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夢燼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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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魂夢舊憶
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
蘇婉兮的魂輕飄飄的,像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的一縷煙。她低頭,就能看見自己——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口又冷又硬的紫檀木棺材裡。身上那件大紅色的宮裝,還是她生前最喜歡的那件,金線繡的鳳凰張牙舞爪的,像是要從衣服上飛出來。可現在,這鳳凰倒像條沉重的鏈子,把她牢牢鎖在了那塊窄地方。
靈堂就設在她以前住的鳳鸞宮正殿。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幡在穿堂風裡晃晃悠悠,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想抓什麼又抓不住。宮裡的人跪了一地,哭聲有大有小的,可這裡頭有幾分是真心,又有幾分是做給人看的,她現在看得比誰都清楚。活著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是這宮裡數得上的人物,除了坐在鳳位上的沈凝月,就數她了。現在死了,魂兒飄出來,纔看明白,自己不過是這深宮裡頭,又多出來的一個可憐鬼罷了。
真是天大的笑話。
這麼大的宮殿,空落落的,讓人心裡頭髮慌。香燭味兒混著燒紙錢的灰味兒,一個勁兒往她鼻子裡鑽。活著的時候,她頂討厭這個味兒,覺得不吉利。現在倒好,這味兒成了她唯一的伴兒,想躲也躲不掉。
蕭煜在那兒,已經守了三天三夜了。
就是他,那個曾經在她耳邊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人。這會兒,他就坐在她的棺材邊上,一動不動,像個石頭人,魂兒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瘦了不少,眼眶子都凹進去了,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來。那身代表皇上的明黃袍子,穿在他身上也皺皺巴巴的,鬆鬆垮垮,哪還有半點皇上的威風。他就那麼直愣愣地盯著棺材,眼神暗沉沉的,也看不出裡麵是悲傷,是生氣,還是……那點兒可憐的心虛
蘇婉兮已經看不懂了,說實話,她也不想費那個勁兒去懂。人心這玩意兒,最經不起細看,你要是真把它剖開來,裡頭往往都是亂七八糟,血糊糊的,看一眼都嫌噁心。
她模模糊糊記得,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至少,在她最初的、還冇被這宮裡烏七八糟的事兒染臟的記憶裡,他不是。
婉兮……他終於開了腔,嗓子啞得像是被砂紙磨禿嚕了皮,你就這麼……走了
這不是廢話嗎她不走,難道還留在這兒,眼睜睜看著他跟那個沈凝月甜甜蜜蜜,天天演什麼皇上皇後恩愛夫妻的戲碼,給自己添堵
蘇婉兮的魂兒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又悄悄湊近了些。她倒想看個仔細,這個男人那張憔悴的臉上,到底能硬擠出多少傷心來。
你就這麼……不信我他又說,那沙啞的尾音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冇發現的、幾乎聽不見的抖。
信她拿什麼去信信他那些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藉口,還是信他那雙在權位上越泡越冷、越看越陌生的眼睛又或者,去信他在沈凝月麵前,是怎麼輕描淡寫地說她不懂事、瞎胡鬨的
我說過,會護著你周全……我答應過的……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要這樣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棺材邊上,肩膀控製不住地微微抽動著,壓著嗓子的哭聲斷斷續續的。
蘇婉兮冷冷地看著,心裡一點波瀾都冇有,隻有一片被燒光了的荒草地。護她周全他說這話的時候,難道忘了她是怎麼被他,還有那些人,一步一步逼到冇路可退的絕境的嗎哦,也對,他最後確實護了她的周全——讓她體麵地死在了鳳鸞宮,保全了她蘇家貴妃的最後一點名聲,而不是像個冇人要的垃圾一樣,在冷宮裡淒淒慘慘地爛掉。這份大恩大德,她可真是感激不儘!
她甚至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混著那股子頹廢的悲傷。原來,他是借酒澆愁了。隻是,他究竟是在愁她的死,還是在愁從此以後,少了一枚在朝堂上可以被他捏在手裡、用來平衡沈家勢力的好棋子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我其實……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後頭的話更是直接散在了空氣裡,她一個字也冇聽清。
蘇婉兮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累,連帶著這輕飄飄的魂兒,都好像重了幾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這些遲到得不像話的、假惺惺的真心話,對她來說,早就跟屁一樣,一點用都冇有了。
她的念頭,不受控製地飄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被這深宮歲月埋得快看不見了的舊時光。那時候,天,好像總是特彆的藍;水,也好像總是特彆的清;就連這高高宮牆裡頭偶爾吹過的風,都好像帶著那麼一絲絲自在的、新鮮的味兒。
她蘇婉兮,是將門家的女兒,她爹蘇威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大將軍。她從小就不愛那些描眉畫眼、穿花衣服的玩意兒,偏偏喜歡舞刀弄槍,一身騎馬射箭的本事,在京城那些以嬌弱為美的貴小姐裡頭,絕對算是個怪胎。十五歲那年,先帝爺選秀的旨意像塊大石頭一樣砸到了蘇家,她爹就算有再多的捨不得,可皇上的命令,誰敢不聽她就這麼懵懵懂懂地,一隻腳踏進了這座外麵看著金碧輝煌、裡頭卻冷得像冰窖的籠子。
那會兒的蕭煜,還隻是個太子,而且是個根基不穩、處處受氣的太子。前頭有他那個受寵的德妃娘娘生的大哥盯著,後頭又有他那個機靈會討巧的淑妃娘娘生的弟弟眼饞著,他那個太子位子,坐得跟針紮屁股似的,一點也不安穩。朝堂上頭,那些大臣們也是各懷鬼胎,水深得很。他急需要有人拉他一把,需要能給他撐腰、能幫他鞏固地位的勢力。而手握兵權的蘇家,無疑是他盤算來盤算去之後,最好的選擇。
他們的頭一次見麵,是在禦花園最裡頭那個養著不少五彩鯉魚的池子邊上。那天,他穿了身簡簡單單的月白色常服,兩隻手背在身後,站在池邊上,安安靜靜地看著水裡那些搖頭擺尾的魚。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慢慢地回過頭來。就那麼不經意地一回頭,那一眼,卻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了蘇婉兮的心尖尖上,過了好多好多年,都還清清楚楚。他的眉眼很乾淨,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還冇被世俗染臟的清爽氣,嘴角邊上掛著一絲淺淺的、柔和的笑意,那溫柔勁兒,彷彿能把三月枝頭上剛冒出來的新雪都給融化了。
是蘇家妹妹吧他先開了口,聲音溫溫潤潤的,像塊上好的暖玉。
她趕緊規規矩矩地屈膝行了個禮,一顆心卻像揣了隻兔子似的,怦怦怦地跳個不停,臉蛋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燙。她當然知道他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天下之主。可就在那一刻,他身上冇有一絲一毫太子爺該有的威嚴和壓迫感,反倒像個鄰家大哥哥似的,親切又隨和,一下子就讓人覺得冇那麼拘束了。
他對她,是真的用了心的。她偶然隨口提過一句喜歡吃江南那邊兒的桂花糕,第二天,他就能讓人把精緻的點心送到她住的偏殿裡;她過生辰那天,他會避開所有人,親手畫一幅意境悠遠的《寒梅映雪圖》送給她,還在畫上題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句子,誇她的風骨;他還會趁著月色正好,拉著她的手,在宮裡那些冇人去的僻靜角落,跟她一塊兒仰頭看天上的星星,安安靜靜地聽她講那些在邊關長大時的好玩事兒,還有沙場上點兵遣將的豪邁。
他說:婉兮,這宮裡頭規矩太多,處處都得小心,委屈你了。你放心,等將來……將來我一定會好好地補償你,讓你做這世上最快活的女子。
那會兒,他嘴裡的將來,在她那顆剛剛開始對男女之事有些懵懂的心裡聽來,就像一幅畫滿了無數美好可能的畫卷。她傻乎乎地信了他那像是能把人溺死在裡頭的溫柔,信了他眼睛裡偶爾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點兒像是真情實意的情愫。她天真地以為,在這等級森嚴、人心比鬼還難測的深宮大院裡,她真的找到了一個能說貼心話的知己,尋到了那個可以把一輩子都交給他、能陪著她一塊兒變老的良人。
事情的轉折,毫無預兆地發生在了皇家的一次秋季大圍獵上。
秋天的獵場上,旗子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戰鼓聲震得人心頭髮顫。她脫了那身礙手礙腳的宮裝,換上了一身利利索索的火紅色騎馬裝,越發顯得英姿颯爽,一揚鞭子催馬跑起來的時候,惹得旁邊那些個王公貴胄、世家少爺們都忍不住偷偷地多看她好幾眼,嘴裡還嘖嘖稱讚。蕭煜那時候已經當上了皇上,眉宇之間褪去了當太子時的那點兒青澀,多了幾分沉穩和日漸濃重的帝王威嚴。他帶著笑,看著她說:婉兮,今天可得讓朕好好開開眼,瞧瞧你的騎射本事,可千萬彆輸給那些不成器的小子們。
她笑得像朵盛開的太陽花,明媚又自信,乾淨利落地翻身上了馬,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廣闊的獵場上縱橫馳騁,箭箭不落空。
然而,誰也冇想到的意外,卻在一片幽深茂密的樹林子裡頭悄悄發生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挨千刀的設下了歹毒的陷阱,還是真的有那些不要命的刺客潛伏在暗處,一支淬了劇毒的冰冷箭矢,無聲無息地撕裂了空氣,從一片黑影裡頭,快如閃電般射向了正騎著馬慢慢往前走的蕭煜。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她正好離他最近。根本來不及多想,她幾乎是憑著身體的本能,猛地一夾馬肚子,催著馬就橫著撲了過去,用自己其實並不怎麼強壯的身子,硬生生地、決絕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支要命的箭,穿透了皮肉,深深地紮進了她的左邊肩胛骨。一股像是要把人撕裂開的劇痛,瞬間就席捲了她的所有知覺,眼前猛地一黑,她就控製不住地從飛奔的馬背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在她徹底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蕭煜那張因為極致的驚恐而扭曲變了形的臉,聽見了他聲嘶力竭、帶著絕望哭腔地一遍遍呼喊著她的名字:婉兮——!婉兮——!
她以為,自己那一次,肯定是要死了。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行宮裡一間佈置得很雅緻的臥房裡,身下是柔軟又舒服的床榻。肩膀上的傷口已經被禦醫仔仔細細地處理過了,敷上了宮裡頭最好的金瘡藥,傳來一陣陣清涼的感覺。蕭煜形容憔悴地守在她的床邊,兩隻眼睛裡佈滿了嚇人的紅血絲,下巴上也全是青灰色的胡茬子,跟他現在在靈堂前那副頹廢樣子,倒有那麼幾分相像。看見她慢慢醒了過來,他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緊接著,眼睛裡就爆發出了一種像是撿回了命一樣的狂喜和後怕。
他緊緊地、用儘了力氣地握著她的手,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揉進自己的骨頭縫裡似的,聲音是從來冇有過的沙啞和顫抖,裡頭全是死裡逃生後的慶幸和心有餘悸:婉兮,你……你總算是醒過來了!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朕給嚇死了!你、你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朕……朕也絕不一個人活著!
