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216章 從未出過問題
為什麼,鑄造小的鐵器,從未出過問題。
而一旦,將這鐵器的體積,放大到,如此巨大的程度,就會出現,這種,他從未見過的,詭異的,「自裂」現象。
這,已經,超出了,他,所有的,經驗範疇。
蘇明理,沉默著。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汽缸內壁上,那道,冰冷的,致命的裂縫。
他的心,也如同,這裂開的汽缸一般,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金屬鑄造,應力。
當巨大體積的金屬,從液態,冷卻為固態時,其內外,會因為,冷卻速度的不同,而產生,巨大的,內部應力。如果,不能,通過,有效的,熱處理工藝,來消除這種應力,那麼,鑄件,便會,從其,最脆弱的地方,自行,開裂。
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現代金屬材料學的問題。
而他,一個,21世紀的,文科博士。
他,所有的,關於這方麵的知識,都僅限於,幾個,模糊的,概念。
他,知道「問題」是什麼。
卻,給不出,解決「問題」的,具體的,「方法」。
他,第一次,在這個時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知識儲備的,極限。
他,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科學的,難度。
「督辦大人……」
利瑪竇,走了上來,他的臉上,也帶著,深深的,憂慮。
「或許……或許,我們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
「以我們,現有的,鑄造技術,或許,根本,就無法,製造出,如此巨大的,一體成型的,高壓汽缸。」
「或許,我們應該,嘗試,用更小的,分段鑄造的方式,再將它們,鉚接起來……」
「不行!」蘇明理,立刻,否決了他的提議,「鉚接,絕對無法,承受,蒸汽機內部,那恐怖的高壓!它,隻會,在第一次試車時,就變成,一堆,飛散的,殺人凶器!」
工坊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一種,名為「絕望」的神色。
他們,被卡住了。
被一道,他們,無法逾越的,技術的,天塹,給死死地,卡住了。
而他們的時間……
隻剩下,不到十天。
就在這時。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角落裡,響了起來。
「督……督辦大人……小……小人,有個,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想法……」
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身材瘦小,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年輕學徒,正漲紅了臉,緊張地,搓著自己的衣角。
他是,精密機械部,一位老師傅,剛剛從老家,帶來的,關門弟子。
因為,年紀最小,手腳最麻利,而被派來,給蘇明理,打下手,端茶送水。
「說。」蘇明理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
「是……」那小學徒,鼓足了勇氣,說道,「小人……小人不懂什麼,大道理。小人隻記得,我爺爺,以前,在村裡,是個,補鍋的。」
「他……他常說,鍋,裂了,不要緊。隻要,用對方法,就能,補得,跟新的一樣,牢。」
「他說,補鍋的訣竅,在於,『冷鍛熱補』。就是在鍋冷的時候,將裂縫,敲打得,更寬一些。然後再用,燒紅的鐵水,去補。這樣,等鐵水,冷下來的時候,它自己,就會,『收縮』,把那裂縫,給死死地,『抱』住!」
「小人……小人就在想……」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巨大的,裂開的汽缸。
「我們……我們能不能,也用,這個法子……」
「把這個,大鐵鍋……也給,補上?」
小學徒的聲音,清脆而稚嫩,在死寂的,充滿了絕望氣氛的鑄造工坊內,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蘇明理有所反應,一旁,他那位,以嚴厲著稱的師傅,精密機械部的老師傅——孫連城,便立刻,臉色一沉,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拍在了小學徒的後腦勺上。
「混賬東西!」孫連城壓低了聲音,怒斥道,「這裡,是督辦大人和各位宗師,議論軍國大事的地方!有你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插嘴的份嗎?!」
「補鍋?你以為,這是你鄉下,那漏水的鐵鍋嗎?!」
「這,是為聖上營造神力機關的國之重器!其鑄造之法,是呼延宗師和葛常道長,窮儘畢生所學,才摸索出來的無上妙法!豈是你那,三文錢一個的,街頭手藝,可以比擬的?!」
「還不快,給我滾出去!彆在這裡,丟人現眼!」
孫連城,是真的又急又怕。
急的是,自己這個不開眼的小徒弟,竟然,在如此關鍵的,決定著所有人命運的時刻,跳出來,胡言亂語。
怕的是,因此,而觸怒了蘇明理,連累到自己。
那小學徒,被師傅一巴掌,打得是眼冒金星,委屈的淚水,瞬間,就在眼眶裡打轉。他嚇得,就要跪下請罪。
「慢著。」
一個,平靜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蘇明理。
他緩緩地,從那裂開的汽缸旁,走了過來。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被打擾的,不悅。
恰恰相反。
他的眼中,正閃爍著一種,如同在無儘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黎明曙光的,奇異的光芒!
