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妻,餘生笑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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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故友戰死沙場,他將故友的獨女柳依諾接入府中,認為這是他作為大將軍的情義之舉。
柳依諾與我截然不同。
她明豔愛笑,擅長騎射,比我更像大將軍的女兒。
而我,將軍府的嫡長女謝喬安,自幼便在後宅裡撫琴作畫,讀書寫字。
爹爹說我性子沉悶,不如依諾討喜。
大哥二哥嫌我行事作風小家子氣,一點也不直率。
他們說這些話時,從不避諱我。
彷彿我不是他們的親人,隻是府裡一個多餘的物件。
1
柳依諾來的第一年,是我的十五歲生辰。
我冒著初春的薄雪,在梅林裡站了一個時辰,親手摺了最好的一枝紅梅,想插在我送給爹爹的硯台上。
可我回到前廳時,聽到的卻是滿堂歡聲笑語。
柳依諾今日在城外馬場拔得頭籌,得了匹價值千金的西域寶馬。
大哥二哥圍著她,一個遞熱茶,一個遞暖爐。
“依諾真給我們謝家長臉!”
“就是,這纔是將門虎女。”
爹爹更是將他最珍愛的那把弓,親手交到了柳依諾手上。
他說:“好孩子,這弓跟著我十年,如今贈你,望你前程似錦。”
柳依諾又驚又喜,眼眶都紅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
無人記得,今天也是我的生辰。
那枝紅梅被我悄悄丟在了角落的雪地裡,很快被新的落雪覆蓋,了無蹤跡。
我的心,也像那枝紅梅一樣。
晚上,我讓廚房溫了一碗壽麵。
從黃昏等到深夜,前廳的喧鬨散去,也沒人來我的院子看一眼。
我一個人坐在桌前,麵已經冷透了。
湯上凝著一層白油。
我默默地吃完了。
從那天起,我便不再期待了。
爹爹和兄長們的目光,永遠都在柳依諾身上。
她皺一下眉,大哥會放下操練的兵書,陪她去城裡散心。
她咳嗽一聲,二哥會連夜快馬出城,隻為給她尋一塊上好的潤喉蜜糖。
至於我,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為爹爹整理書房,他會說我亂動他的軍務文書。
我為大哥縫製新的外袍,他轉手就送給了軍中同僚,說是不習慣這般精細的料子。
我為二哥的劍配上新的劍穗,他隔天就換成了柳依諾送他的狼牙墜子。
他們不知道,為了繡那件外袍的袖口暗紋,我的手指被針紮了無數次。
他們也不知道,為了編那個劍穗,我在燈下熬了三個通宵。
我的所有心意,都被棄之如敝履。
後來我病了,咳得很重,夜裡總是發起高燒。
大夫來看過,說我這是鬱結於心,加上風寒入體,需用一味叫“雪膽”的珍稀藥材吊著命。
爹爹難得地皺起了眉,立刻派人去尋。
可就在這時,柳依諾在練習騎射時,不慎從馬上摔了下來。
其實隻是擦破了點皮。
她卻白著臉,柔弱地喊疼。
整個將軍府都亂了套。
爹爹、大哥、二哥全都衝了過去,噓寒問暖。
尋來的“雪膽”,一共隻有三株。
爹爹看著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我,又看了看手臂上纏著白布、正掉眼淚的柳依諾,猶豫了。
柳依諾的貼身丫鬟跪下哭道:“將軍,我家小姐從小沒受過這種苦,她身子金貴,萬一落下病根可怎麼好!”
