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211章 格物之「道」
他死死地,盯著那塊,堅不可摧的水泥磚。
他看到的,不是一塊石頭。
他看到的,是一座座,用這種神物,建造起來的,堅不可摧的,永恒的宮殿!
他看到的,是自己,在這永恒的宮殿裡,實現……永生的,未來!
「先生!」他轉過頭,用一種,近乎於夢囈的,顫抖的聲音,問道,「此物……此物,若用來,修築城牆……抵禦韃靼……」
蘇明理,迎著他那熾熱的目光。
緩緩地,吐出了,四個字。
「固若金湯。」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魔咒,徹底點燃了,嘉靖皇帝心中,那作為帝王的,最後的,一絲雄心。
他猛地,一揮龍袖!
對著下方,那群,早已被嚇傻了的文武百官。
用一種,不容置疑的,雷霆般的,聲音,宣告道:
「傳朕旨意!」
「自今日起,『格物』,當與『經義』,並列為,我大周,立國之本!」
「凡,再有非議『格物』之學者……」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帝王的,冷酷殺機。
「以『動搖國本』論處!」
「斬!」
一個「斬」字,如同九天驚雷,在西山之上,轟然炸響!
那名,剛剛還義正言辭的禦史,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癱倒在地,屎尿齊流。
而徐階,則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行清淚,從他那蒼老的眼角,悄然滑落。
成了。
真的……成了。
蘇明理,用最簡單,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為「格物」,殺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金光燦爛的……未來。
他沒有再去,理會下方,那一張張,如同開了染坊一般,精彩紛呈的臉。
他緩緩走到,另一張,鋪著紅綢的長案前。
輕輕地,將蓋在上麵的,黃色的綢布,掀開。
露出了,那根,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美麗光澤的,因瓦合金標準尺。
「陛下。」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剛剛,您看到的,是『格物』之『力』。」
「現在,學生,想請您,再看一看……」
「『格物』之……」
「『道』。」
「道」。
這個字,從蘇明理的口中說出,彷彿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整個西山之上,那剛剛才因皇帝雷霆之怒而掀起的巨大波瀾,瞬間,又歸於了一種更為深沉的,充滿了探究與未知的寂靜。
如果說,剛才那一錘定音的「力」,帶給眾人的是一種無可辯駁的,顛覆性的感官衝擊;那麼,此刻這個玄之又玄的「道」字,則直接觸及到了在場所有讀書人,尤其是那些高階文官們,最敏感,也最核心的神經。
「力」,是術,是器,是「形而下」。
而「道」,是理,是法,是「形而上」。
千百年來,「道」的話語權,一直被儒家經典,牢牢地壟斷著。那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們駕馭天下,教化萬民的無上權柄。
而現在,這個八歲的孩子,在用一塊堅不可摧的「石頭」,粗暴地,為「格物」之學,正名之後,竟然,還想得寸進尺,去染指,那個他們視之為神聖禁臠的,「道」的領域?
這,已經不是挑釁了。
這是在掘他們的根!
剛剛才被嘉靖皇帝那個「斬」字,嚇得魂飛魄散的文官們,此刻,雖然不敢再公然出聲反對,但他們看向蘇明理的眼神,卻不約而同地,帶上了一種,更為深沉的,混雜著驚疑、戒備,甚至是一絲……敵意的審視。
他們倒要看看,這個豎子,究竟能從一根冷冰冰的鐵尺之上,講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大道」來!
嚴嵩那雙微微眯起的老眼,此刻,也重新睜開了。他那隻藏在袖中的手,不再顫抖。因為,他敏銳地感覺到,蘇明理,正在踏入一個,對他而言,最危險的領域。
玩弄「力量」,你或許是天才。
但談論「大道」?你一個黃口小兒,讀過幾本聖賢書?又豈能與我等這些,窮經皓首,浸淫此道一生的宿儒巨擘,相提並論?
這是在……自取其辱。
嘉靖皇帝,也被蘇明理的這個「道」字,勾起了無窮的興趣。他緩緩地,重新坐回了寶座之上,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鼓勵的眼神,看著蘇明理,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在他看來,能將「格物」與「大道」聯係在一起,恰恰證明瞭,蘇明理的學問,已經脫離了凡俗工匠的「術」,而進入了,可以與他所追求的「長生大道」,相互印證的,更高的層次。
蘇明理,將所有人的反應,都儘收眼底。
他沒有急著開口。
而是,先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對著長案之上的那根標準尺,恭恭敬敬地,如同對聖賢牌位一般,行了一個,標準的,揖禮。
這個動作,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先生,這是何意?」嘉靖皇帝,忍不住問道。
蘇明理,直起身子,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般高亢,而是,變得平靜,深邃,彷彿一位,正在傳經佈道的大儒。
「陛下,學生,拜的,不是這根尺子。」
「學生拜的,是它所代表的,『理』。」
「天理之『理』。」
「轟!」
這兩個字,如同兩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一個讀書人的心坎上!
「天理」!
這兩個字,在儒家學說中,擁有著何等崇高的地位!那是宇宙萬物的根本法則,是道德倫理的最終源頭,是聖人之所以為聖的依據!程朱理學,之所以能成為國朝官學,其核心,便在於,他們構建了一套,以「天理」為核心的,龐大的哲學體係!
而現在,蘇明理,竟然聲稱,他手中這根鐵尺,代表的,也是「天理」?!
