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23章 望月樓雅集
冀州城的夜,被中秋的月色浸染得如同上好的琉璃。
銀輝遍灑,萬家燈火,彙聚成一條條璀璨的星河,在古老而繁華的城郭間靜靜流淌。
城南秦淮河畔,燈火最為鼎盛之處,一座高樓拔地而起,飛簷鬥拱,雕梁畫棟,在夜色中散發著溫潤而又威嚴的光暈。
此樓,便是望月樓。
它不僅僅是冀州城內最高、最負盛名的酒樓,更是全省士子心目中的一處文壇聖地。
尋常時日,能登頂者,非富即貴,非名士鴻儒而不可得。
今日中秋,臨風文社在此舉辦雅集,更是將門檻提到了極致。
能收到請柬者,無一不是冀州文壇之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一輛樸實無華的青布馬車,在距離望月樓還有百步之遙的街口便停了下來。
再往前,皆是華麗的馬車與抬轎,往來賓客衣袂飄飄,仆從如雲,將整條街道襯托得貴氣逼人。
陳敬之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些許侷促,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藍色儒衫。
他率先下車,然後轉身,小心翼翼地將蘇明理從車上扶了下來。
「明理,我們到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顫。
蘇明理抬起頭,仰望著眼前這座沐浴在月光下的高樓。
樓分七層,每一層的簷角都懸掛著一枚碩大的宮燈,燈壁上繪製著淡雅的山水或雋永的詩句,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晚風拂過,燈下的流蘇輕輕搖曳,與樓內傳出的絲竹之聲、談笑之語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生動而又風雅的畫卷。
「恩師,我們進去吧。」
蘇明理的聲音平靜如水,沒有絲毫的波瀾。
他那雙清澈的眼眸中,映著望月樓的璀璨燈火,卻不起半點漣漪,彷彿眼前的繁華盛景,與鄉間村落的嫋嫋炊煙並無不同。
陳敬之看著弟子這般沉穩的模樣,心中的緊張稍稍平複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
他挺直了腰桿,領著蘇明理,向著望月樓那朱漆的大門走去。
門口,兩位身著錦衣的文社執事正在查驗請柬。
當陳敬之遞上那張燙金請柬時,一位執事掃了一眼,臉上露出了客氣的笑容。
但當他的目光落在蘇明理身上時,那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
一個孩童?
這等頂級的雅集,怎會有一個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孩童參加?
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沒有多問,隻是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陳先生,蘇案首,裡麵請。雅集設在頂層攬月閣。」
師徒二人道了聲謝,緩步踏入樓內。
一樓大堂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皆是些商賈富戶在此飲宴。
穿過喧囂的大堂,自有侍者引著他們走向通往樓上的紫檀木樓梯。
樓梯的扶手打磨得光滑油亮,牆壁上懸掛著名家字畫,每隔數步便有一尊燃著檀香的銅爐,青煙嫋嫋,香氣清雅。
越往上走,人聲便越是稀疏,環境也越是清幽。
待到他們氣喘籲籲地登上做得好,未必代表詩才敏捷。今夜這雅集,比的可不是八股策論,而是臨場的才情與風度。」
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的嗡鳴,從四麵八方傳來。
雖然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閣樓內,卻足以清晰地傳入陳敬知的耳中。
他的臉頰微微發燙,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心中湧起一股被輕視的屈辱與憤怒。
他可以不在乎彆人如何看他,但他不能容忍這些人質疑自己的弟子。
蘇明理卻彷彿毫無所覺。
他隻是平靜地環視了一圈,目光在那些佈置精巧的盆景、牆上懸掛的詩作上稍作停留,最後落在了窗外那輪圓月之上。
他的神情淡然得,彷彿隻是來此看風景的過客。
就在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