大哥立刻說:“爹,依諾是為了我們謝家的顏麵才勤練騎射的,不能讓她受委屈。”
二哥也說:“妹妹體弱,這藥或許太猛,不如先用些溫和的方子。依諾的傷更要緊。”
最後,那三株雪膽,兩株送去給柳依諾壓驚,一株磨成粉,讓她每日衝水喝,說是能活血化瘀,不留疤痕。
而我,隻分到了一碗最普通的湯藥。
2
我的婢女小翠跪在床邊,哭得眼睛通紅。
我看著帳頂,心裡一片冰冷。
原來,我的命,還不如她一道可能會留下的疤痕重要。
我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隻是身子更差了,走幾步路就會喘。
他們看我的眼神,便又多了幾分嫌棄。
說我像個紙糊的人,風一吹就倒。
及笄之後,宮裡來了旨意,將我指婚給了太子。
這是我娘親在世時,為我求來的恩典。
娘親是世家貴女,當年為了爹爹,放棄了京城的一切,隨他遠赴邊疆。
她臨終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
她說,她的喬安性子太軟,怕我受欺負。
這樁婚事,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庇護。
訊息傳來那天,柳依諾把自己關在房裡,哭了一整天。
晚膳時,她眼睛紅腫地出現,強笑著對我說了恭喜。
爹爹和大哥二哥的臉色,卻很不好看。
席間,大哥忽然開口:“妹妹,太子殿下文武雙全,你這樣……怕是與他沒有共同言語。”
我握著筷子的手一緊。
二哥接著說:“依諾與太子殿下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上次圍獵,太子還誇她箭法好。”
我垂下眼,沒有說話。
最後,是爹爹一錘定音。
他歎了口氣,看著我,語氣裡帶著一絲命令:“喬安,你自幼懂事。依諾是你的姐妹,你當真忍心看她傷心嗎?”
“況且,你的身子……實在不宜嫁入皇家。不如,將這門親事,讓給依諾吧。”
“你放心,將來爹爹定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讓我讓出自己的婚事。
讓我讓出娘親用命為我換來的庇護。
讓我把自己的未來,拱手送給一個外人。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他們三個。
他們的臉上,是理所當然的表情。
彷彿我生來就該為柳依諾犧牲。
那一刻,我心中有什麼東西,徹底碎了。
我輕輕地笑了。
“好,我讓。”
我說。
他們都鬆了一口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爹爹誇我:“不愧是我的女兒,深明大義。”
大哥說:“妹妹放心,以後大哥護著你。”
二哥說:“往後誰敢欺負你,我第一個不饒他。”
他們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任他們拿捏的謝喬安。
他們不知道,當我說出那個“好”字時,我的心就已經死了。
從此以後,活著的,隻是一具名為謝喬安的,會笑,會說話的軀殼。
一具,隻為自己活著的軀殼。
3
接下來的日子,府裡一片喜氣洋洋。
爹爹和兄長們開始為柳依諾的婚事奔走。
他們要向宗人府和陛下陳情,說明我的身體狀況不足以承擔太子妃的重任,而柳依諾品貌出眾,文武雙全,堪為良配。
這是一個很冒險的舉動。更換皇室指婚的人選,稍有不慎,便是欺君之罪。
但他們為了柳依諾,甘願冒險。
為了讓我的“病體孱弱”更加名正言順,我的院子變得比以往更加冷清。
湯藥換成了最普通不過的清熱方子,每日的飯食也隻有寡淡的白粥青菜。
他們需要我病著,最好病得再重一點,重到讓所有人都相信,我確實配不上太子,甚至活不了幾年。
我安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每日臥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看著屋頂的橫梁,一躺就是一天。
小翠急得直哭,偷偷給我塞她省下來的點心。
“小姐,您就吃一點吧,身子會熬不住的。”
我摸了摸她冰涼的手,搖搖頭:“不必了,這樣……挺好的。”
柳依諾倒是時常來看我。
她總是帶著各種名貴的補品,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滿臉擔憂。
“姐姐,你一定要好起來。等你好了,我求爹爹,我們一起嫁給太子殿下,我做側妃,一輩子伺候你。”
她話說得情真意切,眼裡的得意卻藏不住。
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翻了我床頭剛熬好的藥。
漆黑的藥汁灑了一地。
她驚慌地道歉,叫人來收拾。
那天晚上,我便沒了藥喝。
還有一次,我難得睡得安穩,她卻帶著一群人在我院子裡練習新學的劍舞。
