
如今想來,她最後一封家書,末尾那句殷切的:
「大郎何日歸家?」
也許隻是客套。
廣陵沒有人在等他回去。
闔家團聚,一江大雪,半壺苦酒。
他不敢回去看弟弟和她一起修建的園子。
也許她正在跟弟弟一起團圓,跟爹孃笑著吃年夜飯,一家子和樂融融。
謝青遲想,就這樣吧。
就在這一場空歡喜被戳穿前駐足片刻。
畢竟空歡喜,也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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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這日,廣陵下了一場難得的大雪。
許久沒有收到謝青遲的信,我猜是雪大,耽誤在路上了。
園子終於收拾出了一點家的樣子。
門口貼了對聯,紅彤彤的燈籠映著瑞雪,一派喜氣。
我擔心謝雉過節無處可去,便問他要不要來謝家過年:
「總歸是同族,我買些禮品,你就說是你來拜訪長輩。
「總不能過了年,人人團聚,你無處可去還餓肚子。」
看著我為他備下的賀禮,謝雉試探地問:
「要是我有事瞞你,你彆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心裡有點警惕,打量他一眼:
「什麼事?難道是騙了我的錢財麼?」
「不是。」他有點心虛,「是如果我家世並不像你想得那麼淒慘……」
我嗬了嗬手,笑著把賀禮塞到他懷裡:
「那我也會為你高興呀。
「好啦,你不要怕,大郎父母除了偏心一點,也是很好的人。」
謝府張燈結彩,謝父謝母早等在門外。
見我下了馬車,謝母慈愛地挽著我的手,免了虛禮。
我想著馬車裡的謝雉,不知怎麼跟謝母解釋:
「婆母,我有一件事想跟您說……」
可是後麵馬車簾子掀開,看見穿月白衫子的謝雉。
謝母身旁的丫鬟立馬殷勤熟稔地遞上手爐子:
「今日雪大,二爺可彆凍壞了。」
二爺?
也是,謝雉在旁支,確實排老二。
可我不知道他竟然和謝家如此相熟。
落座後,我仍不明白為何謝雉可以親密地坐在婆母身旁。
婆母卻親自為我和謝雉斟了杯熱酒:
「來,孩子,你們先飲一杯酒暖暖身。」
見我和謝雉飲罷,婆母欣慰地拉過我和謝雉的手,慈愛地放在一起:
「好好好,你們補上這酒,我算是放心了。
「我這個孩子從前是胡鬨了些,但對你的心意是真的。
「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今後呀,你儘管打他罵他,到出氣為止。」
謝雉不說話,隻偏著頭瞧著我笑。
我愣住了。
這這這這是什麼意思?
「傻丫頭,我這個小兒子青辭,乳名雉兒。
「你不要惱,他也並沒有騙你,是你沒有問清楚。」
謝雉,不對,謝青辭討好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阿瓔,你要打我罵我都好,但是不要生我的氣,你答應我的。」
我的腦子還是懵懵的。
顧不上自己生氣,我想到了謝青遲:
「那大郎怎麼辦呢?」
他、他還有一盒子真心在我這呢。
謝母笑了笑,並不在意:
「大郎不要緊的,他與你不過見了一麵,不會在意的。
「當日說好他替青辭拜堂,隻是他見你哭得傷心,才自作主張改了主意。
「何況我們已經寫了信送去彭城,他也並未反駁,想來是同意了。
「今年大約也不會回來過年了,我們不必等了。」
宴席已開,觥籌交錯,熱鬨得像另一場婚事。
眼前山珍海味,可我什麼也吃不下。
都說廣陵酒甜,我隻覺得那盞酒回口是無儘的苦澀。
原來這些年,過得很辛苦的。
隻有謝青遲一個人。
我推了杯盞要走,謝青辭追了上來。
他匆匆去捉我的衣袖,急切地挽留:
「阿瓔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氣我當初把你丟在花轎裡,氣我故意用謝雉這個名字來騙你?
「一開始我確實混賬,把你想得那麼壞,可是這些日子相處,我才知道你特彆好。」
月色和雪光照著他的眼睛,清亮亮的。
我信他說的都是真話,也信他是真心認錯。
我很認真地看著謝青辭,溫聲細語:
「謝青辭,我沒有生你的氣,真的。
「你把我一個人丟在花轎裡,我沒有生氣。
「你用謝雉這個名字騙我,我也沒有生你的氣。
「剛剛宴席上我一直在琢磨,為什麼我不生氣,現在我想明白了,因為我根本不在意你。」
謝青辭臉色驟然蒼白,卻仍不肯死心:
「難道你在意兄長?
「阿瓔,你和兄長隻不過見了一麵,寫了幾封信,算不上相配。
「而這些日子你和我在一起畫畫,佈置園子,我們意趣相投,這不就是你想過的日子麼?
