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29章 根本之學
來人,正是學政行轅的總管事,王守仁。
與上次中秋節前來送禮時那份帶著幾分客氣的官方態度不同,今日的王守仁,顯得格外恭敬。
他一進院門,便對著蘇明理深深一揖,動作標準,一絲不苟。
「蘇案首,王某奉學政大人之命,特來道賀。」
他直起身,臉上堆滿了真誠的笑容,「大人聽聞了昨夜蘇案首在望月樓的驚世之作,心情大悅,讚不絕口。」
「說蘇案首不僅文才冠絕當世,其詞中所含的『但願人長久』之心,更是難得的仁者胸懷。」
蘇明理與陳敬之連忙還禮。
「王大人客氣了,學生不過是偶得佳句,不敢當學政大人如此誇讚。」蘇明理平靜地說道。
王守仁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仆從將手中捧著的幾個大木箱抬了進來。
「此乃徐大人給蘇案首的賀禮。」王守仁一邊說著,一邊親自開啟了其中一個箱子。
箱子一開,滿室生輝。
裡麵裝的,不再是上次那般雅緻的文房四寶。
而是實打實的金銀、綢緞、以及各種名貴的補品藥材。
陳敬之看得目瞪口呆。
王守仁卻笑著解釋道:「大人說,『麒麟兒』降世,當以重金養之,方能使其無後顧之憂,專心向學。」
「這些,是大人給蘇案首的養望之資。」
他又開啟了另外幾個箱子。
這幾個箱子裡裝的,卻全都是書籍。
經史子集,無所不包,其中大部分都是市麵上極難尋見的珍本、孤本。
而最上麵的一層,擺放著的,赫然是幾部厚厚的、封麵呈黑色的官方法律典籍。
《大周律例》、《大周會典》、《刑案彙覽》……
王守仁的目光,在這幾本書上看似不經意地停留了一下,然後才對蘇明理說道:「大人還說,蘇案首詩詞一道,已臻化境,無需再多費心神。」
「但為學之道,貴在博聞強識,經世致用。」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大人言,『詩詞文章,乃是治世之枝葉;民生吏治,方為國之根本』。大人希望蘇明理,能在接下來的時日裡,多分些心思,在這些『根本』之學上。」
「他說,唯有通曉了國朝法度,洞悉了地方政務,才能真正地將那份『千裡共嬋娟』的美好祝願,落到實處,澤被蒼生。」
這番話,聽在陳敬之的耳中,隻覺得是學政大人對弟子寄予了更高的期望,希望他能成為經世濟民的棟梁之才。
但落入蘇明理的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他瞬間便明白了徐階的全部用意!
這就是他剛才對恩師所說的「更要緊的事情」!
這是一道訊號!一道無比清晰的訊號!
徐階這是在告訴他:你該做的(揚名立萬,獲得士林認可),已經做完了。
接下來,就該輪到我了。
我這邊,已經開始從「根本」上著手了。
而你,也需要開始學習這些「根本」之學,為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做好知識上的準備!
這幾本厚重的律法典籍,就是最直接的暗示!
蘇明理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
他知道,那張針對平陽縣酷吏黃知縣的大網,已經正式開始收緊了。
而自己,也即將從一個旁觀者,被捲入這場真正的政治風暴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對著王守仁,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他的聲音,無比的沉穩與堅定。
「請王大人代為轉告學政大人,學生定當謹記教誨,不負所望,潛心鑽研『根本』之學,絕不懈怠。」
王守仁看著蘇明理那雙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眸,心中暗暗點頭。
他知道,這個孩子,完全聽懂了學政大人的潛台詞。
他滿意地笑了笑,又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待王守仁走後,陳敬之還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與榮耀之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些珍貴的典籍。
蘇明理則默默地走到書箱前,從中取出了那本最為厚重的《大周律例》。
他將書捧在手中,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他翻開書頁,目光落在了「官吏犯法」的篇章之上。
「凡監守自盜者,計贓論罪,加二等,至死者,斬立決……」
「凡酷吏濫用職權,草菅人命者,以殺人論,償命……」
一個個冰冷而又森嚴的律法條文,映入蘇明理的眼簾。
窗外的喧囂與讚譽,彷彿在這一刻,都已遠去。