劍風呼嘯,伴隨著她清脆的笑聲。
我被吵醒,一夜無眠,第二天便又咳血了。
爹爹和兄長們來看我,看到我手中的血帕,隻是皺眉。
大哥說:“喬安,你這身子,的確是太弱了。”
二哥說:“安心養著吧,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
爹爹歎氣:“是爹爹對不住你,當初就不該由著你娘……罷了,你且放寬心。”
他們沒有一句責備柳依諾的話,彷彿她在我院子裡的所有舉動,都是理所當然。
他們隻覺得,我的病,又為他們換掉婚事的計劃,增添了一份有力的說辭。
我的心,早已麻木。
我隻是靜靜地等著,等著他們為我安排好的,被拋棄的命運。
一個月後,爹爹的奏請終於有了結果。
宮裡來了聖旨。
陛下體恤將軍府忠烈,準了爹爹的請求。
但,不是簡單的更換。
聖旨上寫著:
“將軍府嫡女謝喬安,嫻靜淑均,柔婉謙恭,然身染沉珂,不宜侍奉東宮。特改賜婚於鎮北王顧訣,擇日完婚。將軍府義女柳依諾,英姿颯爽,性情開朗,賜婚於太子,為太子側妃,待謝氏出嫁後,另擇吉日入東宮。”
鎮北王,顧訣。
那個傳聞中,在北境戰場上殺人如麻,後因重傷致殘,半張臉被毀,性情暴戾的“鬼王”。
他三年前被從戰場上抬回來,便一直閉門不出。
京中人人都說,他已經是個廢人,心理扭曲,殘忍嗜血。
前兩個被賜婚給他的貴女,一個在婚前懸梁自儘,另一個在見過他一麵後,就瘋了。
從此,再無人敢提起他的婚事。
將我這個“病秧子”,配給那個“鬼王”。
一個將死之人,一個半死之人。
在所有人看來,真是絕配。
4
我聽到聖旨時,正靠在窗邊看一朵開敗的殘花。
小翠嚇得當場跪在地上,麵無人色。
而我,卻笑了。
爹爹和兄長們大概也覺得意外,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柳依諾成了太子側妃,雖然不是正妃,但也是一步登天。
而我這個麻煩,也被一個更麻煩的人接手了。
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
晚膳時,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爹爹難得地給我夾了一筷子菜。
“喬安,委屈你了。隻是那鎮北王……你嫁過去後,凡事順著他,好生伺-候,總能保住一條命。”
他的語氣,像是在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
大哥說:“鎮北王府權勢雖不如從前,但也是皇親國戚,你嫁過去,吃穿不愁。”
二哥甚至帶著一絲憐憫:“小妹,你彆怕。那鎮北王再殘暴,總不至於對你一個病人動手。”
他們三言兩語,便決定了我的未來。
一個充滿恐懼和未知的未來。
而柳依諾,她坐在我對麵,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像是在哭。
“姐姐,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也不必……”
我看著她,第一次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這門親事,我很滿意。”
我的聲音很輕,卻足以讓整個飯廳都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我。
我迎著他們的目光,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心甘情願,嫁給鎮北王。”
與其留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家裡,嫁給一個活死人,又有什麼區彆?
至少,在那個所謂的“鬼王”麵前,我可以不必再偽裝,不必再討好。
我可以做一個真正的,心如死灰的謝喬安。
爹爹愣了半晌,隨即露出讚許的表情:“好,不愧是我謝家的女兒,有擔當。”
他們都以為,我是為了成全柳依諾,為了家族,再一次選擇了犧牲。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隻是想逃。
逃離這個家,逃離他們。
哪怕是逃向另一個地獄。
出嫁那天,天色陰沉,下著小雨。
將軍府裡張燈結彩,卻不是為我。
他們在為半個月後柳依諾嫁入東宮做準備。
我的婚事,被安排得悄無聲息。
沒有嫁妝,沒有送親的隊伍,隻有一頂青色的小轎,停在側門。
小翠哭著為我梳好頭,插上了一支最普通的銀簪。
“小姐,您彆怕,小翠陪您一起去。”
我搖搖頭,將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包袱塞給她,裡麵是我這些年攢下的所有月錢和首飾。
“你留下。找個機會,為自己贖身,離開這裡,去過自己的日子。”
“小姐!”