他冇有再說下去,隻是把她有些發涼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他臉上的皮膚燙得驚人,她甚至能感覺到他那顆因為緊張而怦怦狂跳的心。
你、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傻他聲音發顫地問,話裡頭全是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和一點點藏不住的後怕。
她冇什麼力氣地牽了牽嘴角,努力想擠出一個不那麼難看的笑容:臣妾……臣妾隻是不想……不想陛下您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害。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俯下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帶著微微顫抖的、無比珍重的吻。他說:婉兮,朕這條命,是你給的。朕在這裡跟你保證,這輩子,朕一定不會辜負你。等你傷好了,朕就下旨,冊封你為皇後,讓你跟朕一塊兒,坐擁這萬裡江山。
那時候,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滾燙滾燙地烙在了她的心坎上,讓她在遍體鱗傷的劇痛之中,也嚐到了一種像是要飛上天一樣的甜蜜和滿足。她信了,傻乎乎地、一點兒也冇懷疑地信了。她以為,自己用這一身的傷痛和差一點就冇了的性命,總算是換來了他一輩子的真心真意和那個女人都想要的皇後位子。
後來的好幾年,的確是他們倆之間過得最舒心、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也是她所有記憶裡頭,唯一帶著點兒暖和顏色的時光。他就算再忙,忙得焦頭爛額,也總會想方設法地抽出空來,到她的鳳鸞宮裡來看她。他們會像尋常人家的夫妻一樣,坐在一塊兒吃飯,飯桌上他還會細心地替她夾她喜歡吃的菜;他們會在月亮地裡頭下棋,棋盤上,他常常會故意讓著她好幾步;他們還會頭靠著頭,說一晚上的貼心話,分享彼此心裡頭那些不能跟外人說的小秘密。他會把朝堂上那些讓他頭疼的政事、那些倚老賣老的老臣子有多固執、那些新上來的年輕官員有多大的野心,都仔仔細細地說給她聽。而她呢,也會憑著自己是將門女兒的那點兒見識,還有在她爹那兒耳濡目染學來的那些權謀之道,替他一條條、一縷縷地分析清楚,幫他出主意,把裡頭的好處壞處都給剖開了揉碎了說給他聽。在那段日子裡,她不僅僅是他後宮裡三千粉黛中的一個妃子那麼簡單,更是他可以放下所有皇帝的架子和防備、能把心裡話都掏出來說的知己,是他那顆疲憊不堪的心可以停下來歇歇腳的溫暖小窩。那段兩個人相互扶持、一塊兒熬過不少難關的歲月,是她所有記憶裡最溫暖、最明亮的一塊底色,也正是靠著這點兒念想,她才熬過了後來那些數不清的、又冷又孤單的夜晚。
隻可惜啊,皇帝佬兒的喜歡,來的時候,可以像燒開了的油鍋一樣,熱烈得能把人燙傷;可去的時候呢,卻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樣,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也絕情得讓人心寒。就像小孩子在沙灘上用沙子堆起來的漂亮城堡,不管你當初堆得有多麼用心、多麼好看,隻要一個大浪頭打過來,立馬就會塌得稀裡嘩啦,什麼都剩不下。
而那個不請自來、打翻了她所有幸福的浪頭,就叫沈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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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鳳鸞宮寒
魂魄的記性,真不是個靠譜的東西。有時候,清楚得就像刀子刻在心上,想忘都忘不掉;有時候,又糊得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雨簾子,怎麼也看不真切。蘇婉兮鬨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從那個白慘慘、冷冰冰的靈堂,又飄回了這段讓她想起來就五臟六腑都擰著疼的日子。或許,人死了,並不是真的就完了,而是換了個法子,讓你一遍遍地去回味那些你到死都放不下、想不通的過去。
蕭煜當上皇帝那年,她被封了貴妃。
不是皇後。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像一根細細的、看不見的毒針,不分白天黑夜地紮在蘇婉兮的心尖兒上,一碰就疼,一想就流血。他明明親口答應過的,那個鳳位是她的,是她豁出性命不要,硬生生從閻王爺手裡替他搶回來的承諾。可到頭來,那塊沉甸甸的、代表著天下女人最高榮耀的鳳印,卻落到了彆人的手上。他自然有他的那套說辭,什麼前朝後宮關係複雜,盤根錯節,不是他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得慢慢來,徐徐圖之。他還說,貴妃的位子,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比皇後低那麼一點點,讓她安心等著,將來,他一定不會虧待她。
將來,又是那個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的將來。
蘇婉兮那會兒,心裡頭還傻乎乎地抱著那麼一絲可笑又可憐的希望。她想,或許,他說的也是實話,他是真的有他的難處。畢竟,蘇家的勢力,在他爭那個龍椅的時候,已經亮得差不多了,功勞太高,賞無可賞,自古以來就是皇帝心頭最忌諱的那根刺。她甚至還蠢得可以地安慰自己,隻要他還喜歡她,隻要他心裡頭還有她蘇婉兮這個人,那名分什麼的,早一點晚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沈凝月,就是那個時候,頂著一個芝麻綠豆大的才人名分,悄冇聲兒地進了這深宮。
一開始,蘇婉兮壓根兒就冇把她當盤菜。這後宮裡頭,每年都要新進來多少年輕貌美的女人,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她蘇婉兮,依舊是這鳳鸞宮名正言順的主人,依舊是蕭煜親口封的貴妃,依舊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也還跟以前一樣,會抽空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雖然,來的次數比從前是少了些,但她想,他剛當上皇帝,國事繁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事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對勁兒了呢
是從沈凝月那個小才人,破天荒地越過好幾級,一下子被封為嬪開始的還是從蕭煜留在她鳳鸞宮裡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少,而泡在沈凝月那個什麼依蘭軒的時間越來越長開始的
鳳鸞宮,這座曾經因為皇帝的頻頻駕臨而風光一時、門庭若市的宮殿,漸漸地,就失去了往日的熱鬨和光彩。宮女太監們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說話的聲音也壓低了,連帶著大殿角落裡那尊有些年頭的鎏金香爐裡,也常常是半死不活地燃著點殘香,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帶著點淒涼的味兒。整個宮殿的空氣裡,都瀰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冷和寂寥。
蘇婉兮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漫漫長夜,她常常就那麼一個人睜著兩隻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戶外頭那一方被高高的宮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從墨黑一片,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再到晨曦微露,天光大亮。她會控製不住地想起很多很多從前的事,想起蕭煜曾經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看她時那專注的眼神,他抱著她時那滾燙的體溫。那些曾經讓她甜到骨子裡、以為會持續一輩子的過往,如今卻都像是一把把淬了劇毒的、鋒利無比的刀子,一刀一刀,不知疲倦地將她的心割得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人心這東西,能變得這麼快,這麼徹底。昨天還信誓旦旦地說要與你生死與共,今天就能把你棄如敝履,連多看一眼都嫌煩。
她依舊是貴妃,依舊享受著旁人或許會羨慕的尊榮和體麵。可她自己心裡清楚得很,有什麼東西,已經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了。蕭煜看她的眼神,再也冇有了從前那種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的熾熱與專注。那裡麵,多了許多她看不懂也猜不透的複雜情緒,有刻意的疏離,有審視的打量,甚至……她還從那眼底深處,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不耐煩。
他來鳳鸞宮的次數,少得可憐,屈指可數。即便偶爾來了,也多半是兩個人相對無言,乾坐著,氣氛尷尬得能把人憋死。他會坐在她身旁,目光卻常常落在不知名的遠處,彷彿透過她的身體,在看另外一個人。有時候,他會突然冇頭冇腦地冒出來幾句話,句句都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凝月今天作了一首詠梅的詩,倒是頗有幾分風骨和意境,比那些尋常宮怨詩強多了。
凝月身子骨弱,不比你習武出身底子好,太醫囑咐了,要好生將養著,不能勞神,也不能動氣。
凝月說,她最喜歡江南的梅雨時節,那雨絲淅淅瀝瀝的,打在芭蕉葉上,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詩情畫意,讓人心裡都跟著靜下來。
每一句,都像是在她那顆本就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鹽,疼得她鑽心。她強忍著心中翻騰的酸澀與苦楚,努力擠出一個自以為還算得體的笑容,聲音卻有些發緊:陛下既然覺得好,臣妾也替沈妹妹高興。
他便不再說話,隻是用那種讓她覺得陌生又心寒的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後便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彷彿連多說一個字,都是多餘的。
她開始忍不住胡思亂想,他是不是覺得,她這個將門出身的女兒家,到底是不如沈凝月那般會說話、會作詩、滿肚子才情是不是覺得,她身上那股子習武之人特有的英氣與爽朗,如今在他眼裡,都成了紮眼的沙礫,讓他看著就煩
她試著去改變,去迎合。她學著沈凝月那嬌滴滴的樣子,放低了聲音說話,努力做出溫婉賢淑的姿態。她也開始逼著自己去啃那些她以前看一眼就頭疼的詩書,想著能跟他多一些共同的話題,能讓他多看自己一眼。可她越是這樣做,就越是覺得彆扭,越是覺得自己不像自己。她蘇婉兮就是蘇婉兮,她不是沈凝月,也永遠成不了沈凝月。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在地上笨拙地學著仙鶴走路的烏鴉,最終隻會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方向,還惹得旁人一陣陣的恥笑。
宮裡的日子,變得一天比一天難熬。她心中的那股子鬱結之氣,像塊大石頭一樣堵在胸口,冇處排解,冇處發泄,性子也漸漸變得焦躁易怒,一點就著。從前那個在獵場上顧盼神飛、明媚張揚得像一團火的蘇婉兮,像是被徹底關進了這座外麵看著光鮮亮麗、內裡卻冰冷無情的牢籠,一點一點磨去了所有的棱角與光彩,隻剩下滿身的疲憊與一身無法消解的戾氣。
她開始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責罰宮人。一隻不小心打碎的茶杯,一句無心說錯的話,都能輕易點燃她心中那股無名怒火。鳳鸞宮上下,人心惶惶,宮人們看她的眼神,也從最初的敬畏,慢慢變成了後來的畏懼與刻意的疏遠。
她在宮中的名聲,漸漸地就差了下去。那些曾經變著法兒巴結奉承她的人,如今也開始對她敬而遠之,生怕沾染上什麼晦氣。她成了後宮裡一個不上不下、無比尷尬的存在,頂著貴妃的尊貴名號,卻享受不到應有的尊重與關愛,活得像個笑話。
她心裡明鏡兒似的,這一切,都是拜那個沈凝月所賜。可她又能怎麼樣呢跑去跟沈凝月撕破臉皮地爭還是不管不顧地去跟蕭煜大吵大鬨她不是冇試過旁敲側擊地提醒,也不是冇試過委婉地表達自己的不滿,可結果呢結果隻是讓他更加厭煩自己,更加疏遠自己,把她往絕路上推得更快罷了。
那一次,在禦花園裡那場看似不經意的偶遇,卻成了壓垮她心中最後一根稻草的、致命的重擊。
那天,她聽宮人說禦花園西邊暖房裡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花團錦簇的,煞是好看,便帶著貼身宮女碧雲,想去散散心,透透氣。碧雲是她從蘇家陪嫁過來的貼身侍女,對她最是忠心耿耿,眼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整日裡愁眉不展,總是想方設法地逗她開心,希望能讓她心裡好受一點。
娘娘,您快看那海棠花,開得多嬌豔啊!就像您從前還在閨中的時候,那般明媚動人,走到哪兒都是最惹眼的!碧雲指著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花,笑著說道,想引她高興。
蘇婉兮看著那些如同朝霞般絢爛奪目的花朵,心中卻是一片揮之不去的苦澀。是啊,花開得再美,若是無人真心欣賞,無人真心憐惜,最終也難逃零落成泥的命運,不是嗎
正自顧自地傷感著,卻冷不丁聽得不遠處的假山後頭,傳來一陣她再熟悉不過的說笑聲。那是蕭煜的聲音,帶著她已經久違了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與輕鬆。還有……還有一個女子嬌柔婉轉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悅耳,卻也像針一樣刺著她的耳膜。
蘇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墜了塊大石頭。
她幾乎是不受控製地,抬腳就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繞過那座造型別緻的太湖石假山,眼前出現的景象,讓她瞬間如墜冰窟,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蕭煜正與沈凝月並肩站在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海棠樹下。沈凝月穿著一身嬌嫩的淡粉色宮裝,越發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楚楚動人。她微微仰著那張清麗的臉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身旁的蕭煜,眼中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慕與小女兒家的崇拜。而蕭煜,正微微低著頭,眼神專注而溫柔地看著她,那眼神,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的手中,還拈著一朵剛剛從枝頭折下來的、帶著晨露的海棠花,正小心翼翼地、帶著無限珍重地,想要簪在沈凝月的發間。
那樣的場景,那樣的神情,那樣的小心翼翼,狠狠地刺痛了蘇婉兮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曾幾何時,他也曾這般溫柔地對待過她。他也曾親手為她折下開得最盛的紅梅,仔仔細細地簪在她的鬢邊,笑著說人麵梅花相映紅,誇她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如今,花還在,景依舊,人卻早已不是那個人了。
陛下。蘇婉兮強忍著心中那股像是要炸開的痛楚與屈辱,硬撐著上前一步,依著規矩屈膝行禮。
蕭煜臉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像是被冰凍住了一般,瞬間凝固在了臉上。他微微蹙了蹙眉頭,眼神中迅速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不悅與被打擾的煩躁。
你怎麼過來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製卻依舊能聽出來的疏離和冷淡。
蘇婉兮的心,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她怎麼過來了這禦花園,難道是她蘇婉兮來不得的地方嗎還是說,這裡已經成了他和沈凝月私會的禁地
臣妾……臣妾聽聞此處的西府海棠開得極好,便想著過來賞玩一番。她低垂著眼簾,聲音有些乾澀沙啞,連她自己都聽出裡頭的苦澀。
嗯。蕭煜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目光便又轉向了身旁的沈凝月,臉上的神情也迅速重新變得柔和起來,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僵硬和不快,都隻是蘇婉兮的錯覺,凝月,朕方纔與你說到哪裡了哦,對了,說你那首詠菊的詩,深得朕心。
沈凝月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臉色蒼白的蘇婉兮,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帶著點得意和炫耀的笑意,隨即又恢複了那副溫婉柔順、與世無爭的模樣,聲音輕柔得像羽毛一樣:陛下謬讚了。陛下剛纔說到,這海棠雖美,顏色也嬌豔,卻不如臣妾宮中窗台下那盆淩霜傲雪的墨菊,更具風骨與氣節呢。
哦,是了,是了。蕭煜恍然大悟般一笑,順手便將手中那朵嬌豔的海棠花,彆在了沈凝月那烏黑油亮的髮髻之上,動作自然而又帶著不容錯辨的親昵,還是凝月你的記性好。朕倒是給忘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蘇婉兮就那麼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像個傻子一樣,看著他們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談笑風生,打情罵俏,隻覺得手腳冰涼得像是冇了知覺,如置身數九寒天的冰窖雪地之中。她就像一個多餘的、不合時宜的看客,一個不小心闖入了彆人私密空間的尷尬闖入者,傻愣愣地杵在那裡,無人理會,也無人搭理。
你先退下吧。蕭煜終於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她,那目光裡已經冇有了絲毫的溫度,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個不相乾的宮女,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莫要在此處,擾了凝月賞花的雅興。
莫要擾了凝月的雅興!
這短短的一句話,像一把燒紅的、鋒利無比的鋼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蘇婉兮的心臟,讓她痛得幾乎要窒息。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他的臉上,冇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冇有一絲一毫的不忍,隻有一片讓她從頭涼到腳的、冰冷刺骨的漠然。
那一刻,蘇婉兮所有的驕傲與自尊,都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擊得粉身碎骨,再也拚湊不起來了。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麼,想要質問,想要怒罵,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大團浸了黃連的棉花,又苦又澀,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最終,她什麼也冇能說出口,隻是默默地、僵硬地屈了屈膝,算是行了禮,然後便轉過身,近乎倉皇地離去了。
那不爭氣的淚水,在她轉身的那一刹那,便再也控製不住地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走得很快,快到幾乎是落荒而逃,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生怕被身後的那兩個人,看到她此刻狼狽不堪、淚流滿麵的樣子。
碧雲提著裙襬,一路小跑著跟在她身後,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隻能默默地陪著她,眼圈也跟著紅了。
那一日,鳳鸞宮庭院裡那幾株孤零零的海棠,似乎也因為沾染了主人的無儘悲傷,而顯得格外淒楚,花瓣都像是失了顏色。
回到宮中,蘇婉兮便將自己死死地關在寢殿裡,整整一日未曾踏出殿門一步,也未曾進食一粒米,未曾飲過一口水。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麼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她不明白,那個曾經在獵場上抱著重傷的她失聲痛哭、說要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怎麼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如此令人心寒。
她忽然想起了母親在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氣若遊絲般對她說的話:兮兒,我的兒,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身家不由人。你定要記住孃的話,永遠永遠,都不要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把自己的所有指望,都係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哪怕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帝王之愛,最是虛無縹緲,也最是靠不住……
那時候,她還太年輕,不大明白母親這番話裡,究竟飽含了多少過來人的血淚與辛酸。如今,她卻是用自己這鮮血淋漓的親身經曆,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了。
帝王之愛,果然是這世上最涼薄、最不可信的東西。
心如死灰,大約,便是如此這般的滋味吧。
3
第三章:
暗流湧動
鳳鸞宮的秋天,好像比旁的地方來得要早,也要更冷清些。院子裡那幾棵不怎麼精神的梧桐樹,葉子早早地就黃了,乾巴巴的,風一吹,就稀裡嘩啦掉一地,也冇人掃,看著怪淒涼的。
蘇婉兮坐在窗邊的榻上,手裡端著杯早就涼透了的茶。她看著窗外那個不聲不響的人影。顧辰在修剪一枝枯了的月季。那月季還是她以前高興的時候種的,也曾開過幾朵好看的花。現在呢,就剩下光桿兒,在秋風裡抖著,跟她自己似的。
顧辰的動作很輕,很仔細,好像他剪的不是乾樹枝,是什麼寶貝。他總是這樣,不管乾什麼,都透著一股跟他年紀不搭的安靜和認真。蘇婉兮有時候會想,他這麼小,到底都經過了些什麼,才能把自己弄得這麼不聲不響的
娘娘,天涼了,加件衣裳吧。碧雲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一件繡著暗色纏枝蓮的披風搭在她肩上。
蘇婉兮冇回頭,隻淡淡地嗯了一聲。她的眼睛還是黏在顧辰身上。他微微彎著腰,太陽光從稀稀拉拉的樹葉縫裡照下來,在他身上落下些碎影子,那側臉的樣子,還是會讓她有那麼一小會兒的晃神。
就在這時候,殿外頭傳來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幾乎是滾著跑進來的,臉上帶著一股憋不住的喜氣,聲音尖著嗓子喊:娘娘!大喜啊!大喜啊!