他一頭紮進那幾部律法典籍之中。
不僅將《大周律例》中的條款,與《刑案彙覽》中的實際案例一一對應,分析其中的判決依據、量刑輕重以及可能存在的爭議。
他甚至會模擬自己是主審官,針對某一個案件,寫下自己的判詞和斷案思路。
陳敬之看著自家弟子這般癡迷的狀態,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不解。
在他看來,這些律法之學,對於一個誌在科舉的讀書人而言,並非主業。
科舉考的是經義、是八股、是詩詞策論,而非這些繁雜的律令。
「明理,這些律法固然重要,但……你也不必如此廢寢忘食。」
這日午後,陳敬之看著蘇明理又在埋頭抄錄著什麼,終於忍不住勸道,「我輩讀書人,還是該將心思多放在四書五經之上,那纔是根本。」
蘇明理抬起頭,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微笑著說道:「恩師教誨的是,不過,學政大人說得對,『民生吏治,方為國之根本』。」
「學生以為,聖人經典教我們的是『道』,是為何要行仁政、為何要愛百姓。而這些律法,教我們的則是『術』,是如何將這『道』,落實到具體的行動中去。」
他拿起自己剛剛抄錄好的一頁紙,遞給陳敬之:「恩師請看。」
陳敬之接過來,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標題是《論平陽縣賑災糧款侵吞案之律法適用》。
下麵,蘇明理以一種極為嚴謹的、近乎於後世法律文書的格式,詳細羅列了黃知縣在此案中可能觸犯的每一條《大周律例》。
「其一,犯『監守自盜』之罪。身為地方主官,侵吞朝廷下撥之賑災專款,視同盜竊國庫。按《大周律例·盜賊篇》,計贓論罪,贓款數額巨大,當加二等處罰。」
「其二,犯『欺君罔上』之罪。虛報政績,謊稱豐年,矇蔽上官,欺瞞朝廷。按《大周律例·官箴篇》,此為大不敬,輕則罷官流放,重則……」
「其三,犯『玩忽職守,致人死亡』之罪。因其侵吞糧款,致使數千災民流離失所,餓讍遍野。此雖非直接殺人,然百姓之死,皆因其行。按《刑案彙覽》中相似案例,當以『不作為之殺人』論處,罪加一等!」
……
一條條,一款款,引經據典,邏輯清晰,論證嚴密。
陳敬之看得是心驚肉跳,冷汗直流。
他從未想過,一樁貪腐案件,竟然可以從律法的角度,被剖析得如此體無完膚。
每一項罪名,都對應著最嚴酷的刑罰,幾乎將那素未謀麵的黃知縣,直接釘死在了「斬立決」的罪名之上。
「明理……你……你這是在……」陳敬之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學生這是在,紙上談兵。」蘇明理平靜地收回那頁紙,目光深邃。
「學以致用。既然學了律法,便當找個案例來練練手。那秦川義士口中的黃知縣,便是個很好的『靶子』。」
陳敬之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與此同時。
冀州,佈政使司衙門,後堂書房。
左佈政使錢秉義,正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一份密報。
錢秉義年近五旬,麵容清臒。
他留著一部打理得極為整齊的胡須,官居正三品,是整個冀州省手握民政、財政、人事大權的頂級實權派人物,人稱「藩台」。
密報的內容很簡單,說的是提督學政徐階,最近動作頻頻。
不僅暗中調閱了平陽縣近三年的賦稅錢糧卷宗,更派了心腹之人,前往平陽縣,似乎在調查著什麼。
「學政……徐階……」
錢秉義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一個學政,不好好管他的科舉院試,盯著一個小小縣城的卷宗做什麼?」
他與徐階,同為冀州省的頂級大員,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
徐階是清流領袖,為人孤高,不喜結黨。
他錢秉義則是官場的老油條,門生故吏遍佈全省,關係網盤根錯節。
他對徐階,向來是敬而遠之。
但現在,徐階的動作,卻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平陽縣知縣黃世仁,是他幾年前一手提拔起來的。
此人雖然名聲不佳,手段酷烈,但勝在聽話。
而且每年給他這個「恩師」的孝敬,也極為豐厚。
對於錢秉義而言,黃世仁就是他在地方上的一條好狗。
現在,徐階的矛頭,似乎隱隱指向了自己的這條狗。
「哼,難道是徐老頭子閒得發慌,想管閒事了?」
錢秉義冷笑一聲,心中不以為意。
學政雖有監察之權,但終究是文教之官。
想要插手地方政務,尤其是人事任免,可沒那麼容易。
隻要沒有確鑿的、足以一擊致命的證據。
他錢秉義有的是辦法,讓徐階無功而返,甚至碰一鼻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