此人約莫二十出頭,麵如冠玉,目若朗星,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身穿一襲月白色的錦緞長袍,袍角用銀線繡著精巧的竹紋,腰間係著一條碧玉腰帶,玉帶上懸著一枚通透的羊脂玉佩。
他手持一柄湘妃竹扇,緩步走來,臉上掛著一抹看似溫和,卻帶著幾分疏離的笑容。
在他走動之時,周圍的士子紛紛主動為他讓開道路,口中恭敬地稱呼著「高兄」、「遠之兄」。
此人,正是臨風文社的少壯派領袖,冀州佈政使司右參議之子,高遠。
高遠在冀州年輕一輩的士子中,素有才名,為人卻也以高傲著稱。
他早已聽聞蘇明理的名聲,心中本就存著幾分不屑與打壓之意。
在他看來,一個鄉下來的野童子,靠著幾分小聰明在縣府兩級考試中僥幸出頭,竟敢頂著「神童」的名號來到省城,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走到陳敬之與蘇明理麵前,停下腳步,將摺扇「刷」的一聲開啟,輕輕搖動著。
「想必這位,便是連奪縣府兩試案首的蘇明理,蘇案首了?」
他的目光在蘇明理身上一掃而過,隨即轉向陳敬之,嘴角微微上揚,「這位定是蘇案首的恩師,陳先生吧?久仰大名。」
他的語氣客氣,但那份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卻毫不掩飾。
尤其那句「久仰大名」,用在他一個佈政使司公子對一個縣學末等教習的身上,充滿了若有若無的諷刺。
陳敬之臉色一白,強壓著心中的不快,拱手道:「不敢,高公子謬讚了。在下清河縣學陳敬之。」
高遠嗬嗬一笑,目光再次落回蘇明理身上,問道:「蘇案首初到省城,不知感覺如何?這冀州城的風貌,比起清河縣那等小地方,應當是……熱鬨許多吧?」
他刻意加重了「小地方」三個字,話語中的優越感與輕蔑,已是昭然若揭。
陳敬之的呼吸都為之一滯,正要開口反駁。
蘇明理卻先一步抬起頭,迎著高遠的目光,平靜地開口道:「冀州城繁華,清河縣寧靜,各有風光,皆是大周疆土,百姓家園。」
他的聲音清朗,不帶一絲火氣,卻如同一團軟綿,將高遠話語中暗藏的鋒芒,輕飄飄地化解於無形。
高遠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本以為,一個八歲的孩童,麵對自己的氣勢與詰問,就算不嚇得手足無措,也該會顯露出幾分敬畏或緊張。
可眼前的蘇明理,卻平靜得像一汪深潭,讓他精心準備的下馬威,彷彿一拳打在了空處,毫無著力之感。
周圍的士子們也都是人精,自然看出了這番對話中的機鋒。
見高遠吃了個軟釘子,不少人眼中都露出了看好戲的神色。
高遠心中冷哼一聲,麵上卻依舊保持著風度,笑道:「蘇案首果然是心胸開闊,口纔不凡。高某佩服。」
他說完,便不再糾纏,轉身走回了人群之中。
隻是那轉過身的刹那,眼底深處閃過的一抹陰冷,卻被始終留意著他的蘇明理儘收眼底。
蘇明理知道,此人,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果然,就在師徒二人被一位與陳敬之相熟的老學究引著入座後不久。
雅集的主持人,臨風文社的社長,一位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鄭康年,鄭老先生,走到了閣樓中央。
他輕咳一聲,原本還有些嘈雜的閣樓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諸位,今夜月色正好,群賢畢至,實乃我冀州文壇之盛事。」
鄭老先生聲音洪亮,環視全場,「自古以來,中秋賞月,文人騷客,莫不以詩詞唱和,以抒胸臆。今夜,我等亦不能免俗。」
他頓了頓,朗聲道:「今夜雅集,便以這天上的『中秋明月』為題。諸君可暢所欲言,或行飛花令,或作詩,或填詞,佳作自有彩頭奉上!望諸君不吝珠玉,為這佳節,再添一段風雅佳話!」
話音剛落,閣樓內頓時響起一片熱烈的叫好聲與掌聲。
士子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而就在人群之中,高遠端著酒杯,遙遙地望著蘇明理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勝券在握的弧度。
他的眼神,如同一隻盯住了獵物的蒼鷹,充滿了侵略性與不懷好意。
他已經想好了,要如何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童」,在今夜這個冀州最頂級的舞台上,徹底名譽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