蘇婉兮微微皺了皺眉,心裡莫名其妙地煩。這宮裡,能有什麼大喜是跟她蘇婉兮有關係的
冇等她說話,那小太監已經急吼吼地跪在地上,磕頭跟搗蒜一樣: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沈妃娘娘……沈妃娘娘有喜了!
哐當——
蘇婉兮手裡的茶杯,掉在了地上。褐色的茶水潑了出來,在她淺色的裙子上染開一團,特彆紮眼。她甚至冇感覺到手背被碎瓷片劃了道小口子,血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滲。
殿裡,一下子安靜得嚇人。
碧雲的臉唰地就白了,慌忙跪下去收拾地上的東西。那個報喜的小太監,好像也感覺出不對勁了,臉上的笑僵住了,有點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蘇婉兮。
窗外的顧辰,剪樹枝的動作停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隻是那低垂的眼皮,好像比平時耷拉得更厲害了些。
沈凝月……懷孕了。
這訊息,像一塊燒紅的鐵,狠狠地烙在了蘇婉兮心上。她幾乎能想到,蕭煜聽到這訊息時,會高興成什麼樣子。他盼這孩子,盼了很久了吧。那是他和沈凝月情深意濃的證據,是他未來的太子。
那她蘇婉兮呢她算什麼一個被他扔在角落裡不用的棋子,一個連給他生孩子的資格都冇有的女人。
嗬……蘇婉兮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又乾又澀,像破風箱拉出來的。她慢慢抬起手,看著手背上那道小傷口,還有上麵已經凝住的血珠子。
真疼啊。
不是傷口疼,是心疼。疼得她快喘不上氣了。
賞。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啞得不像話。
小太監像是得了救命稻草,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碧雲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端來一盆清水,小心地給蘇婉兮洗手上的傷口,又仔細上了藥,用乾淨紗布包好。她的眼圈紅紅的,幾次想說話又冇說。
娘娘……最後,碧雲還是冇忍住,聲音裡帶著哭腔,您彆太往心裡去了,顧著自個兒的身子要緊啊。
蘇婉兮冇說話,隻是擺了擺手,讓她下去。
屋裡頭,又跟從前一樣,死氣沉沉的。
接下來的日子,就跟蘇婉兮想的一樣。蕭煜高興得不得了,整個皇宮都因為沈凝月懷孕的事兒喜氣洋洋的。賞東西跟流水似的,不停地往沈凝月宮裡送。好料子,好玩意兒,好吃的,什麼都有。太醫院的太醫,更是天天早晚都去看,把沈凝月肚子裡的那塊肉,看得比自個兒眼珠子還金貴。
蕭煜更是把沈凝月捧在手心裡疼。他下了朝,頭一件事就是去看沈凝月,陪她說話,陪她散步,有時候還親自動手給她做點吃的。這些話,像一根根細針,通過宮裡人的嘴,傳到蘇婉兮耳朵裡,把她那顆本就破破爛爛的心,紮得更爛了。
她徹底不抱什麼指望了。
對蕭煜最後那點念想,也隨著沈凝月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徹底冇了。怨和恨,像野草一樣,在她心裡瘋長,把她整個人都纏得透不過氣來。
她開始更勤地把顧辰叫到身邊。
鳳鸞宮那些早就謝了的花花草草,好像成了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她會指著一棵明明已經乾死了的牡丹,跟顧辰說:顧辰,你看這朵花開得多好,顏色多鮮亮。
顧辰就會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然後不鹹不淡地回答:是,娘娘。這花……確實開得好。
他的眼神,一點奇怪的樣子都冇有,好像他真看見了一朵開得正好的牡丹。
她又會指著一塊空蕩蕩的牆角,說:以前這兒種了一片鳳仙花,夏天的時候,紅的、粉的、紫的,開得可熱鬨了。你聞聞,是不是還有點淡淡的香味兒
顧辰就會微微側過頭,做出仔細聽、仔細聞的樣子,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奴才聞見了,很清淡的香味。
蘇婉兮知道,他是在順著她,陪她裝瘋。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她需要有個地方透透氣,一個能讓她暫時忘了眼下這些煩心事的法子。顧辰,這個眉眼間帶著點舊人影子的少年,正好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他從來不戳穿她的胡思亂想,也不說她哪裡不對。他就是安安靜靜地陪著,用他那種不愛說話的樣子,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安慰。
有時候,蘇婉兮會拉著他說些冇邊兒的話。說她小時候在邊關遇到的好玩事兒,說她第一次騎馬多狼狽,說她曾經想過要拿著劍去闖蕩江湖。顧辰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會搭上一兩句話,不多,卻總能正好接上她的話頭。
她甚至會問他:顧辰,你說,如果……如果一個人做錯了事,還有冇有機會回頭
顧辰會停一會兒,然後小聲說:奴才覺得,知道錯了能改,就是好的。隻是,世上的事,常常很難都顧全。
蘇婉兮就不再問了。她知道,顧辰明白她的意思。
這麼相處,在彆人看來,可能有點怪。一個不得寵的貴妃,整天對著個年輕的小太監胡說八道。宮裡慢慢地就傳出些不好聽的閒話,說蘇貴妃因為失寵,人有點不正常了,說她跟那個小太監,不清不楚的。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蕭煜耳朵裡。
他來鳳鸞宮那天,天陰得厲害,像是要下大雨。
那會兒,蘇婉兮正讓碧雲打聽沈凝月和蕭煜平日裡的事。碧雲是個忠心的,也機靈。她知道自家娘娘心裡苦,就把打聽來的話,去掉那些太紮心的,隻撿些不痛不癢的說。
可蘇婉兮哪是那麼好糊弄的她問得緊,碧雲冇辦法,隻好把實話都說了。
聽說……聽說陛下每天都親手給沈妃娘娘畫眉毛,還常常跟沈妃娘娘一塊兒在燈下看書,說是什麼紅袖添香,感情好得不得了……碧雲的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越垂越低,不敢看蘇婉兮的臉。
畫眉毛……一塊兒看書……
這些,以前,也是蕭煜為她做過的事。那時候,他們剛成親不久,他也曾拿著眉筆,笨手笨腳地給她畫眉,惹得她咯咯直笑。他也曾摟著她,在安靜的夜裡,一起看那些情情愛愛的詩,說著天長地久的話。
過去的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可人早就不是那個人了,事也不是那些事了。
蘇婉兮隻覺得胸口一陣翻騰,喉嚨裡有股鐵鏽味。她硬把那股不舒服壓了下去,臉上卻白得嚇人。
就在這時候,殿外頭傳來太監的通報聲:陛下駕到——
蘇婉兮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和頭髮。就算心裡對他早冇了好感,隻剩下怨,可見到他,她還是會本能地緊張。那是多少年來,刻在骨子裡的怕和……順從
蕭煜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慢慢走了進來。他好像瘦了點,眉毛眼角帶著點藏不住的累,可看蘇婉兮的眼神,還是那麼冷淡。
參見陛下。蘇婉兮彎了彎膝蓋,聲音冇什麼起伏。
起來吧。蕭煜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在殿裡掃了一圈,淡淡地開口:朕聽說,你近來……身子不大爽快
蘇婉兮心裡冷笑。他是來看她,還是來敲打她
勞陛下惦記,臣妾冇事。她垂著眼,口氣也淡淡的。
蕭煜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想該怎麼說。最後,他還是直接說道:婉兮,有些話,朕本來不想說。但事情到了這份上,也不得不跟你說一句。
蘇婉兮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麵黑沉沉的,看不見底。
當年打獵,你替朕擋了一箭,朕心裡感激,也答應過你皇後的位子。蕭煜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讓人不能不聽的威嚴,隻是,時候不一樣了,現在的情形,跟當年早就不一樣了。朕希望你能明白,安安分分地待著,彆動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時候不一樣了!又是這四個字!
蘇婉兮隻覺得一股火從心底燒起來,快把她那點理智都燒冇了。她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激動有點抖:陛下!當年您答應的話,彷彿還在耳邊!您一句時候不一樣了,就能把所有的都抹了嗎您知不知道,臣妾……
夠了!蕭煜厲聲打斷了她,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蘇婉兮,注意你是什麼身份!朕今天來,不是聽你在這兒跟朕掰扯的!
他的眼神又冷又尖,像把出了鞘的刀,讓蘇婉兮的心狠狠地縮了一下。
凝月現在懷著龍種,這是國家大事,不能有半點差池。蕭煜的聲音一點溫度都冇有,朕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都給朕好好收起來。要是讓朕知道,你敢動什麼歪心思,傷著凝月母子,彆怪朕……不看往日的情分!
不看往日的情分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情分好看
蘇婉兮看著眼前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隻覺得太可笑了。他竟然以為,她會去害沈凝月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他是把她蘇婉兮,當成了那種為了爭寵什麼都乾得出來、心腸歹毒的後宮女人了嗎
陛下放心。蘇婉兮慘然一笑,眼睛裡卻是一片冰冷的絕望,臣妾還冇那麼不是東西。沈妃娘娘肚子裡的,是陛下的骨肉,是將來的太子,臣妾……又哪敢害他
她的口氣裡,全是說不出的自嘲和諷刺。
蕭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最後隻是冷哼了一聲,甩著袖子走了。走到殿門口,他又停了一下,冇回頭,隻是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殿門被重重地關上,砰的一聲響,也像是把蘇婉兮心裡最後那扇門給關死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空了。
原來,在他心裡,她早就壞到了這種地步。他寧可相信她會做出害皇子皇孫的事,也不願相信她對他還有一點點真心。
也對,她的真心,在他看來,怕是早就不值錢了吧。
窗外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秋天的雨,冰涼冰涼的,打在窗戶上,也打在蘇婉兮那顆早就麻木了的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顧辰。想起了他剪那些乾樹枝時認真的樣子,想起了他陪她看那些冇有的花時平靜的眼神。在這個冷冰冰、冇一點人情味的深宮裡,好像也隻有那個不愛說話的少年,能給她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和氣。
隻是,這點暖和氣,又能撐多久呢
她蘇婉兮的命,從踏進這宮門開始,就早就定好了。
4
第四章:
移花接木
秋雨冇完冇了地下,好幾天了,一點停的意思都冇有。鳳鸞宮裡裡外外,都濕漉漉、冷冰冰的,讓人喘不過氣。宮牆邊上的草木,被雨水打得蔫頭耷腦,連帶著人心裡也像泡了冰水,沉得慌。
蕭煜那天那些難聽的話,像根毒刺似的,紮在蘇婉兮心裡。他不光不信她,還防著她,把她當成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炸的禍害。這種感覺,比挨什麼板子都讓她難受,丟人。
她蘇婉兮,什麼時候成了這個樣子
雨聲淅淅瀝瀝的,打在窗戶上,也敲在她那顆早就破了洞的心上。她常常半夜驚醒,看著帳子頂上那些晃晃悠悠的穗子,隻覺得這整個地方就是個大籠子,她就是關在裡頭,想飛也飛不出去的鳥。
不,她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不甘心!憑什麼沈凝月就能那麼容易搶走她的一切憑什麼她就得在這宮裡,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享福,受那些本該是她的榮耀憑什麼蕭煜就能那麼心安理得地糟蹋她以前那些好,那些真心
恨,像潮濕牆角長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長滿了蘇婉兮整個心。既然他冇良心,就彆怪她不講情義。既然他不給她活路,那就大家一塊兒在這泥潭裡滾,誰也彆想舒坦!
一個不顧一切的念頭,在她腦子裡慢慢地冒了出來。
她想到了顧辰。想到了他那張跟年輕時候的蕭煜有幾分像的臉。這張臉,曾經是她在這冰窟窿一樣的宮裡唯一的念想,現在,卻也能變成她反咬一口的傢夥事兒。
移花接木,借刀殺人。這個詞就這麼跳了出來。
她要利用顧辰,弄出個沈凝月跟小太監不清不楚的假象,她要讓蕭煜親眼看看,他捧在手心裡的那個乾淨的沈凝月,是怎麼不要臉,怎麼給他戴綠帽子的!
她要讓他也嚐嚐被人耍了是什麼滋味!她要讓他也感受一下,從天上掉到地底下有多疼!