“聽話。”我看著她,認真地說,“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臨走前,我誰也沒見。
我獨自一人,蓋上蓋頭,走出了那個生活了十六年的院子。
5
經過前廳時,我聽到了裡麵的歡聲笑語。
柳依諾正在試穿她那身華貴的側妃禮服。
“依諾穿這身真好看,太子殿下一定會喜歡的。”是大哥的聲音。
“這料子,這繡工,比得上正妃的規製了。”是二哥的附和。
爹爹爽朗地笑著。
雨絲打在轎頂,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坐在轎子裡,背挺得筆直,沒有回頭看一眼。
那個家,從今天起,與我再無關係。
鎮北王府,比我想象的還要蕭條。
府邸很大,卻沒什麼人氣。黑色的高牆,緊閉的朱門,門口連石獅子都顯得格外肅穆。
轎子從側門抬入,一路行來,幾乎看不到幾個下人。
我被扶進一間院子,院裡種滿了芭蕉,雨打在上麵,沙沙作響。
喜婆說了幾句吉利話,拿了賞錢,便匆匆離去,彷彿這裡是什麼龍潭虎穴。
我一個人坐在新房裡,頭上的蓋頭沉甸甸的。
沒有喧鬨,沒有賓客,甚至沒有一絲喜氣。
我就這麼一直坐著,直到外麵的天色完全暗下來。
燭火嗶剝作響。
我餓得胃裡發疼,身子也開始發冷。
就在我以為,我會這樣一個人坐到天亮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股寒氣隨著一個沉重的腳步聲,一同湧了進來。
腳步聲很慢,帶著一種金屬摩擦地麵的拖拽聲。
他來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沒有走近,隻是在房間的另一頭停下。
我能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穿透了蓋頭,落在我身上。
良久,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響起。
“掀了吧。”
那聲音裡,不帶一絲感情。
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摘下了蓋頭。
房間裡光線昏暗,我抬起頭,看向那個站在陰影裡的男人。
他比我想象的要高大。
一身黑衣,身形筆挺,隻是左腿似乎有些不便。
他的臉上,戴著一張猙獰的銀色麵具,遮住了他從額頭到鼻梁的大半張臉。
隻露出了削薄的嘴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麵具之下,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口幽深的寒潭。
這就是我的丈夫,鎮北王,顧訣。
他也在看我。
目光像刀子一樣,將我從頭到腳淩遲了一遍。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我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咳咳……”我沒忍住,捂著嘴,低低地咳了起來。
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果然是個藥罐子。”他冷哼一聲,語氣裡滿是嘲諷。
我沒有說話,隻是垂下眼。
“陛下倒是會廢物利用。”他又說了一句,然後轉身,拖著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內室。
“你睡外麵。”他丟下這句話,身影便消失在了屏風後。
我愣在原地。
這就……結束了?