「你,叫什麼名字?」他走到那,嚇得渾身發抖的小學徒麵前,輕聲問道。
「回……回督辦大人……」小學徒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小人,名叫……狗兒……」
「狗兒?」蘇明理微微一笑,「這名字,不好。從今天起,你,便叫……『啟』吧。啟發的『啟』。」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那,早已被嚇得,麵無人色的老師傅孫連城。
「孫師傅。」
「在……在!小……小人在!」孫連城連忙躬身。
「你,收了個好徒弟。」蘇明理淡淡地說道。
孫連城,徹底愣住了。
他,完全不明白,蘇明理這話,是什麼意思。
而蘇明理,卻沒有再理會他。
他隻是,蹲下身子,與那個,名叫「啟」的,小學徒,平視。
「你剛剛說的,那個『冷鍛熱補』的法子,你,再仔細地,跟我說一遍。」他的聲音,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期待。
「為什麼,要在鍋冷的時候,將裂縫,敲得更寬?」
小學徒,看著蘇明理那雙,清澈而專注的眼睛,心中的恐懼,漸漸地,被一種,被重視的,激動,所取代。
他,擦了擦眼淚,努力地,回憶著,爺爺,當年教給他的話。
「因為……因為我爺爺說,鐵,跟人一樣,也有『脾氣』。它,熱的時候,『脾氣』就大,身子,就『胖』。冷的時候,『脾氣』就小,身子,就『瘦』。」
「我們,要在它『脾氣』小,身子『瘦』的時候,把那道傷口,給它,『撐』開。然後再用,燒得滾燙的,『脾氣』最大的鐵水,去填滿它。」
「這樣,等那滾燙的鐵水,也慢慢地,『脾氣』變小,身子變『瘦』的時候,它,就會,死死地,『抱』住,那道,被撐開的傷口。」
「爺爺說,這叫……這叫,『以鐵,鎖鐵』。」
小學徒,用他那,最樸素,最充滿鄉土氣息的,擬人化的語言,將一個,極其深奧的,物理學原理,給描述了出來。
熱脹冷縮。
預置應力。
利用,補丁材料,在冷卻收縮時,產生的,巨大的,拉應力,去抵消,並反向壓緊,鑄件本體,那原本存在的,張應力!
從而,達到,彌補裂縫,甚至,讓修補後的強度,比原來,更高的,目的!
這,在現代材料學中,是一種,極為常見,也極為有效的,大型鑄件修複技術!
而在場的,那些,飽讀經書的算學大家,那些,經驗豐富的冶煉宗師,聽著這番,充滿了「脾氣」、「胖瘦」的,孩童般的言語,臉上,都露出了,一絲,不以為然的,輕蔑的,笑容。
他們覺得,這,簡直是,胡鬨。
是鄉野村夫的,無稽之談。
然而。
有一個人,沒有笑。
蘇明理。
他的眼中,那絲曙光,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輪,熊熊燃燒的,太陽!
「以鐵,鎖鐵……」
他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
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那瘦小的身體裡,爆發出了一股,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心悸的,強大的,氣場!
他沒有去,跟任何人,解釋,這其中,那複雜的,物理學原理。
因為他知道,任何的解釋,在,根深蒂固的經驗麵前,都是蒼白的。
他,要用的,是,事實!
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呼延師傅!」他猛地,轉向,那位,早已心灰意冷的,冶煉宗師。
「在!」
「你,現在,立刻,帶領冶煉部所有的人!用我們,最好的精鋼,和,那塊『天外隕鐵』,以,七三之數,重新,為我熔煉一爐,最精純的,合金鋼水!」
呼延碩一愣:「督辦大人,還要煉?可是……可是,這汽缸……」
「不必再鑄整個汽缸!」蘇明理,打斷了他,「我隻要,鋼水!一爐,足以,填滿這條裂縫的,滾燙的,鋼水!」
「是!」呼延碩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領命而去。
「孫師傅!」蘇明理,又轉向,那位,還在發愣的,精密機械部的老師傅。
「小……小人在!」
「你,立刻,帶領你部裡,所有,手藝最好的,冷鍛師傅!用,最小的錘,最細的鏨子,給我,沿著這條裂縫,敲!」
「將這條裂縫,給我,均勻地,擴大……一分!」
「什麼?!」孫連城,大驚失色,「督辦大人!不可啊!這……這汽缸,本就已經裂了!再敲,那……那豈不是,要,徹底散架了?!」
「執行命令!」蘇明理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如同,出鞘的,利劍!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個時辰之內,我,要看到,一條,寬度為一分的,均勻的,凹槽!」
「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孫連城,被蘇明理眼中,那股,冰冷的,決絕的殺氣,給嚇得,渾身一哆嗦。
他再也不敢,有半分的質疑。
「是!是!小人……遵命!」
他連滾帶爬地,帶著一群,同樣,滿臉困惑的徒弟,衝向了那巨大的汽缸。
「張部長!利瑪竇先生!」
「在!」
「你們,立刻,用最精密的方法,給我計算出,這條,被擴大了的裂縫的,準確的,容積!精確到,毫!」
「遵命!」
一道道命令,從蘇明理的口中,清晰而迅速地,下達。
整個,原本,已經陷入停滯的,鑄造工坊,瞬間,又重新,變成了一台,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所有的人,都行動了起來。
沒有人,再敢質疑。
因為,他們都從,蘇明理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瘋狂!
夜,更深了。
工坊之內,爐火,再次,熊熊燃起,將所有人的臉,都映照得,通紅。
「叮叮當當」的,細密的,敲擊聲,不絕於耳。
孫連城,和他手下,最頂尖的二十名冷鍛師傅,正趴在,冰冷的汽缸內壁上,用,特製的小錘和鏨子,小心翼翼地,對那道裂縫,進行著,精細的,擴寬作業。
這是一項,極其考驗,耐心和技藝的活。
每一錘的力道,都必須,精準無比。
既要,將裂縫的邊緣,敲擊得,向兩側,微微延展。
又不能,破壞,汽缸本體的,結構強度。
老師傅們,一個個,都屏住了呼吸,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們的眼中,充滿了專注。
而在另一邊的高爐前。
呼延碩,正親自,掌管著風箱。
他,沒有再用,葛常那套,玄之又玄的,「純陽真火」理論。
他,用的是,他自己,最原始,也最可靠的,辦法——聽聲,觀色。
他的耳朵,像獵犬一樣,捕捉著,風箱每一次,拉動時,火焰,發出的,細微的,爆鳴聲的變化。
他的眼睛,則死死地,盯著,爐口,那道,觀察孔。
看著,裡麵的鐵水,從暗紅,到橘紅,再到,耀眼的,金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