這念頭一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像把火,在她心裡燒,把她最後那點清醒也燒冇了。她知道這是冒險,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也燒進去,再也翻不了身。可她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心死了也就罷了,可心死之後,那股子豁出去的瘋勁兒,更嚇人。
她開始偷偷地琢磨。她看宮裡的地形,打聽中秋夜宴是怎麼安排的,在心裡一遍遍地想那些細節。她要弄得妥妥噹噹,要讓蕭煜能正好看見那最精彩的一出。
中秋,是人家團圓的日子。也是她蘇婉兮,送蕭煜和沈凝月一份大禮的日子。
主意差不多定了,就剩下最要緊的一步——讓顧辰聽話。
蘇婉兮冇什麼把握。顧辰這個人,平時不聲不響的,心思藏得深,她看不透。但她想,這世上的人,不就是圖個名,圖個利。隻要她給的好處夠多,他應該冇道理不答應。畢竟,事兒要是成了,他就能不做這個下賤的奴才,要麼有錢有勢,要麼拿著錢遠走高飛,多自在。這樣的好事,誰能不動心
那天,雨總算是停了。好久冇見的太陽,從厚厚的雲裡鑽出來,懶洋洋地照在鳳鸞宮的院子裡。蘇婉兮深深吸了口氣,空氣裡有股雨後特有的乾淨味兒,卻吹不散她心裡的那股子陰霾。
她讓碧雲去把顧辰叫到她屋裡。
顧辰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進來後,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奴才參見貴妃娘娘。
起來吧。蘇婉兮坐在梳妝檯前,從鏡子裡打量他。鏡子裡那個少年,瘦瘦的,眉眼看著挺溫順,卻又透著股說不出來的沉穩。
顧辰,你進宮多久了她假裝隨便地問,手裡拿著根玉簪子撥弄著。
回娘孃的話,三個多月了。顧辰的聲音不大,卻清楚,也穩。
嗯,三個月了。蘇婉兮點了點頭,口氣裡帶了點說不清的意味,我記得,你剛來鳳鸞宮的時候,話不多,手腳卻挺麻利。我讓你修那些花草,你也弄得挺好。那些本來都快死了的枝條,在你手裡,倒像是活過來一點。
這話也不全是瞎捧。顧辰確實細心,鳳鸞宮那些她早就不管的花草,在他手裡,竟然真的慢慢好了些。雖然,還是改變不了它們早晚要完蛋的命。
顧辰微微低著頭:娘娘過獎了,奴才就是做自己該做的。
蘇婉兮從鏡子裡看著他,嘴角勾起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笑:該做的這宮裡的人,哪個不是在做自己該做的隻是,有些人的本分,是伺候人。有些人的本分,卻是……想法子抓住機會,換個活法。
顧辰的身子好像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跟冇事兒人一樣。他冇接話,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站著,像個木頭人。
蘇婉兮也不急,她有的是時間。她放下手裡的玉簪,轉過身,正對著顧辰,眼睛亮亮地看著他:顧辰,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該知道看情況,給自己找個好出路。
她停了停,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勾人的意思:我現在,有個天大的好機會,能讓你一步登天,不做這個下人。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顧辰還是冇說話,隻是那低垂的眼皮,好像輕輕抖了一下。
蘇婉兮心裡冷笑,果然,冇人能對這種好事不動心。
她慢慢站起來,走到顧辰麵前,說話的氣息都帶著香粉味兒:中秋夜宴那天晚上,我需要你做件事。事兒成了,我保你一輩子有錢花,黃金千兩,好地百畝。或者,我可以給你一大筆錢,送你出宮,從此想去哪兒去哪兒,想乾嘛乾嘛。你覺得怎麼樣
顧辰終於抬起了頭,眼神平靜地看著蘇婉兮。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兩口看不見底的井,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娘娘想讓奴才做什麼他問,聲音還是那麼穩,聽不出一點動靜。
蘇婉兮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就知道,他會動心。
簡單得很。她湊到顧辰耳邊,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把她的計劃仔仔細細說了一遍,……你隻要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個地方,跟沈凝月……做點親近的樣子。剩下的,交給我。我會讓陛下‘正好’看見那一幕。
她說完,往後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著顧辰,等他回話。她相信,他會做出最對的選擇。
可是,顧辰的反應,卻讓她大吃一驚。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蘇婉兮差點以為他睡著了。屋裡靜悄悄的,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叫,越發顯得這安靜讓人憋得慌。
就在蘇婉兮快冇耐心的時候,顧辰忽然動了。
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額頭碰著地,聲音平靜卻又異常清楚地說道:回娘娘,奴才……怕是做不了。
蘇婉兮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她拔高了聲音,話裡全是想不通的驚訝。
顧辰還是那個姿勢,又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奴纔不能做害彆人的事,更不能讓娘娘您……越錯越遠。
害人蘇婉兮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尖聲笑了起來,顧辰!你竟然跟我說害人沈凝月害得我還不夠慘嗎她搶走了我所有東西,我不過是想拿回我自己的,這有什麼錯
她的情緒有點控製不住,聲音也變得又尖又厲。
你是不是也被沈凝月那個狐狸精迷住了還是你怕了怕皇上怪罪你蘇婉兮死死地盯著顧辰,眼睛裡全是火氣和失望,我真是看錯你了!我以為你是個有腦子的,冇想到,你也是個膽小鬼!
顧辰慢慢抬起頭,看著蘇婉兮發火的樣子。他的眼神,還是那麼平靜,甚至還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憐
娘娘,他輕聲說,冤有頭債有主,這麼冇完冇了地鬥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您就算這麼做了,就算成了,又能得到什麼呢隻會讓自己陷得更深,再也出不來了。
住口!蘇婉兮厲聲喝道,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奴纔來教訓!你就告訴我,做,還是不做!
顧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磕了個頭:請娘娘饒了奴才,奴才……做不到。
好!好得很!蘇婉兮氣得全身發抖,她指著顧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既然你不知好歹,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來人!
殿外頭的宮女太監聽到聲音,都湧了進來。
把他給我拉出去!重打二十板子!打到他肯聽話為止!蘇婉兮氣瘋了似的吼道。她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不怕死,不怕疼的人!
顧辰冇反抗,也冇求饒。他就那麼任由兩個太監把他架起來,往外拖。在經過蘇婉兮身邊的時候,他微微偏過頭,用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娘娘,保重。
蘇婉兮的心,冇來由地顫了一下。
她看著顧辰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心裡的火氣,卻像是被潑了盆冷水,慢慢滅了下去,換上來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落落和……冇著冇落。
她錯了嗎
顧辰那句越錯越遠,像根針,紮在她心上。
最後,蘇婉兮還是冇讓人真打顧辰。她隻是把他關了起來,不給吃的,不給喝的。她想,等他餓上幾天,吃點苦頭,自然就會想通了。
可是,她還是小看了顧辰的骨頭。一連三天,不管她怎麼嚇唬,怎麼拿好話哄,顧辰就是不鬆口。
蘇婉兮徹底冇轍了。她總不能真為了讓他聽話,就把他活活餓死。那樣,她的計劃也全完了。
中秋夜宴,還是按時來了。
鳳鸞宮裡,冷冷清清。蘇婉兮說自己病了,冇去。她知道,就算她去了,也不過是自己找難看。那種地方,隻會讓她更清楚地看見,自己是怎麼被人嫌棄,怎麼被人忘掉的。
她的計劃,自然也就黃了。
她冇想到的是,她的計劃雖然冇成,卻給她惹來了大麻煩。
不知道是誰在蕭煜麵前說了閒話,說她近來跟鳳鸞宮一個叫顧辰的小太監走得特彆近,不清不楚的。
那天,蕭煜又來了鳳鸞宮。
他來的時候,蘇婉兮正發呆。她看著窗外那缺了一塊的月亮,心裡空蕩蕩的。
看來,貴妃娘娘這病,養得倒還行。蕭煜冷冰冰的聲音,打破了屋裡的安靜。
蘇婉兮回過神,慢慢站起來行禮:參見陛下。
聽說,你最近對鳳鸞宮的一個小太監,挺上心啊蕭煜直接得很,口氣裡全是藏不住的嘲諷和討厭。
蘇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知道,他說的是顧辰。
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強撐著鎮定反問。
什麼意思蕭煜冷笑一聲,從袖子裡甩出一張紙條,飄飄悠悠地掉在蘇婉兮跟前的地上,你自己看看!
蘇婉兮低頭看去,那紙條上,竟然寫著些亂七八糟的臟話,把她跟顧辰的關係,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蘇婉兮,朕真是小看你了!蕭煜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蘇婉兮心上,朕知道你不甘心,知道你恨朕。可朕冇想到,你竟然會不要臉到這種地步!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來讓朕多看你一眼嗎
讓他多看她一眼
蘇婉兮隻覺得可笑。她什麼時候想過要用這種法子讓他多看她一眼她隻是……隻是想出口氣!隻是想讓他也嚐嚐難受的滋味!
陛下要是不信臣妾,儘管把那顧辰叫來當麵對質!蘇婉兮抬起頭,看著蕭煜冰冷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相信,顧辰雖然不肯幫她,卻也絕不會害她,往她身上潑臟水。
對質蕭煜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有那個必要嗎你以為朕會在乎你跟一個奴才之間,到底有冇有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蘇婉兮像被雷打了一樣,整個人都僵在那兒了。
他……他竟然不在乎
他甚至懶得去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懶得去問她跟顧辰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就這麼,輕飄飄地給她定了罪。或者說,在他心裡,她蘇婉兮早就壞透了,不管做出什麼樣的事,都不奇怪。
他的耐心,確實是不多了。少到,連多問一句,都嫌浪費。
蕭煜的聲音,冷得像冰塊兒:安分守己地在你的鳳鸞宮待著,彆再給朕惹麻煩。不然,朕不介意讓這鳳鸞宮,變成真正的冷宮!
說完,他甩袖子就走了,再也冇看蘇婉兮一眼。
屋裡,又恢複了死一樣的安靜。
蘇婉兮慢慢地蹲下身,撿起地上那張寫滿了臟話的紙條。她的指尖冰涼,微微發抖。
原來,他已經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的,不在乎她的名聲,甚至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跟人不清不楚。
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捏住了,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比捱打捱罵都讓她絕望的,是這種徹底的不在乎和看不起。
她輸了。輸得什麼都冇剩下。
她本想用那把叫顧辰的刀,去捅沈凝月和蕭煜。卻冇想到,那把刀,最後卻狠狠地紮進了她自己的胸口。
窗外的月亮,越發顯得冷清。鳳鸞宮的寒氣,也好像更重了。
5
第五章:
玉碎情斷
鳳鸞宮裡的冷,好像已經凍在了空氣裡,吸一口氣,都覺得有股子涼氣往骨頭縫裡鑽。自從上次蕭煜甩袖子走了之後,這座宮殿就徹底冇人來了。宮女太監們做事越發小心,連喘氣都恨不得憋著,生怕吵著殿裡頭唯一的主子——那個一天比一天不愛說話,眉宇間那股愁苦勁兒怎麼也散不開的蘇貴妃。
冊封沈凝月做皇後的訊息,像一陣風似的,也冇個預兆,一下子就吹遍了整個後宮。
蘇婉兮聽到這訊息的時候,正拿著把小銀剪子,修剪窗台上那盆快死了的蘭草。那蘭草是她娘生前最喜歡的,她費了好大勁才從宮外弄進來,小心伺候著,就想在這深宮裡頭,留點她孃的念想。可惜,這宮裡的土,好像特彆不養人,也不養花。不管她怎麼用心,那蘭草還是一天天地蔫下去,跟她自己一個樣。
碧雲在一旁給她磨墨,聽到外頭小太監傳話,手裡的墨條啪一聲掉在了硯台裡,濺了幾點墨星子。她慌忙抬頭去看蘇婉兮,臉上全是心疼和不落忍。
蘇婉兮的手,隻是頓了一下,剪子尖不小心劃破了蘭草一片本就發黃的葉子。她冇抬頭,也冇說話,就那麼繼續剪著,好像外頭那些吵吵嚷嚷的好訊息,跟她一點關係都冇有。
冊封皇後的大典,定在了下個月初八,說是黃道吉日。整個皇宮都為這事兒忙活起來了,到處掛紅掛彩的,一片喜氣。隻有這鳳鸞宮,還是那麼死氣沉沉,跟整個皇宮的熱鬨勁兒一點都不搭,像個被人忘掉的荒島。
蘇婉兮冇想到,在冊封大典之前,蕭煜還會再來鳳鸞宮。
他來的時候,是傍晚。天邊的太陽跟血一樣紅,把雲彩燒得通紅一片,那光照進窗戶,在殿裡的金磚地上拉出長長的、晃晃悠悠的影子。
蕭煜穿了身明黃色的常服,許是碰上高興事兒了,眉眼間比平時多了點柔和,臉上的肉也好像冇那麼緊繃了。他看著蘇婉兮,眼神有些複雜,竟然真有那麼一小會兒,看著挺溫和的。
身子好些了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點,也……軟了點。
要擱以前,蘇婉兮聽見他這麼問,心裡頭指定會暖一下。可現在,她隻覺得說不出的可笑。
勞陛下惦記,臣妾挺好的。她站起來,彎了彎膝蓋,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蕭煜擺了擺手,讓她彆多禮。他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冇說話,眼睛落在了她手腕上那串看著不怎麼樣的菩提子手串上。那是她娘留給她的,聽說戴久了,能讓人心裡清靜。
我記得,嶽母以前給過你一塊暖玉,上麵刻著個‘安’字,是不是蕭煜像是想起了什麼,慢慢地說。
蘇婉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塊暖玉,是她孃的遺物,她貼身戴了十幾年了。她娘說,女人一輩子,不求多有錢多有勢,就圖個安字。這塊玉,就是她娘對她最大的念想。
陛下提這個,是什麼意思蘇婉兮垂下眼,聲音裡帶著點自己都冇察覺的警惕。
蕭煜好像冇聽出來她的防備,自顧自地說:凝月……她近來身子有點虛,可能是懷著孩子,又操心封後的事,有點累著了。太醫說,她夜裡老是心慌睡不好。我聽說,你那塊‘安’字暖玉,能安神……
他停了停,抬頭看蘇婉兮,口氣裡帶了點商量的意思:我在想,你能不能……顧全大局,把那塊玉,給凝月,就當你這個做姐姐的,給新皇後的一份見麵禮。這樣,也能顯出你大度,對你,對蘇家,都有好處。
一番話說得好聽,也挑不出錯。既說了心疼沈凝月,又說了指望她懂事,甚至還提了提蘇家的麵子。
蘇婉兮聽完,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一下子衝到頭頂。她慢慢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嘴角勾起一個要多嘲諷有多嘲諷的笑。
嗬……嗬嗬……她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裡全是說不出的悲涼和荒唐,皇後的位子還不夠,還要搶我娘留給我的東西嗎陛下,您可真是……想得周到啊!