沒有傳聞中的暴戾,沒有想象中的折磨。
他隻是……無視了我。
我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瞬間垮了下來。
桌上的飯菜已經冷透,我卻不在乎,狼吞虎嚥地吃了一些。
夜裡,我躺在外間的榻上,聽著裡間傳來的,平穩的呼吸聲,一夜無眠。
6
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不在了。
一個麵容和善的嬤嬤帶著兩個丫鬟走了進來。
“王妃,老奴是府裡的管事張嬤嬤。王爺吩咐了,您身子不好,不必理會府中事務,安心靜養便是。”
她說話很客氣,但眼神裡帶著疏離。
我點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得不可思議。
我住的這個“聽雨院”,除了張嬤嬤和兩個丫鬟,幾乎沒有外人踏足。
顧訣也再沒有來過。
我們像兩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陌生人,互不乾涉。
府醫每日會來給我請脈,開的藥都是頂好的。
膳食也變得精緻又有營養。
我那虧空許久的身子,竟然一天天好了起來。
咳嗽的次數少了,臉上也漸漸有了些血色。
我不知道顧訣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他隻是不想剛娶進門的王妃就病死,傳出去不好聽。
我也不想去探究。
這種無人打擾的寧靜,是我夢寐以求的。
我每日看書,寫字,或者坐在廊下,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顆早已死去的心,彷彿在這份寧靜中,被一點點衝刷,洗去了上麵的塵埃。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柳依諾入東宮的訊息。
聽說,她的入府儀式辦得極為風光,太子親自出宮迎接,給了她無上的體麵。
整個京城都在議論,說將軍府這位義女,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取代體弱多病的太子正妃,成為東宮真正的主人。
將軍府,一時風頭無兩。
小翠想辦法托人給我帶了信,信上寫滿了對我的擔憂,和對柳依諾的憤憤不平。
我看完信,將它放在燭火上,燒成了灰燼。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又過了兩個月,天氣轉暖。
我的身體已經大好,甚至可以在院子裡慢慢走動。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中看一株新開的芍藥,顧訣毫無預兆地出現了。
他還是那一身黑衣,戴著那張猙獰的麵具,坐在一個機關驅動的輪椅上,由一個沉默的侍衛推著。
這是我們自新婚之夜後,第二次見麵。
他停在不遠處,看著我。
“氣色不錯。”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難聽。
“托王爺的福。”我微微屈膝行禮。
他沒再說話,隻是讓侍衛將他推到院中的石桌旁。
他從懷裡拿出一份輿圖,在桌上攤開,自顧自地研究起來。
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侷促,頭也不抬地說:“你隨意。”
我便走到另一邊的石凳上坐下,拿起一本閒書看了起來。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斑駁陸離。
我們就這樣,一個看輿圖,一個看書,誰也沒有打擾誰。
氣氛有些古怪,卻並不壓抑。
臨走時,他忽然問我:“謝將軍,近來可好?”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我爹。
“不知。”我搖搖頭,“自我出嫁,便再無聯係。”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
然後,他沒再說什麼,讓侍衛推著他離開了。
7
從那天起,他偶爾會來我的院子。
有時是看輿圖,有時是擦拭他的那把佩劍。
我們依舊沒什麼交流。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來的時候,下人會多備一份茶點。
他看他的軍務,我看我的書。
偶爾,他會問我一些關於史書典籍的問題,我一一作答。
他會聽得很認真,有時還會和我討論幾句。
他的見解總是很獨到,一針見血。
我漸漸發現,他並非傳聞中那般粗鄙不堪。
相反,他博聞強識,心思縝密,遠勝過我那兩個隻知舞刀弄槍的哥哥。
有一次,下人送來的點心裡,有一盤是桂花糕。
我看著那盤桂花糕,忽然想起了我娘。
她生前,最會做的就是桂花糕。
我忍不住,伸手動了一塊。
顧訣注意到了我的動作。
“喜歡?”他問。
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院裡的小廚房,就多了一個擅長做各式糕點的廚娘。
我心中微動,卻什麼也沒說。
我們之間的關係,依舊不遠不近。
他從未踏入我的房間,我也從不主動去找他。
但這份默契,卻讓我的心,有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大哥謝昭派人送來的信。
信上說,娘親的忌日快到了,希望我能回府一趟,一家人一起祭拜。
信的末尾,還提了一句,柳依諾也會從東宮回來。
我拿著那封信,沉默了很久。
祭拜娘親……
他們也配提起娘親?
如果娘親泉下有知,看到他們是如何對待我的,怕是死也不會瞑目。
我本想直接拒絕。
可顧訣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後。
“想回去嗎?”他問。
我搖搖頭。
“那就彆回。”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卻猶豫了。
我想回去看看。
不是為了他們,而是想去娘親的牌位前,跟她說一聲。
告訴她,我過得很好。
讓她不必再為我擔心。
“我想……回去一趟。”我最終還是說了。
顧訣看著我,麵具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我陪你。”
我愣住了。
他……要陪我回將軍府?
那個京城人人避之不及的“鬼王”,要主動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驚訝,冷哼一聲:“怎麼?本王這個樣子,給你丟人了?”