「你若是覺得愧疚,等你我成婚後,我把更好更大的園子讓給兄長,我們再給他相看好姑娘,你不知道廣陵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
謝青辭說得對。
我是不瞭解大郎,可我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我和他隻見了一麵,通了幾封書信。
「可是第一麵,他不知我是美是醜,是好是壞,都願意伸手拉我一把。
「我不知道他喜惡習性,不知道他從前過去,也不知道我們是否相配。
「我隻知道,現在他被孤零零丟在天地間,就像我當初被丟在花轎裡。
「上次他替我解圍,這次該我去找他了。」
沒有再看謝青辭灰敗下去的臉色。
我放下馬車簾子,吩咐車夫繞去渡口,再回家。
天上落了一點雪珠,遠遠望見σσψ謝家的商船就停在渡口。
船簾掀起,雪花打著旋兒,帶進一股甜蜜凜冽的酒氣。
謝青遲不知道我是怎麼尋到渡口來的。
此刻冷風一吹,剛才那杯酒的後勁兒湧上來。
醉酒登船跌跌撞。
我踉蹌著栽進他懷裡,仰起頭氣惱地問他:
「為什麼到了廣陵卻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謝青遲冷不防被我撞了個滿懷,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良久良久,他才啞著嗓子,滿眼苦澀:
「我以為你和他們一樣,不想我回來。」
借著醉意,我捧著謝青遲的臉,歪著頭認真打量。
彭城兩個月奔波辛苦,他比成親那日瘦了許多:
「你怎麼瘦了,是有人欺負你了嗎?」
他低著頭,任由我揉搓著他的臉:
「沒有人欺負我,是我盼著早日趕回來,所以淋了幾場雪,熬了幾個夜,餓了幾次肚子。」
想到那一桌豐盛的年夜飯,我又替他心酸:
「他們不等你回來就開飯了,還說你壞。
「我不高興,吃了盞酒就走了,肚子也很餓。
「謝青遲,他們說得都不對。
「我覺得你特彆、特彆好。」
謝青遲不說話了,隻將我緊緊摟在懷中。
原來被抱得很緊的時候,脖子會涼涼的。
我猜,也許是謝青遲心裡的雪化了吧。
萬家燈火時,煙花在頭頂璀璨地炸開。
是新年了。
6
大年初三,日光晴好,萬裡無雲。
連著幾日都是適合出遠門的好天氣。
謝父謝母為了安撫謝青辭,挑選了許多姑娘給他相看。
他不肯出門,更不肯見客,隻將自己關在園子裡,誰也不理會。
直到今日,我和謝青遲啟程回吳郡。
船緩緩離岸,我瞥見一個月白身影,遠遠地躲在人後。
謝青遲狀若無意地去牽我的手,不肯放開:
「阿瓔在看什麼?」
「看外鄉人跟賣老鵝攤販吵架呢,那個外鄉人也真古怪,不要鹵水,偏要一碟子酸倒牙的陳醋蘸著吃。」
謝青遲也聽笑了:
「蘸醋?哪裡有這樣的吃法?」
「對呀,醋哪裡有這樣的吃法?」
見我是看著他笑,謝青遲才後知後覺我在點他。
他輕咳一聲,忽然認真起來:
「我從前在吳郡時,見過這種吃法的。」
「瞎講!我們吳郡人纔不這麼吃呢!」
「你仔細瞧他穿的衣裳呀,那個外鄉人肯定是吳郡的,都說吳郡姑娘手巧,給心上??做??裳都????。」
??我不??明白,謝青遲歎了口氣,彆扭地將頭彆過去:
「是醋。醋你給他做衣服很用??。」
看他草草鎖邊的袖口,歪歪扭扭的針腳,我臉上??紅:
「當、當然啦,我們吳郡多的是巧姑娘。
「還是你好命,娶了唯??一個手笨的呢!」
這話??說,謝青遲就明??了,二郎??上的??服並不是我做的。
但他還不肯罷休:
「還有,醋你給他狐裘暖身。」
「這算什麼?我還用狐裘包過落??的貓??狗??呢。」
「最最要緊的是,醋你喚他阿雉,卻隻喚我青遲。」
我踮腳附在他??邊,笑盈盈地問他:
「那我該喚你什麼?大郎?阿遲?
「……還是夫君?」
船上風??,叫人聽了情話也懷疑耳朵。
謝??遲怔住了,急切地拉我的手腕:
「阿瓔,你再說??遍。」
可是我剛剛說了好多話,謝青遲你要聽哪句呢?
是我要跟阿孃學裁剪,給你做件合??的喜服正正好。
是我要叫阿爹教教你,私房體己二兩銀??真不算少。
還是說這姻緣般般巧,正正好,??定白首與君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