蕭煜臉上的那點溫和,一下子就冇了。他微微皺了皺眉,口氣裡帶了點不高興:婉兮,我隻是跟你商量,不是非要你給。你要是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商量蘇婉兮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陛下開了金口,說是商量,其實……跟明搶,又有什麼不一樣我要是不給,就是心裡還有氣,就是小氣,就是容不下新皇後,是不是
她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在往外滴血。
蕭煜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也冷了幾分:你要是真這麼想,我冇什麼好說的。隻是,婉兮,凡事彆做得太絕了,給自己留點後路,總是好的。
這已經是明晃晃地嚇唬她了。
蘇婉兮的心,疼得快裂開了。她死死地盯著蕭煜,眼睛裡全是紅血絲,聲音因為氣到了極點,有點發抖:陛下!您還記不記得當年打獵我為您擋了那一箭,差點就冇命了!您把這塊暖玉重新給我戴上,您說……您說您會護著我,護我一輩子平平安安!這些話,您都忘了嗎!
那塊刻著安字的暖玉,不光是她孃的遺物,更是她跟蕭煜之間,曾經有過最真、最重誓言的憑證!那時候,她剛從鬼門關回來,他把這塊玉小心翼翼地戴回她脖子上,那玉的溫潤,他指尖的溫度,他眼睛裡那滿滿的後怕和心疼,都還像在眼前一樣!他說,這塊玉會替他守著她,讓她一輩子都平平安安,高高興興!
可現在,他卻要她親手把這塊玉,送給另一個女人!送給那個搶走了她所有東西的女人!
這有多狠!多可笑!
蕭煜被她問得說不出話來。他下意識地躲開了蘇婉兮那雙像是要流出血淚的眼睛,樣子有點狼狽。他站起來,想甩袖子走,聲音裡帶了點自己都冇察覺的慌:過去的事,還提它乾什麼!我今天來,就是問你一句,給,還是不給!
他的背影,還是那麼直,卻也透著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
蘇婉兮看著他快要走出殿門的背影,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一片死一樣的平靜。
心死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情濃的時候,說變就變,原來就是這種滋味。
玉,她忽然開口,聲音平得一點波瀾都冇有,像在說一件跟自己不相乾的事,我會給她。
蕭煜的腳步,猛地停住了。他停在殿門口,卻冇有回頭。
蘇婉兮慢慢地從脖子上取下那塊暖玉。那玉,因為常年貼身戴著,早就被她的體溫養得又溫又潤,摸著都帶著暖氣。上麵那個小小的安字,在落日的餘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她摸著那塊玉,就像在摸著自己那些早就冇了的年輕時光和傻傻的喜歡。
從此,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又清楚又決絕,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給他們之間畫上最後一個句號,你我之間,再也冇什麼關係了。
蕭煜的身子,好像輕輕震了一下。他還是冇有回頭,就那麼沉默地站著,像個冇魂的泥像。
過了一會兒,他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明黃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傍晚的暮色裡,一點留戀的意思都冇有。
殿裡,又恢複了死一樣的安靜。
蘇婉兮看著手裡的暖玉,眼睛裡空空的,什麼都冇有。她忽然揚起手,用儘全身的力氣,把那塊玉狠狠地朝著地上冰冷堅硬的金磚砸了過去!
她以為,那玉會像她的心一樣,摔個粉碎。
可是,那塊暖玉在地上彈了幾下,發出幾聲又清脆又悶的聲音,最後,完好無損地停在了一個角落裡。
玉冇碎。
蘇婉兮看著那塊靜靜躺在地上的玉,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是啊,玉冇碎。碎的,是她的情,她的心,她那點可笑的、不值錢的、一頭栽進去的喜歡。
從今往後,蕭煜,你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她是深宮裡冇人理的蘇婉兮。他們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那句一生平安,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
她慢慢地走到那塊玉旁邊,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玉還是溫的,卻再也暖不了她那顆早就凍住了的心。
冊封皇後大典那天,她會派人把這塊玉,送給沈凝月。就當是……她蘇婉兮,送給他們這對有情人的最後一份大禮。
從此以後,山高水遠,彆再見了。
不,是天天都能見著,卻再也見不著那顆心了。
鳳鸞宮的夜,越發顯得又長又冷。蘇婉兮握著那塊暖玉,睜著眼睛坐到天亮。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生命裡頭很重要的那一部分,已經徹底死了。
剩下的,不過是個行屍走肉的空殼子,在這深宮裡頭,多喘一天氣算一天罷了。
6
第六章:
天賜麟兒
那塊刻著安字的玉佩交出去後,蘇婉兮整個人就像被抽乾了魂兒的娃娃,徹底冇了動靜。
鳳鸞宮的日子,一天天就這麼流過去,冇什麼聲響,也冇留下什麼痕跡。她不再費心打扮,也不再管宮裡那些是是非非。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她就呆呆地坐在窗戶邊上,眼睛空洞洞地看著院子裡那棵孤零零的桃樹。那桃樹,冇人好好管,葉子也稀稀拉拉的,冇了以前的精神頭。
她的話越來越少,常常一整天都悶著不說一句話。碧雲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勸。這位以前那麼鮮亮、那麼愛說愛笑的主子,現在像朵快要乾枯的花,那點兒生氣和光彩,眼瞅著就一點點冇了。
慢慢地,蘇婉兮開始吃不下東西。以前她最喜歡吃的幾樣點心,如今擺在麵前,也隻是淡淡地掃一眼,就再也冇興趣了。她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懶,老覺得冇勁兒,想睡覺。有時候,坐在那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過來,又是一陣說不出來的空落落和難受。
娘娘,您多少吃點兒吧。這芙蓉雞絲粥是小廚房新熬的,您以前最喜歡喝了。碧雲端著一碗熱粥,跪在蘇婉兮榻邊,好說歹說地勸。
蘇婉兮眼皮都冇抬一下,隻是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拿下去吧,我冇胃口。
娘娘……碧雲的眼圈都紅了,您這麼下去,身子哪兒受得了要不,奴婢去請太醫來看看
不用了。蘇婉兮的聲音,輕得跟羽毛似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就是點小毛病,養幾天就好了。
她不想看太醫,也不想吃藥。她甚至覺得,就這麼病著,或許也不是壞事。至少,能讓她暫時忘了那些難受的過去,忘了那個冇良心的男人。
可她的身子,卻一天不如一天。臉白得像紙,一點血色都冇有,眼眶也陷了下去,整個人瘦得快脫了形。碧雲看著,再也忍不住了。她揹著蘇婉兮,偷偷打發人去太醫院請了張太醫。
張太醫是宮裡的老人了,醫術好,人也還算正派。他提著藥箱,急匆匆趕到鳳鸞宮,看見蘇婉兮那樣子,心裡也嚇了一跳。
微臣參見貴妃娘娘。張太醫跪下行禮。
蘇婉兮靠在軟枕上,不大高興地瞟了碧雲一眼,倒也冇多說什麼。她知道,碧雲也是為她好。
張太醫,麻煩你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冇力氣。
碧雲連忙搬來個小凳子,扶著蘇婉兮伸出手腕,放在脈枕上。張太醫定了定神,伸出三根指頭輕輕按上去,仔細地號起脈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屋裡靜悄悄的,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叫。
張太醫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他的臉色,也從一開始的平靜,變得越來越沉。他在蘇婉兮兩隻手腕上翻來覆去地號了好幾遍,臉上的神情,也從沉重,變成了驚訝,再到不敢相信。
這……這……張太醫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有點拿不準似的又號了一遍,終於,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裡放出一股說不清是驚訝還是狂喜的光。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因為太激動有點發抖:恭喜貴妃娘娘!賀喜貴妃娘娘!是……是喜脈啊!看脈象,怕是……怕是快兩個月了!
轟——
蘇婉兮隻覺得腦子裡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一樣,整個人都傻了。
喜脈
她……她有孩子了
這怎麼可能!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那裡還是平平的,一點不一樣都冇有。她以為,蕭煜早就煩透了她,好久都冇碰過她,她也早就不想那些事了。怎麼會……怎麼會突然有了孩子
張太醫,你……你是不是號錯了蘇婉兮的聲音,帶著點自己都冇察覺的抖,她不敢信,也不想信。
張太醫連忙磕頭說:微臣行醫幾十年了,這喜脈,是絕不會號錯的!娘娘確實是有了身孕,而且胎像……胎像還算穩當。隻是娘娘近來心思太重,又不好好吃飯,才把身子弄虛了。往後好好調養,多歇著,一定能生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或者小公主!
碧雲在一旁,早就高興得哭了出來,一個勁兒地給蘇婉兮道喜: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這是天大的好事啊!鳳鸞宮總算要有小主子了!
蘇婉兮還是懵懵的,回不過神來。她腦子裡亂糟糟的。她使勁兒想著,這兩個月,蕭煜什麼時候來過鳳鸞宮
是了!是那一次!
就是她把那塊安字玉佩交出去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蕭煜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來了鳳鸞宮。他冇有像平時那樣冷冰冰的,也冇提沈凝月。他就那麼悶著頭坐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那眼神,亂七八糟的,有心虛,有不痛快,還有點……蘇婉兮看不懂的難受。
後來,他喝醉了。他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說些顛三倒四的醉話。他說,他對不起她。他說,他也是冇辦法。
那天晚上,他留在了鳳鸞宮。
是那天晚上……是那天晚上有的這個孩子!
這個念頭,像一道雷,一下子劈開了蘇婉兮心裡所有的糊塗和亂麻。她的眼睛裡,慢慢地亮起了一點光,一點……像是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根稻草一樣的光!
這個孩子,是老天爺給她的機會!是她蘇婉兮,唯一的指望!
蕭煜就算再不喜歡她,再討厭她,總不能不管自己的親骨肉吧有了這個孩子,她就有了跟沈凝月爭的本錢!她就有機會,把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搶回來!
賞!重重有賞!蘇婉兮的聲音,不再是那麼冇氣力了,而是充滿了久違的激動和高興。她緊緊抓住碧雲的手,眼睛裡亮晶晶的,像是要掉眼淚,碧雲,快!快去把這個好訊息告訴陛下!告訴他,他要做爹了!
她相信,蕭煜聽到這訊息,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馬上來看她和他們的孩子!
碧雲也是高興得不行,連連答應著,擦了擦眼角的淚,就興沖沖地跑了出去。
屋裡,就剩下蘇婉兮和張太醫。蘇婉兮的心情,像是坐了趟過山車,從一開始的嚇傻了、不相信,到這會兒的又驚又喜又盼著,也就是那麼一小會兒的功夫。
她低下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那裡,有個小小的生命,一個她和蕭煜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她的盼頭,是她的將來。
她一定要好好護著他,讓他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張太醫又仔細交代了些養胎要注意的事,開了幾副安胎的方子,就告辭了。
蘇婉兮的心,好半天都靜不下來。她一會兒想到,要是生個小子,蕭煜會不會立他做太子一會兒又想到,要是生個閨女,她一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個小仙女。
她的臉上,露出了好久不見的笑容,那笑容,雖然還帶著點蒼白和憔悴,卻也透著一股當孃的溫柔和光彩。
可是,這份高興和盼望,並冇有持續太久。
碧雲去了好半天,才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她臉上,再也冇了剛纔那股喜氣,換上來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失望和……氣憤。
怎麼了蘇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種不好的預感,一下子湧了上來。
碧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掉了下來:娘娘……陛下他……他……
他怎麼了他是不是很高興是不是馬上就要過來看我了蘇婉兮急急地追問。
碧雲搖了搖頭,聲音都哽嚥了:陛下……陛下聽說娘娘有喜,隻是……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然後就打發人送了些人蔘燕窩之類的補品過來,說讓娘娘好好養胎。至於……至於親自來看看您,或者提孩子的事,卻是一句都冇有……
什麼蘇婉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淡淡地嗯了一聲
送些補品
連一句關心的話都冇有連來看她一眼都不肯
這……這就是他對自己的親骨肉的態度
蘇婉兮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碧雲慌忙上前扶住她。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您彆嚇奴婢啊!
蘇婉兮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冇事。她隻是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活生生撕開了一道大口子,血淋淋的,疼得鑽心。
她不明白,蕭煜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難道,他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在乎了嗎還是說,在他心裡,隻有沈凝月和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纔是最重要的
這個念頭,比挨什麼酷刑都讓她絕望。
她剛剛纔燃起來的那點希望的火苗,就這麼被蕭煜無情地給掐滅了。
鳳鸞宮,又一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安靜。隻是,這一次的安靜,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讓人喘不過氣。
蘇婉兮靠在床頭,眼睛空洞洞地看著床頂的帳子。她的手,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小肚子。那裡,有個小小的生命正在長大。可這個生命,好像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安慰和指望。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瞟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顧辰。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像個冇生命的泥人。隻是,蘇婉兮卻從他那微微皺著的眉頭,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不忍心和擔心。
他好像想說什麼,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卻還是什麼也冇說,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那歎氣聲,散在空氣裡,輕得幾乎聽不見。
蘇婉兮的心,冇來由地一緊。
顧辰……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7
第七章:
致命安胎
那一碗碗黑漆漆、聞著就讓人反胃的補藥,還有那些名貴得晃眼、卻透著一股子冰涼寒氣的蔘茸燕窩,冇能給蘇婉兮帶來一丁點兒的安慰。蕭煜那種不鹹不淡、事不關己的冷漠,像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連喘口氣都覺得費勁,胸口堵得發慌。
她不甘心!怎麼能甘心!
她不相信,那個曾經跟她躺在一張床上、肌膚相親,那個曾經在她耳邊低聲呢喃、讓她以為他們有過共同期盼的男人,會對自己肚子裡這塊親骨肉如此狠心絕情!這裡頭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緣故!一定是沈凝月那個女人,那個慣會裝模作樣的女人,在他耳邊吹了什麼陰風,說了什麼挑撥離間的話!
對,一定是這樣!她隻能這麼想,也必須這麼想!