“沒有!”我急忙搖頭。
“那就這麼定了。”他做了決定,不容我反駁。
娘親忌日那天,鎮北王府的馬車,停在了將軍府門口。
當顧訣在侍衛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下馬車時,整個將軍府門前,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聞訊趕來的下人,都驚恐地看著他,大氣不敢出。
我跟在他身後,走上了那段熟悉的台階。
爹爹和大哥二哥早已等在門口。
看到顧訣,他們的臉色都變了。震驚,畏懼,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厭惡。
但他們還是擠出笑容,迎了上來。
“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爹爹躬身行禮。
顧訣沒理他,隻是側頭問我:“祠堂在哪?”
我指了指方向。
他便徑直朝祠堂走去,完全無視了僵在原地的謝家父子。
我跟在他身後,目不斜視。
祠堂裡,柳依諾已經到了。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宮裝,身姿窈窕,臉上帶著得體的哀傷。
看到我們進來,她也愣住了。
尤其是在看到顧訣那張猙獰的麵具時,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姐姐,姐夫……”她勉強行禮。
8
顧訣依舊沒理她。
他走到我娘親的牌位前,沉默地看著。
然後,他從侍衛手中接過三支香,親自點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嶽母在上,小子顧訣,定會護喬安一生周全,請您放心。”
他的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我站在他身旁,聽著他的話,眼眶一瞬間就紅了。
護我一生周全……
這句話,我等了十六年。
卻不是從我的父親,我的兄長口中聽到。
而是從一個隻認識了幾個月,傳聞中暴戾殘忍的男人嘴裡說出來。
我爹和哥哥們也跟了進來,聽到這話,臉色都很難看。
祭拜結束,爹爹想留我們用飯。
顧訣冷冷地拒絕了:“不必了。王妃身子弱,聞不得某些人身上的虛偽氣味。”
他這話,毫不客氣,說得爹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柳依諾走上前來,柔聲對我說:“姐姐,許久未見,我們姐妹說說話吧。”
她想來拉我的手。
我後退一步,避開了。
“我與太子側妃,沒什麼好說的。”我淡淡地說。
柳依諾的臉色一白,泫然欲泣。
“姐姐,你還在怪我嗎?”
二哥謝衍立刻站了出來,皺眉道:“喬安!你怎麼跟依諾說話的!她如今是太子側妃,身份尊貴,你彆不知好歹!”
“二哥說得是。”我點點頭,轉向柳依諾,微微屈膝,“是喬安失禮了,還請太子側妃恕罪。”
我這副樣子,反而讓謝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說不出話來。
大哥謝昭歎了口氣,打圓場道:“好了,都是一家人。喬安,你彆鬨脾氣了。依諾在東宮也不容易,你多體諒她。”
一家人?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很可笑。
“大哥說笑了。我早已是出嫁之人,是鎮北王府的王妃,與將軍府,不敢再稱‘家人’二字。”
“你!”謝昭氣結。
就在這時,顧訣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燙,帶著粗糙的薄繭,卻給了我無窮的力量。
“走吧。”他看著我,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回家。”
回家。
我點點頭,任由他牽著我,轉身離去。
我們身後,是謝家眾人錯愕、憤怒、難堪的目光。
我再也沒有回頭。
回去的路上,馬車裡很安靜。
我的手,還被他握在手裡。
我沒有抽回來。
良久,我輕聲說:“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為我解圍。”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我鎮北王府的王妃,他們,沒資格給你氣受。”
我的心,又是一暖。
回到王府,我才發現,他握著我的那隻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我看向他,他卻轉過頭,看向窗外。
“那日,我並非有意冒犯王爺。”我低聲說,解釋著新婚之夜我咳嗽的事。
他身子一僵。
“無妨。”他淡淡地說。
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似乎更近了一步。
他還是會來我的院子,但不再隻是看輿圖。
他會帶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給我,或是邊疆帶回來的蜜餞,或是西域商人販來的琉璃珠。
他話不多,卻總能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我的身體越來越好,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我開始學著打理王府的內務,將原本蕭條的王府,收拾得井井有條。