「一派胡言!」
這一次,沒等那些禦史開口,一個更為蒼老,也更為雄渾的聲音,從文官佇列的最前方,響了起來。
開口的,是當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李本。
這位,是朝中公認的,理學大宗師。其學問之淵博,德行之高尚,連嚴嵩,都要讓他三分。
他緩緩出列,須發皆白,身形清瘦,但腰桿,卻挺得筆直,如同一株,飽經風霜的蒼鬆。
他沒有像那些禦史一樣,厲聲嗬斥。
他隻是,用一種,近乎於悲憫的,長輩看晚輩的眼神,看著蘇明理。
「蘇明理。」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浩然之氣,「老夫,讀過你的《京師快報》。你那『格物養生說』,勸人飲沸水,食熟食,於民生,確有小利。你造出的『水泥』,堅固耐用,於營造,亦是奇功一件。老夫,不否認你,在『器物』之學上,有天授之才。」
「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道』與『器』,不可混為一談!『天理』,執行於天地之間,存乎於人心之內。是『仁義禮智信』,是『三綱五常』,是聖人教化。豈是,你這區區一根,冷冰冰的,度量長短之『器』,可以妄稱的?」
「你,可知,你今日此言,若傳揚出去,將會,如何動搖我大周之文教,混淆天下士子之視聽?!」
「老夫,今日,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與你辯論。」
「而是以一個,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老朽的身份,請你,收回你剛才那句話。」
「為天下讀書人,留一份體麵。也為你自己,留一條後路。」
李本的這番話,說得是擲地有聲,情理兼備。
他先是肯定了蘇明理的「功」,將他定義為一個,有才華的「匠人」。然後,再從「道」的層麵,對他進行,降維打擊。最後,更是擺出長者姿態,規勸他,不要「走火入魔」。
這番話,瞬間,便贏得了在場所有文官的,共鳴。
對!
你蘇明理,可以是個天才工匠,甚至可以是個天才發明家。
但你,絕對不能,也絕對不配,來談論「道」!
徐階的心,徹底沉到了穀底。他知道,李本的出麵,將這場辯論,推向了最**,也推向了,對蘇明理,最不利的局麵。
因為,李本,代表的,是整個文官集團,最後的,道德防線。
如果蘇明理,無法給出一個,足以說服李本,說服天下讀書人的,合理的解釋。
那麼,就算有皇帝的「斬」字護身,他,也將在「道統」之上,被徹底宣判……死刑。
他將會成為,天下士林,永世的,公敵。
然而,麵對著,這位理學大宗師,那泰山壓頂般的質問。
蘇明理,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然後,他笑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笑容。
不像是嘲諷,也不像是輕蔑。
更像是……一種,更高維度的生命,在看著,一個,還在為「地心說」而爭論不休的,古人。
那笑容裡,帶著一絲,淡淡的,悲憫。
「李閣老。」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靜。
「您說的,都對。」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連李本,都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蘇明理,竟然,會直接認輸。
「您所說的『天理』,是『人倫』之理,是『道德』之理,是教化人心,維係綱常之大道。這一點,學生,從未否認。」蘇明理緩緩說道。
「但是,」他再次,用上了這個,讓所有人都心驚膽戰的,轉折詞。
他舉起了,手中的那根,標準尺。
「您,又是否想過。在這『人倫』之理以外,在這天地之間,是否還存在著,另一種,更為根本,更為古老,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的……『理』?」
「學生,稱之為,『物理』。」
「萬物之理。」
「物理?」李本咀嚼著這個,全新的,陌生的辭彙,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對,物理。」蘇明理的聲音,開始變得,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彷彿能穿透時空的,魅力。
「李閣老,我問您。為何,蘋果熟了,隻會往下掉,而不會,飛上天?」
「為何,太陽,總是東升西落,寒暑交替,從未有過半分差池?」
「為何,水,往低處流?火,往高處走?」
「這背後,難道,就沒有一個,永恒不變的,『理』,在支配著它們嗎?」
「這個『理』,它,不關心仁義道德,不關心三綱五常。它,隻遵循著,它自己的,最古老,也最公平的,法則。」
「它,難道,不配,被稱為『天理』嗎?」
蘇明理的一連串反問,如同疾風驟雨,敲打在李本,乃至所有文官的心頭!
他們,都被問住了!
這些,都是他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現象。
他們,也曾用「陰陽五行」、「氣機升降」等,模糊的理論,去嘗試解釋。
但是,他們,從未像蘇明理這樣,將這些現象,歸結於一個,統一的,客觀存在的,「物理」!
「這……」李本的嘴唇,有些發乾,「這……這與你手中這根鐵尺,又有何乾?」
「當然有關係!」蘇明理的聲音,陡然拔高!
「因為,這根尺子,就是我們,去認知,去度量,去理解,那個『物理世界』的,第一把,鑰匙!」
他將那根標準尺,高高舉起,讓它,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們看!」
「它,為何,能在冰與火的考驗下,分毫不差?」
「因為它,是由特定的金石,以特定的比例,用特定的方法,熔煉而成!這,就是它內在的『物理』!」
「我們,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失敗,最終,找到了這個,正確的『配比』和『方法』。這個過程,便是『格物』!」
「而最終,我們得到了它。一個,穩定,精準,可以被反複驗證的『標準』!這個『標準』,便是我們,從那紛繁複雜的世界表象之下,『格』出來的,一絲,真正的『天理』!」
「有了它,」蘇明理的聲音,充滿了力量,「我們,便可以,去度量,大到山川河流,小到寸草毫厘的一切!」
「我們可以,用它,去計算,黃河大堤,每一塊石頭,應該承受的力!」
「我們可以,用它,去設計,能抵禦最猛烈風暴的,海船的龍骨!」
「我們甚至,可以,用它,去度量,天上的星辰,執行的軌跡!從而,製定出,比《大衍曆》,更精準,千年不差一息的,新曆法!」
「李閣老,您現在,還覺得,它,隻是一根,冷冰冰的,度量長短之『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