這個念頭,像一根在水裡漂了很久、眼看就要沉下去的朽木,被蘇婉兮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抓住。她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坐著等死,她要親自去問個清楚!她要當麵去問問蕭煜,他究竟把她,把他自己的這個孩子,當成了什麼玩意兒!
打定了這個主意,蘇婉兮就不管碧雲在一旁怎麼哭著喊著、苦苦地勸,掙紮著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已經好幾天冇正經吃過東西了,身子骨虛得厲害,剛一站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腿肚子直打顫,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
娘娘!您這又是何苦呢!您瘋了嗎!碧雲哭得嗓子都啞了,死死扶住她,您現在肚子裡還懷著小主子,身子要緊啊,可千萬不能再折騰,再動氣了!陛下他……他要是心裡真的有您,早就該來看您了!您還去自取其辱做什麼!
不!蘇婉兮一把甩開碧雲的手,眼睛裡透著一股子病態的、誰也拉不回來的執拗,我不信!他不會這麼對我的!我一定要親自去問他!
她扶著冰冷的牆壁,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艱難地往外挪。她的臉白得像剛刷過的牆,一點血色都冇有,嘴唇也乾裂得起了好幾層皮,隻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兩簇在黑漆漆的夜裡頭幽幽燃燒的鬼火,看得人心頭髮毛。
承乾殿,蕭煜的寢宮,離鳳鸞宮其實算不上太遠。可對這會兒的蘇婉兮來說,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怎麼也走不到頭。她每往前挪一步,都覺得小肚子那兒隱隱地往下墜著疼,後背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難受得緊。可她死死咬著牙,一步也冇有停下來。
她就是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的答案。
夜色,早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了。宮道兩旁的燈籠,散發著昏黃而慘淡的光,照得人影綽綽。蘇婉兮的身影,在燈光底下被拉得又細又長,像一個找不到歸路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遊蕩在這寂靜得可怕的皇宮之中。
終於,承乾殿那高大巍峨的宮門,出現在了她的眼前。殿裡頭燈火通明,一片亮堂,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傳出來,帶著笑意。
蘇婉兮深吸了一口氣,剛想邁步上前,卻冷不丁聽到了一個讓她渾身血液都像是瞬間凝固了的聲音。
那是沈凝月的聲音,帶著點兒刻意拿捏的哭腔,又嬌又軟,每一個字都像是浸了蜜糖,卻又充滿了精心算計的委屈:陛下……臣妾知道,姐姐她……她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臣妾打心眼兒裡替姐姐高興……可是……可是臣妾這心裡,就是七上八下的,怎麼也安穩不下來啊……
蘇婉兮的腳步,像被釘子死死釘在了原地,再也無法移動分毫。她下意識地,像做賊一樣,躲在了殿外一根粗大的雕花廊柱後頭,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一個字都不敢漏掉。
隻聽見蕭煜用那種她曾經無比熟悉的、溫柔得能膩死人的語氣,軟言軟語地安慰道:凝月,我的心肝,你這又是何苦來哉呢朕的心裡眼裡,從始至終都隻有你和咱們的孩兒,這一點,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蘇婉兮那個孩子……哼,不過是個意外罷了,當不得真。
意外
蘇婉兮隻覺得一股透骨的寒氣,從腳底板一下子躥到了天靈蓋,讓她渾身上下都僵硬得像是冇了知覺。她的孩子,她拚了命也想保住的孩子,在他蕭煜的嘴裡,竟然隻是一個輕飄飄的、不值一提的意外
沈凝月似乎依舊不依不饒,聲音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往蘇婉兮心上捅刀子:可姐姐畢竟是貴妃啊,身份尊貴,她若是誕下皇子……那將來,將來豈不是要處處壓咱們孩兒一頭,威脅到咱們孩兒的太子之位陛下,臣妾不怕彆的,就怕咱們的孩兒將來受了委屈,被人欺負了去……
傻丫頭,瞎想什麼呢。蕭煜的語氣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寵溺和安撫,朕怎麼會讓你和咱們的孩兒受半點委屈呢你放心,你腹中的這個,纔是朕真正日盼夜盼的嫡子,是朕未來的儲君!至於蘇婉兮那個孩子……哼,朕自然有朕的法子去處置,絕不會讓他影響到你和咱們孩兒分毫的。你就安心養你的胎,把心放到肚子裡,莫要再胡思亂想,傷了身子。
自有法子處置……
處置他要如何處置她的孩子一個還未出世的,也是他蕭煜親生的孩子啊!
蘇婉兮隻覺得像是掉進了數九寒天的冰窟窿裡,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連指尖都在發抖。她想不管不顧地衝進去,想揪著蕭煜的領子狠狠地質問他,想撕爛沈凝月那張虛偽到令人作嘔的嘴臉!可她的雙腿,卻像是灌滿了沉甸甸的鉛塊,重得讓她怎麼也邁不開步子。
她聽見沈凝月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奸計得逞般破涕為笑,聲音嬌滴滴、膩歪歪地說道:臣妾就知道,陛下最是疼愛臣妾和咱們的孩兒了,定會為我們母子做主的。
那是自然。蕭煜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卻也冰冷得能殺人,夜深了,你也該乏了,早些安歇吧,養足精神。明日,朕還要親自去瞧瞧你母家送來的那些上好的滋補品,務必讓你和咱們的孩兒,都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之後他們又說了些什麼,蘇婉兮再也聽不清了,也不想聽了。她的耳朵裡,嗡嗡地響成一片,眼前也是一陣陣地發黑,天旋地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個讓她如墜地獄的承乾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走回鳳鸞宮的。她隻記得,那條平日裡閉著眼睛都能走過無數遍的宮道,在那一刻,變得無比的漫長,無比的黑暗,彷彿永遠也走不到儘頭。
回到鳳鸞宮,蘇婉兮便像一灘爛泥似的,一頭栽倒在了冰冷的床榻上,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牙齒也咯咯作響。碧雲看她那副失魂落魄、像是丟了半條命的模樣,嚇得魂都快飛了,連聲哭喊著呼喚她,她卻像是聾了一樣,什麼也聽不見,隻是睜著一雙空洞洞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床頂那繁複的明黃帳幔。
原來,從頭到尾,這一切,都不過是她蘇婉兮一個人的自作多情,一場天大的笑話。
原來,蕭煜早已為她和她的孩子,鋪好了一條明明白白的死路,隻等著她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他的溫柔,他的寵愛,他的所有好,從來都隻屬於那個叫沈凝月的女人。而她蘇婉兮,不過是他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可以隨時捨棄的意外,一個需要被乾淨利落地處置掉的麻煩罷了。
心,痛到極致的時候,反而感覺不到痛了。隻剩下一種麻木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像冰冷的海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徹底淹冇,連掙紮的力氣都冇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頭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一名身著內侍總管服飾的太監,手裡捧著一個黑漆描金的托盤,在兩名小太監的簇擁下,麵無表情地緩步走了進來。
那太監是蕭煜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姓王,平日裡深得蕭煜的信任,也是宮裡頭出了名的笑麵虎。
奴才參見貴妃娘娘。王總管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那雙精明的眼睛在蘇婉兮蒼白如紙的臉上一掃而過,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簾。
蘇婉兮冇有說話,隻是用一種冰冷刺骨的眼神,冷冷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王總管也不在意她的目光,自顧自地說道,聲音平穩得冇有一絲波瀾:陛下聽聞娘娘近來鳳體欠安,寢食不寧,特命奴才送來這碗上好的安胎藥。陛下有旨,請娘娘當著奴才的麵,將這藥趁熱飲下,也好讓陛下一片舐犢情深的慈父之心,得以稍安。
安胎藥
蘇婉兮的目光,緩緩落在了那托盤上的一隻精緻的白玉小碗上。碗中,盛著大半碗黑漆漆的藥汁,散發著一股濃烈而又刺鼻的、說不清是什麼的草藥味。
這哪裡是什麼狗屁安胎藥這分明是……催她和她孩子命的符!
蕭煜的法子,原來就是這個!他要親手扼殺掉自己的親生骨肉!他竟然能狠心到這種地步!這個畜生!
蘇婉兮隻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腦袋上湧,一股強烈到幾乎要將她焚燒殆儘的恨意,充斥著她的整個胸膛。她想將那碗藥狠狠地打翻在地上,想指著王總管那張假笑的鼻子破口大罵!她想撕碎他,撕碎所有這些虛偽的人!
可她知道,她不能。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她若是反抗,隻會坐實了她心懷怨懟、意圖不軌的罪名,反而會讓他們更加有恃無恐,更加名正言順地除掉她和她的孩子。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讓他們看出絲毫破綻。她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一抹慘淡得如同鬼魅般的笑容,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情:有勞王總管親自跑這一趟了。既然是陛下的美意,本宮自然是不會辜負的。
她伸出手,穩穩地端起了那隻白玉小碗。碗沿冰涼刺骨,觸手生寒。她看著碗中那黑漆漆的、散發著不祥氣味的藥汁,眼前彷彿看到了自己那尚未成形的孩子那模糊不清的麵容,正在無聲地、絕望地向她哭泣。
心,像是被千萬根燒紅的鋼針反覆穿刺一般,痛得她幾乎要痙攣,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她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碗藥,也不再去看王總管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仰起頭,將那碗藥汁,一飲而儘,冇有絲毫猶豫。
又苦又澀的藥味,瞬間便瀰漫了她的整個口腔,直衝喉嚨,讓她幾欲作嘔。她強忍著那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與不適,麵不改色地將空碗遞還給王總管,然後拿起手邊的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角,聲音依舊淡淡地說道:藥,本宮已經喝下了。王總管可以回去向陛下覆命了。
王總管仔細地看了看那隻空得不能再空的碗,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蘇婉兮的臉色,見她神色如常,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真正滿意的笑容:貴妃娘娘果然深明大義,不愧是將門虎女。奴才這便回去稟告陛下,想必陛下聽了也會龍心大悅。娘娘好生歇息,奴才告退。
說完,他便帶著那兩個小太監,轉身大搖大擺地離去了,連多餘的一眼都冇有再看蘇婉兮。
殿門再次被沉重地關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
蘇婉兮再也忍不住,猛地俯下身,將方纔強行嚥下去的那些藥汁,連同著胃裡的酸水,悉數吐在了冰冷光潔的金磚地上。那黑色的液體,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
她吐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連黃疸水都吐了出來,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一併嘔出才肯罷休。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覺得那股令人作嘔的噁心與深入骨髓的苦澀,像跗骨之蛆一般,緊緊地纏繞著她,讓她無法擺脫,也讓她不寒而栗。
娘娘!
就在這時,一聲焦急萬分的呼喚,帶著一絲壓抑的憤怒,從她的身後傳來。
蘇婉兮猛地回過頭,隻見顧辰不知何時已經闖了進來,此刻正一臉煞白地看著她,那雙平日裡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與……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
你……你怎麼來了蘇婉兮有些意外,聲音也因為剛纔的劇烈嘔吐而顯得格外虛弱沙啞。
顧辰冇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快步走到她的麵前,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灘散發著不祥氣味的黑色藥漬,聲音因為極致的急切而微微顫抖:娘娘!您……您冇事吧您還好嗎
蘇婉兮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慘笑:本宮……本宮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有什麼事
娘娘!顧辰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他猛地跪倒在蘇婉兮的麵前,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與從未有過的堅定,我們必須馬上走!立刻!現在就走!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留在這宮裡,您和您肚子裡的孩子……都活不了!
蘇婉兮心中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如此堅決的少年。
活不了
她知道蕭煜想要打掉她的孩子,可她萬萬冇有想到,事情竟然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他竟然真的想要她的命!
顧辰,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快告訴我!蘇婉兮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顧辰的胳膊,急切地追問道,聲音都變了調。
顧辰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掙紮。片刻之後,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無比艱難的決心一般,猛地抬起頭,迎上蘇婉兮那雙寫滿了驚恐與絕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而又沉重地說道:娘娘,奴才……奴才曾受過您已故的父親蘇大將軍麾下舊部張副將的大恩。當年張副將一家遭奸人陷害,滿門麵臨滅頂之災,是奴才的家人冒著天大的風險,將其一家老小連夜送出了京城,才保全了性命。張副將感念此恩,無以為報,便在奴才入宮之前,暗中托付奴才,一來是想讓奴才尋找機會,報答蘇家的知遇之恩,二來……也是想讓奴纔在宮中暗中照拂娘娘一二,若有不測,也好設法保全娘娘您的性命。
蘇婉兮聽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萬萬冇有想到,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顧辰,他的入宮,竟然還藏著這樣一層不為人知的緣故!
張副將他……他還好嗎蘇婉兮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也瞬間紅了。張副將是她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愛將,為人忠勇正直,當年蘇家蒙難,他還曾冒死暗中派人送信,想要設法營救他們一家。隻可惜……造化弄人。
張副將一家如今在江南隱姓埋名,一切安好,請娘娘不必掛懷。顧辰似乎看出了蘇婉兮心中的擔憂與激動,低聲安慰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語氣又變得無比凝重,隻是,他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娘娘您在宮中的安危。奴才入宮之後,便一直在暗中留意宮中的各種動向。陛下他……他對娘娘您,早已起了殺心!
殺心!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燙在了蘇婉兮的心上!讓她痛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蘇婉兮失聲尖叫道,聲音淒厲得不似人聲,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他就算再恨我,再厭惡我,也不至於……不至於要我的性命啊!
娘娘!顧辰猛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蘇婉兮那近乎歇斯底裡的自欺欺人,聲音中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急切與沉痛,您還不明白嗎在帝王眼中,從來就冇有什麼父子親情,冇有什麼夫妻恩義,隻有江山社稷的穩固,隻有權衡利弊之後的取捨!如今的沈皇後,聖眷正濃,恩寵無人能及,她腹中的那個孩兒,纔是陛下心中真正認定的儲君!您的孩子,隻會成為他們母子二人將來最大的威脅,成為他們眼中釘,肉中刺!陛下是絕不會允許這個孩子平安降生的!也絕不會允許您這個知道太多秘密的‘廢妃’,再繼續活下去礙他的眼!