他也放手讓我去做,從不過問。
我甚至根據他的身體狀況,研究藥膳,為他調理。
他的腿傷是舊疾,無法根治,但氣色卻好了很多。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溫暖地過著。
我幾乎快要忘了將軍府,忘了那些不堪的過往。
直到邊境傳來急報。
爹爹鎮守的北疆防線,被敵軍攻破。
9
我爹因指揮失誤,損兵折將,丟失了三座城池。
訊息傳回京城,朝野震動。
陛下大怒,下令將爹爹押解回京,聽候發落。
將軍府,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穀底。
而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
禦史台彈劾爹爹,說他不僅指揮失當,更有通敵之嫌。
證據,是一封從敵軍主帥營中搜出的,爹爹的親筆書信。
通敵叛國,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將軍府被查抄,大哥二哥被下了大獄。
我聽到訊息時,正在給顧訣熬藥。
手一抖,藥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
顧訣從內室走出來,扶住我。
“彆怕。”他隻說了兩個字。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並不怕。
我隻是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也太荒唐。
通敵?我爹雖然偏心,雖然涼薄,但他一生都以守護大安為己-任,他絕不可能通敵。
這背後,一定有陰謀。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柳依諾。
是她在東宮,向太子“無意中”透露,說我爹一直與敵國的一位將軍有舊,兩人時常私下通訊。
太子本就想打壓兵權過盛的將軍府,立刻抓住了這個把柄,添油加醋地捅到了陛下麵前。
那封所謂的“親筆信”,也是他們偽造的。
而柳依諾,因為“大義滅親”,揭發有功,不僅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更得太子的青睞。
真是,好一招借刀殺人。
她毀了整個謝家,為自己鋪平了青雲路。
我坐在窗前,看著外麵陰沉的天,一夜未眠。
第二天,柳依諾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
信上,她不再偽裝。
她告訴我,她根本不是什麼故友之女。
她的父親,當年也是爹爹麾下的副將,戰功赫赫,卻因功高震主,被爹爹設計,冠以“私通敵軍”的罪名,滿門抄斬。
她是唯一的倖存者。
她處心積慮進入將軍府,就是要報仇。
她要讓我爹,也嘗一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
“謝喬安,你是不是很意外?你那個情深義重的爹爹,不過是個踩著兄弟的屍骨往上爬的偽君子。你們謝家如今的下場,都是他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至於你,彆怪我。要怪,就怪你是他的女兒。不過,看在你把太子妃之位讓給我的份上,我會為你求情的。讓你去給你的父兄收屍。”
信的最後,是她囂張得意的字跡。
我看完信,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原來如此。
這纔是真相。
我爹當年的心虛和愧疚,不是因為故友,而是因為他親手害死的兄弟。
他對柳依諾的好,也不是情義,而是贖罪。
多麼可笑的贖罪。
他用傷害自己親生女兒的方式,去彌補一個外人。
最終,卻被這個他極力彌補的人,拖入了萬丈深淵。
真是,天道好輪回。
我將信燒掉,心中一片平靜。
沒有憤怒,也沒有快意。
隻有一片荒蕪的悲涼。
幾天後,謝家父子的罪名被定了下來。
斬立決。
10
行刑那天,我沒有去。
是顧訣去的。
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三個骨灰壇。
他將它們放在我麵前。
“我留了他們全屍。”他說。
我看著那三個壇子,一個是我爹,兩個是我哥哥。
我曾以為,我會恨他們一輩子。
可真到了這一刻,我卻發現,我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愛與恨,都早已在那些被忽視、被犧牲的日日夜夜裡,消磨殆儘。
我平靜地讓張嬤嬤將它們收好,尋個地方安葬。
顧訣一直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擔憂。
“我沒事。”我說。
他是真的擔心我。
我忽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顧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
他愣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他才緩緩抬起手,摘下了臉上的麵具。
麵具下,是一張怎樣的臉。
一道猙獰的疤痕,從他的左邊額角,一直延伸到下頜,幾乎貫穿了半張臉。