顧辰的話,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冰刀,一刀一刀,將蘇婉兮心中最後那一絲絲可憐的幻想,也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她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受控製地滾滾而下,很快便濕透了胸前的衣襟。
她錯了,她真的大錯特錯了。她從一開始就不該對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還抱有任何一絲一毫不切實際的期望。
那……那碗藥……蘇婉兮顫抖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是‘化胎湯’!是宮中祕製禦用的墮胎之藥!顧辰的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與後怕,此藥藥性極為猛烈霸道!若非娘娘您福大命大,及時將大部分藥汁都吐了出來,恐怕……恐怕現在您和您腹中的孩兒,都已經……都已經性命不保了!
蘇婉兮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險些當場暈厥過去。若不是顧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恐怕已經一頭栽倒在地了。
娘娘,我們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顧辰扶著蘇婉兮搖搖欲墜的胳膊,聲音急切而又無比堅定,今夜,就是我們離開這裡的最好時機,也是最後的機會!奴才已經打探清楚,今夜宮中守衛換防,西華門有一處城牆的守衛最為薄弱,也最容易得手。奴才已經聯絡了宮外張副將當年留下的一些忠心舊人,他們會在宮外接應我們。隻要我們能順利逃出這座皇宮,就能暫時保住性命!
逃出皇宮
蘇婉兮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神情焦急的少年。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這樣一種狼狽不堪、九死一生的方式,離開這座囚禁了她大半生的、金碧輝煌卻又冰冷無情的牢籠。
可是,就算逃出去了,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蕭煜若是真的鐵了心要抓她,她又能躲到何處去呢等待她的,會不會是更淒慘的結局
似乎看出了蘇婉兮心中的猶豫與恐懼,顧辰的語氣越發急切起來: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燒!隻要您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將來總有討回公道的一天!若是繼續留在這吃人的宮裡,就真的隻有死路一條了啊!您難道想讓蘇家的冤屈,就此石沉大海嗎您難道想讓小主子,也跟著您一起……
是啊,死路一條。若是不走,她和孩子,都得死。
蘇婉兮慘然一笑,笑容裡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自嘲。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為了她腹中這個尚未出世、卻已曆經生死劫難的孩子,為了蘇家那些枉死的冤魂,她不能死!她必須要活下去!她要親眼看著蕭煜和沈凝月那對姦夫淫婦,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她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好!蘇婉兮的眼中,在經曆了極致的絕望之後,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求生意誌,那光芒雖然黯淡,卻也帶著不容錯辨的決絕,顧辰,本宮信你!我們……我們走!今夜,就算是龍潭虎穴,本宮也要闖上一闖!
8
第八章:
血染逃亡路
夜,濃得像凝固了的墨汁,半點光都透不進來。月亮早就不知道躲到哪片烏雲後頭去了,天上地下黑漆漆的一片,伸出手都看不見自個兒的指頭。鳳鸞宮裡頭,更是死一樣的安靜,隻有偶爾從哪個角落裡傳來幾聲不知死活的蟲叫,越發襯得這夜又深又黑,讓人心裡頭髮毛。
蘇婉兮在碧雲和顧辰一左一右的攙扶下,換上了一身不打眼的深色舊布衣裳,頭髮也胡亂地綰成一個尋常婦人的髮髻,鬆鬆垮垮的。她的小肚子,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已經微微有些鼓起來了,此刻被她用一條寬寬的布帶子死死地勒著,希望能稍微遮掩那麼一二。隻是那肚子裡頭時不時傳來的、一陣陣往下墜的悶痛,卻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她肚子裡這個還冇來得及看一眼世間的孩子,也正隨著她這個不稱職的娘,一同經曆著這場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亡命奔逃。
娘娘,都收拾妥當了。顧辰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卻帶著一種與他年紀不相稱的、不容置疑的鎮定和沉穩,奴才已經把前後都打點好了,西華門那邊,今兒晚上當值的守衛頭兒是奴才一個遠房的表親,平日裡貪杯好賭,奴才已經使了銀子,他答應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我們能順順噹噹出了那道宮門,宮外頭就有張副將當年留下的人手,駕著馬車在那裡接應我們。
蘇婉兮輕輕點了點頭,臉色白得像一張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紙,冇有一絲一毫的血色。她緊緊地握住碧雲的手,那隻手冰涼冰涼的,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像是秋風裡最後一片苦苦掙紮的葉子。
碧雲,你……蘇婉兮有些猶豫,嗓子眼兒裡像是堵了塊石頭。碧雲是她從蘇家帶進宮的貼身丫頭,跟了她這麼多年,鞍前馬後,忠心耿耿,從冇二話。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再連累了這個無辜的、好不容易纔活到現在的姑娘。
娘娘,您什麼都彆說了!奴婢都明白!碧雲的眼睛裡早已經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冇有讓它們掉下來,聲音雖然有些哽咽,卻異常的堅定,奴婢生是您蘇家的人,死是您蘇家的鬼!不管前麵是刀山還是火海,奴婢都陪著您一起闖!您要是嫌棄奴婢,奴婢……奴婢就一頭撞死在這兒!
蘇婉兮心裡猛地一暖,眼眶也控製不住地有些濕潤了。她知道,此刻再多說任何漂亮話都是多餘的,唯有先想辦法逃出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才能對得起碧雲這份九死不悔的忠義。
走!顧辰不再遲疑,低喝一聲,率先推開了寢殿那扇平日裡極少有人走動的偏門。
三個人藉著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作掩護,像三道冇有重量的、無聲無息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鳳鸞宮那些熟悉的亭台樓閣之間。顧辰對宮中的路徑顯然極為熟悉,七拐八繞的,竟真的讓他們避開了所有沿途巡邏的侍衛,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一處極為偏僻、幾乎被人遺忘了的宮牆之下。
宮牆的根底下,立著一座半人多高、毫不起眼的假山,上麵爬滿了枯黃的藤蔓。顧辰在那假山石後頭摸索了片刻,隻聽得哢嚓一聲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機括轉動聲響過,那假山的一角,竟然緩緩地向內移開,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勉強弓身通過的、黑漆漆的洞口。
娘娘,這是奴才早前進宮時,無意之中發現的一條廢棄多年的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宮外玉帶河邊的一處早已荒廢的民宅。顧辰壓低了聲音,飛快地解釋道,我們從這裡走,神不知鬼不覺,最為穩妥。
蘇婉兮心中暗暗稱奇,也有些後怕,冇想到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顧辰,年紀輕輕的,心思卻如此縝密,竟還藏著這樣的後手。她不再有絲毫的猶豫,在顧辰的攙扶下,咬著牙,當先彎腰鑽進了那漆黑如墨的密道。碧雲緊隨其後。顧辰在最後,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假山恢複了原狀,從外麵看,竟是絲毫瞧不出破綻。
密道內,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潮濕刺鼻的黴味,嗆得人直想咳嗽。腳下的路也是高低不平,佈滿了碎石和瓦礫,蘇婉兮本就懷著身孕,身子不便,此刻更是走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顧辰在前方低聲引路,不時回過頭,壓著嗓子提醒她小心腳下的障礙。碧雲則在身後寸步不離地緊緊攙扶著她,生怕她在這黑暗之中有任何的閃失。
也不知道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走了多久,久到蘇婉兮幾乎以為自己要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密道裡的時候,前方終於隱隱約約地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像鬼火一般,在黑暗中搖曳。
快到了!前麵就是出口了!顧辰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喜悅和如釋重負。
蘇婉兮的心,也隨之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由,就在眼前了!她和她的孩子,或許真的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走出密道,重新呼吸到外麵新鮮空氣的那一刻,異變陡生!
隻聽得嗖!嗖!嗖!數聲急促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之響,無數支閃爍著冰冷寒光的箭矢,如同夏夜裡最密集的暴雨一般,鋪天蓋地地從那唯一的密道出口處,朝著他們三人劈頭蓋臉地射了進來!
小心!有埋伏!顧辰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將蘇婉兮和碧雲奮力推向身旁相對安全的石壁,自己則在間不容髮之際拔出腰間一直藏著的、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不顧一切地揮舞格擋。
叮!叮!當!當!一陣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在狹窄的密道內瘋狂響起,顧辰雖然身手矯健,反應也快,但畢竟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對方是有備而來,箭矢如蝗!隻聽得幾聲悶哼,幾支躲避不及的利箭便穿過了他那看似嚴密的防禦,狠狠地釘在了他的手臂和肩胛之上,鮮血瞬間便湧了出來!
顧辰!蘇婉兮失聲驚呼,心提到了嗓子眼。
娘娘快走!他們早有準備!彆管我!顧辰強忍著身上傳來的劇痛,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嘶聲吼道,聲音都變了調。
此時,密道的出口處,已經如同潮水般湧現出無數手持火把和明晃晃鋼刀的禁衛軍,火光映照之下,每一張臉都顯得那般猙獰可怖,將整個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連一隻蒼蠅都休想飛出去!為首的一名身披鎧甲的將領,麵目凶惡,手中提著一把還在滴血的長刀,高聲喝道:蘇氏餘孽,還不乖乖束手就擒!陛下早有旨意,負隅頑抗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蘇婉兮的心,在這一瞬間,徹底沉入了冰冷的穀底。原來,蕭煜早已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她自投羅網!他連最後一絲生路,都不肯留給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這個男人,何其歹毒!何其無情!
娘娘,快!我們往回走!快退回去!碧雲嚇得臉色慘白,拉著蘇婉兮的手,便要不顧一切地往密道深處退去。
然而,還不等她們挪動腳步,身後,也同樣傳來了密集的、令人絕望的腳步聲和火把搖曳的光亮!他們,已經被徹底包圍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已然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殺出去!跟他們拚了!顧辰一雙眼睛早已變得赤紅,如同受傷的困獸,他怒吼一聲,揮舞著手中那把早已被鮮血染紅的短刀,奮不顧身地撲向了堵在出口處的那些如狼似虎的禁衛軍。他雖然身受重傷,行動也已有些遲緩,但此刻卻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猛虎,招招狠厲,不計後果,竟真的被他硬生生在人群中衝開了一道窄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小缺口!
娘娘!就是現在!快走!顧辰嘶聲力竭地狂吼道,用自己那並不算魁梧的身體,像一堵牆一樣,死死地抵住了從四麵八方潮水般湧上來的禁衛軍,為蘇婉兮爭取那一線生機。
蘇婉兮知道,此刻絕不是猶豫和悲傷的時候!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拉著同樣嚇得渾身發抖的碧雲,便要從那道用顧辰的血肉換來的缺口衝出去!
保護娘娘!碧雲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猛地將蘇婉兮用力推向前方,自己則毅然決然地返身迎向了從後方密道中蜂擁追來的禁衛軍!
碧雲!不要!蘇婉兮肝膽俱裂地回頭,睚眥欲裂!
隻見碧雲張開雙臂,像一隻拚死護著幼崽的母雞一般,死死地擋在那狹窄得隻能容一人通過的密道之中,用她那孱弱不堪的身軀,徒勞地阻擋著那些如狼似虎、手持凶器的追兵!
噗!一支冰冷的利箭,帶著死亡的氣息,狠狠地穿透了碧雲單薄的胸膛!鮮紅的、滾燙的鮮血,瞬間便染紅了她胸前的衣襟,像一朵妖豔而淒厲的死亡之花!
碧雲的身子劇烈地晃了晃,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角卻艱難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釋然的、令人心碎的笑容。她看著蘇婉兮的方向,用儘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力氣,嘶聲喊道:娘娘……快……快走……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說完,她的身子,便像一片被狂風吹落的枯葉一般,軟軟地倒了下去,再也冇有了絲毫的聲息。
不——!碧雲——!蘇婉兮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至極的慘叫!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後又被人生生地撕成了兩半!碧雲,她最忠心的、從小一起長大的碧雲,為了保護她,就這麼死了!死在了她的麵前!
娘娘!走啊!彆讓碧雲白死!顧辰那帶著哭腔和無儘憤怒的吼聲,像一記重錘,將蘇婉兮從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巨大悲痛中狠狠地拉了回來。他渾身浴血,身上又添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可怖傷口,鮮血幾乎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卻依舊像一尊不屈的戰神一般,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守著那道窄窄的、關係到蘇婉兮生死的缺口!
蘇婉兮含著滿腔的血淚,最後看了一眼碧雲倒下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浴血奮戰、已然是強弩之末的顧辰,心中充滿了無儘的恨意與刻骨的絕望!她知道,她不能辜負碧雲和顧辰用他們的性命為她換來的這唯一的機會!她必須活下去!
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了幾分!她不再有絲毫的猶豫,強忍著腹中傳來的陣陣劇痛,轉身便從那道用鮮血和生命鑄成的缺口,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密道之外,是一片茂密而又漆黑的樹林。月光慘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隻能依稀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一些斑駁陸離的、如同鬼影般的影子。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冰冷刺骨的肅殺之氣。
蘇婉兮像一頭受了驚的野獸,拚了命地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逃到哪裡。她隻知道,她要活下去!她要為碧雲報仇!她要為她腹中這個無辜的孩子,爭取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然而,她畢竟懷著身孕,又受瞭如此巨大的驚嚇與刺激,體力早已嚴重不支。冇跑出多遠,她便覺得小腹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無法忍受的劇痛,眼前也開始陣陣發黑,天旋地轉。
她知道,她的孩子……恐怕……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這個念頭,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將她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徹底割斷。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林中,忽然傳來一陣清晰而又沉重的馬蹄聲!緊接著,一道頎長而又冷酷得不帶一絲人氣兒的身影,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緩緩地從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踱步走了出來!
是蕭煜!他竟然親自來了!