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很多年前,在北境,有一個小姑娘,給了快要凍死的我,半個饅頭,和她身上唯一一件還算乾淨的棉衣。”
他看著我,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奇異的溫柔。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京城貴女,隨父戍邊。她叫……溫如言。”
溫如言。
是我孃的名字。
我的眼淚,在那一刻,決堤而下。
原來,他娶我,不是因為聖旨,不是因為憐憫。
而是為了,報答一份恩情。
一份我娘親早已不記得的,對一個落魄少年的善意。
他纔是娘親留給我,最後的,真正的庇護。
我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將這十六年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都哭了出-來。
他僵硬地抱著我,手足無措地,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彆怕,以後,有我。”
他在我耳邊,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謝家倒了。
太子清除了一個心腹大患,很是得意。
柳依諾也如願以償,在太子正妃病逝後,被扶正為新的太子妃。
她成了京城最風光的女人。
她甚至派人來“請”我,去東宮參加她的正妃冊封大典。
言語間,滿是炫耀和施捨。
我回了兩個字:“不去。”
顧訣卻笑了。
“去,為什麼不去?”他重新戴上麵具,眼裡的寒光一閃而過,“本王的王妃,也該讓世人見見了。”
冊封大典那天,我和顧訣一同出席。
我們出現的那一刻,整個東宮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驚豔,疑惑,還有畏懼。
我穿著王妃品級的正紅色禮服,一步步,走到柳依諾麵前。
她看著我,臉色有些發白。
今日的我,不再是那個病弱蒼白,任她拿捏的謝喬安。
我站在她麵前,看著她頭上的鳳冠,笑了笑。
“恭喜妹妹,得償所願。”
“不過,有句話,我想告訴你。”
我湊到她耳邊,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
“我爹,罪不至死。偽造信件,構陷朝廷一品大員,讓太子背上殘害忠良的汙名。你這步棋,走得,太急了。”
柳依諾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想說什麼,卻被顧訣冷冷地打斷。
“太子殿下,恭喜。”顧訣對著太子舉了舉杯,語氣平淡,“隻是,構陷忠良,非儲君所為。望殿下,好自為之。”
太子臉色一變。
那天之後,朝中的風向,悄然變了。
越來越多關於太子結黨營私,構陷謝家的言論,開始流傳。
而一直閉門不出的鎮北王,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朝堂之上。
他雖然腿有殘疾,麵有傷疤,但那份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煞氣和威嚴,無人能及。
他拿出了我爹通敵案的種種疑點,聯合了幾位言官,屢次上奏。
11
陛下本就對太子之前的行為心生不滿,如今更是起了疑心。
太子一黨,開始被清算。
柳依諾慌了。
她沒想到,我和顧訣,會成為她最大的阻礙。
她開始在宮中散播我的謠言,說我水性楊花,說我剋夫克父。
可這些,都無濟於事。
顧訣將我護得很好。
他用雷霆手段,處置了幾個碎嘴的宮人,整個京城,再無人敢議論我半句。
半年後,太子被廢。
柳依諾也被打入冷宮。
我去冷宮看過她一次。
她瘋了。
穿著那身早已褪色的鳳袍,抱著一個枕頭,不停地叫著“太子殿下”。
看到我,她忽然衝過來,抓住我的裙擺。
“謝喬安!你贏了!你都贏了!可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
“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自己,從沒想過放過任何人。”
我轉身離開。
身後,是她淒厲的哭喊和咒罵。
一切塵埃落定。
顧訣因為撥亂反正有功,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和重用。
鎮北王府,恢複了往日的榮光。
那年冬天,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我站在廊下,伸手去接那冰涼的雪花。
一件溫暖的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顧訣從身後抱住我。
“冷。”他隻說了一個字。
我笑著回頭,踮起腳,吻上了他冰涼的嘴唇。
沒有麵具,沒有傷疤。
他的傷,在我的精心調理下,已經淡化了許多。
他愣住了,隨即,反客為主,加深了這個吻。
雪花在我們身邊,無聲地飄落。
我知道,屬於我的,那個溫暖的春天,終於來了。
餘生還長,我會牽著這個男人的手,一步一步,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那些曾經的傷痛,都將成為過往。
而我,謝喬安,終於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