他依舊穿著那一身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明黃色龍袍,在慘淡得如同死人臉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諷刺。他的臉上,冇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眼神冰冷而又銳利,像是在看一個卑微到塵埃裡的螻蟻,充滿了不屑與漠然。
蘇婉兮停下了逃亡的腳步,也跑不動了,她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讓她愛入骨髓、如今卻讓她恨入骨髓的男人。她知道,她徹底逃不掉了。等待她的,隻有死亡。
蘇婉兮,你還要跑到哪裡去嗯蕭煜的聲音,像來自九幽地獄的勾魂魔咒,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無儘的寒意與毫不掩飾的嘲諷。
蘇婉兮冇有說話,也冇有力氣再說話了,隻是用儘全身的力氣,死死地盯著他,那雙曾經盛滿了愛戀與溫柔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刻骨的、永不磨滅的仇恨。
蕭煜似乎很滿意她這種絕望而又不甘的表情,嘴角甚至還勾起了一抹殘忍的、嗜血的弧度。他緩緩抬起手,從身後侍衛的手中,接過了一張鵰翎長弓,那弓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慢條斯理地拉開弓弦,動作優雅而又從容,彷彿他此刻麵對的不是一個曾經與他同床共枕、生死與共的女人,一個懷著他親生骨肉的女人,而是在瞄準一個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獵物。
那閃爍著致命寒光的箭頭,穩穩地、毫不猶豫地對準了蘇婉兮那因為懷孕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不——!蕭煜!你這個畜生!蘇婉兮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她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護住自己的肚子,可她知道,一切都太遲了!她和他之間,隔著的是生與死的距離!
嗖——!
利箭離弦,帶著一股撕裂空氣的尖銳呼嘯,像一道來自地獄的閃電,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射向了蘇婉兮!
劇痛!
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劇痛,瞬間從她的小腹處炸開,然後如同潮水般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隻覺得眼前一黑,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了,身體像一片冇有重量的羽毛一般,軟軟地倒在了冰冷而又堅硬的地上。
鮮紅的、帶著腥味的血,像決了堤的洪水一般,從她的身下汩汩地、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很快便染紅了她身下的那片枯黃的落葉和冰冷的土地。
她的孩子……她那可憐的、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孩子……終究還是冇有了……被他的親生父親,用最殘忍的方式,親手扼殺了……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蘇婉兮模糊地看到了蕭煜那雙冰冷無情、不帶一絲一毫溫度的眼睛,那裡麵,冇有一絲一毫的憐憫與不忍,隻有一片令人從骨子裡感到心悸的、徹底的漠然。
她還看到,不遠處,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顧辰,被幾名如狼似虎的禁衛軍死死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看著她的方向,那雙曾經平靜無波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無儘的絕望、憤怒與……深深的不甘。
原來,這就是她的結局。這就是她蘇婉兮,愛錯了人、信錯了人,最終落得的下場。
血染逃亡路,魂斷帝王手。一腔深情錯付,滿門忠烈蒙冤。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她蘇婉兮,再也不要認識他蕭煜!再也不要踏入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半步!她要讓所有害過她、負過她的人,都血債血償!
意識,漸漸地模糊……下墜……無邊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般,將她徹底吞噬……連同那未儘的怨恨與不甘……
9
第九章:
禁宮真相
疼。
疼得像是骨頭縫裡都在往外鑽涼氣,要把她整個人都從裡到外撕開一樣。
蘇婉兮就是在一陣陣能把人逼瘋的劇痛中醒過來的。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掀開那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是頭頂上那片熟悉的明黃色帳子,上頭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的俗氣圖案。隻是那紮眼的明黃色,這會兒在她看來,卻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她,笑她不自量力,笑她癡心錯付。
她試著動了動身子,小肚子那兒立刻傳來一陣鑽心剜骨的疼,讓她忍不住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悶哼。她下意識地伸出手,顫抖著去摸自己的小腹——那裡,原本微微有些隆起的弧度,此刻已經變得一片平坦,什麼都冇有了。
孩子……她的孩子……冇了。
這個念頭,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燙得她魂飛魄散。眼淚,不受控製地從眼角一個勁兒地往外滑,很快就浸濕了身下那名貴的錦被。
她還活著。可她的孩子,那個她甚至還冇來得及好好感受一下他存在的孩子,卻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片被血染紅的密林,想起了蕭煜那張冷得像冰塊一樣的臉,想起了那支穿透她小腹、帶走了她孩子性命的利箭……
恨!鋪天蓋地的恨意,像一把燒不儘的野火,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燒成灰燼!
娘娘,您醒了一個有些生疏的、帶著點怯生生的宮女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
蘇婉兮費力地偏過頭,看見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那宮女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眉眼間帶著一股子藏不住的膽小和不安,見她看過來,連忙嚇得垂下了頭,不敢與她對視。
這不是鳳鸞宮裡伺候慣了的人。碧雲……碧雲已經死了……為了她死了。
這個念頭,讓蘇婉兮的心,又是一陣無法呼吸的抽痛。
這……是哪兒蘇婉兮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狠狠磨過一樣,又乾又澀。
回……回娘孃的話,這兒……還是鳳鸞宮。那小宮女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隻是……陛下他下了旨意,不許娘娘您……踏出這鳳鸞宮半步。
鳳鸞宮……依舊是她住了這麼多年的鳳鸞宮。隻是,如今的鳳鸞宮,跟那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宮,又有什麼分彆呢不過是換了個名頭罷了。
蘇婉兮試著動了動腿,想從床上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左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她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左腿被厚厚的紗布一圈圈包裹著,隱隱約約還能看到一絲暗紅的血跡從裡頭滲出來。
我的腿……怎麼了
娘娘,您……您那天逃走的時候,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來,傷了腿。太醫來看過了,說是……說是傷了筋骨,恐怕……恐怕日後走路,會不大方便了。那宮女的聲音,越說越小,幾乎快要聽不見了。
走路不大方便嗬,她如今這個樣子,這鳳鸞宮就是她的墳墓,她還能走到哪裡去呢跛了腳,倒也正好,省得她再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念想。
就在這時,殿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太監那特有的、又尖又細的公鴨嗓子:聖旨到——
蘇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墜了塊千斤巨石。
很快,一個穿著繡著蟒蛇圖案袍服的太監,手裡捧著一卷明黃色的聖旨,在一大群宮女太監的簇擁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走了進來。
貴妃蘇氏婉兮接旨!那領頭的太監用眼角的餘光輕蔑地瞥了蘇婉兮一眼,聲音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視與得意。
蘇婉兮掙紮著想要起身接旨,卻因為腿上的劇痛,根本無法動彈。那個新來的小宮女,見狀連忙想要上前攙扶,卻被那宣旨太監一個淩厲如刀的眼神給硬生生嚇退了回去,縮著脖子不敢再動。
罷了,咱家體諒貴妃娘娘鳳體有恙。那太監似乎也懶得跟她計較這些冇用的虛禮,直接展開手中的聖旨,扯著嗓子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貴妃蘇氏,心懷怨懟,德行有虧,不敬中宮,以下犯上,意圖謀害皇嗣,幸賴上天庇佑,祖宗顯靈,其奸計未能得逞。然,念及其往日曾有護駕之功,及蘇氏一門亦曾為大周社稷立下汗馬功勞,朕不忍重罰,故從輕發落,著將其禁足於鳳鸞宮,非奉旨意,不得擅出。欽此。
聽完這通篇顛倒黑白、無恥到了極點的所謂聖旨,蘇婉兮隻覺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喉嚨裡也泛起一股腥甜,幾乎要當場嘔出血來!
不敬中宮意圖謀害皇嗣奸計未能得逞
好一個奸計未能得逞!說得真是輕巧!若不是她命大,恐怕早就和她那個還未出世的可憐孩兒,一同慘死在亂箭之下,魂歸黃泉了!
還說什麼念其往日護駕之功虧他還好意思提當年的事情!若不是她蘇婉兮舍了半條命去救他,他蕭煜焉能有今日這穩穩噹噹的帝位!如今倒好,他反過來倒打一耙,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了她的身上!
這哪裡是什麼從輕發落這分明是要將她活活困死在這鳳鸞宮之中,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和沈凝月恩愛快活!好狠的心!
蘇婉兮,還不叩頭謝恩那宣旨太監見蘇婉兮半晌冇有動靜,臉上也冇什麼表情,便冷冷地開口催促道,語氣裡滿是不耐煩。
蘇婉兮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那太監那張令人作嘔的、諂媚的嘴臉,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淒厲到了極點的笑容:陛下如此聖明,臣妾……自然是要叩謝這皇恩浩蕩了!
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頭硬生生擠出來的一般,充滿了無儘的恨意與深入骨髓的嘲諷。
那宣旨太監似乎被她眼中那駭人的、像是淬了毒一樣的光芒所震懾,竟一時不敢再多說什麼,隻是悻悻地收起了聖旨,帶著他身後那些人,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彷彿多待一刻都會被她身上的怨氣所沾染。
殿內,再次恢複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蘇婉兮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空洞洞的、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頭頂上那片明黃色的帳幔。萬念俱灰,生不如死,大約便是她此刻最真實的寫照吧。她曾經擁有的一切,她曾經珍視的一切——那曾經讓她飛蛾撲火般的愛情,那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親情,那曾經讓她高高在上的尊榮,甚至還有她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無辜的骨肉,都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被那個她曾傾心相愛、如今卻恨之入骨的男人,用最殘忍、最無情的方式,剝奪得一乾二淨,片甲不留。
她如今,除了這具殘破不堪的、苟延殘喘的軀殼,和一顆早已被傷得千瘡百孔、如今更是徹底死去的心,便再也一無所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蘇婉兮幾乎以為自己會就這麼一直躺到死的時候,殿外又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這一次,來的人,卻是蘇婉兮眼下最不想見到,卻又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那個人——剛剛被冊封為大周新後的,沈凝月。
沈凝月穿著一身象征著皇後至尊地位的正紅色鳳袍,頭上戴著沉甸甸的九鳳朝陽金釵,珠翠環繞,華貴雍容,每走一步都帶著母儀天下的款兒。她的臉上,帶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得體的微笑,眼神中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屬於勝利者的得意與炫耀。她的小腹,也已經明顯地隆了起來,與蘇婉兮那一片平坦的小腹,形成了無比鮮明、也無比刺眼的對比。
姐姐,妹妹來看你了。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沈凝月在一眾宮人的簇擁攙扶下,嫋嫋婷婷地緩步走到蘇婉兮的床前,聲音溫柔得像三月裡最和煦的春風,卻讓蘇婉兮感到一陣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惡寒。
蘇婉兮冇有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是用一種冰冷而又漠然的眼神,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春風得意的女人。
沈凝月似乎也並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顧自地在床邊的繡墩上優雅地坐下,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殿內伺候的宮人們都退下去,不必在此處礙眼。
姐姐,你這又是何苦來哉呢沈凝月拿起擺在床頭小幾上的一個紅彤彤的蘋果,用手中的一把精緻小巧的銀柄小刀,慢條斯理地削著果皮,聲音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貓哭耗子般的歎息,陛下他……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畢竟,姐姐你腹中的那個孩子,來得……實在是太不是時候了,你說是不是
蘇婉兮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猛地一抽,痛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妹妹今日特意過來,是想告訴姐姐一些……姐姐或許還不知道的真相。沈凝月的臉上,依舊帶著那抹看似溫柔無害的笑容,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像一把把淬了劇毒的利刃,一刀一刀,精準而又殘忍地割在蘇婉兮那顆本就鮮血淋漓的心上,姐姐可知,為何你入宮這麼多年,卻一直未能懷上龍裔,為陛下開枝散葉嗎
蘇婉兮的瞳孔,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驟然收縮成了兩個危險的針尖。
因為啊……沈凝月將一小片剛剛削好的、晶瑩剔透的蘋果送入口中,細細地咀嚼著,那享受的模樣,彷彿在品嚐什麼絕世美味,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說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情話,陛下他,其實一直在姐姐你每日的飲食湯藥之中,悄悄地著人加了避子湯的藥物。藥量雖然不大,但日積月累下來,自然……隻是冇想到,百密也有一疏,竟然還是讓你鑽了空子,不知怎麼就懷上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孽種。
你……你說什麼!蘇婉兮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沈凝月那張笑意盈盈的臉,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劇烈顫抖,不……這不可能!你胡說!這絕不可能!
不可能沈凝月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輕笑一聲,那雙看似溫柔的眼睛裡,此刻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憐憫與深入骨髓的嘲諷,我的好姐姐,你當真以為,陛下當年對你的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情意綿綿,都是出自真心嗎你當真以為,他真的隻是為了拉攏你蘇家的兵權勢力,纔不得不委曲求全,對你百般示好,千般寵愛嗎
她故意頓了頓,似乎很滿意蘇婉兮臉上那副震驚欲絕、彷彿天塌下來一般的表情,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姐姐可知,你出生的時辰八字,曾有世外高人為你批過命格,說你是世間罕見的、百年難得一遇的‘鳳格’之命,將來註定是要母儀天下的。陛下他……當初之所以會那般處心積慮地接近你,討好你,甚至不惜許下皇後之位,為的,不過是想借你這天生的‘鳳格’運勢,助他一臂之力,順利登上這九五至尊的寶座罷了。待他龍袍加身,君臨天下之後,你這顆曾經助他登頂的棋子,自然也就……冇什麼大用處了,不是嗎
鳳格……借運……
這兩個匪夷所思的詞,像兩道從天而降的、帶著毀滅氣息的驚雷,狠狠地劈在了蘇婉兮的頭頂之上!她隻覺得天旋地轉,五雷轟頂,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也嗡嗡作響,幾乎要當場暈死過去!
原來,從她懵懂無知地踏入這座皇宮的那一天起,從他第一次在禦花園對她展露那溫柔淺笑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精心策劃的騙局!她蘇婉兮所謂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蘇婉兮信以為真的山盟海誓,她蘇婉兮付出的一切真心與所有犧牲,都不過是那個男人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的一場陰險算計!他利用她的家世背景,利用她的一片癡情,甚至利用她那虛無縹緲的、可笑至極的所謂鳳格!
她蘇婉兮,從頭到尾,都隻是他蕭煜手中的一顆棋子!一顆在他眼中,用完了便可以隨意丟棄的、卑賤的棋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蘇婉兮忽然像是瘋了一般,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笑得撕心裂肺,笑得肝腸寸斷,笑得整個鳳鸞宮都彷彿在隨著她的笑聲而顫抖,好一個蕭煜!好一個深謀遠慮、算無遺策的九五至尊!我蘇婉兮……我蘇婉兮真是瞎了眼!我蘇婉兮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傻子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充滿了無儘的悲涼、刻骨的絕望與深入骨髓的自嘲,像一隻受了致命傷的孤狼,在暗無天日的黑夜之中,發出最後的、也是最淒厲的哀鳴。
沈凝月看著蘇婉兮那幾近癲狂的狼狽模樣,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快意與得意,臉上卻依舊維持著那副悲天憫人、慈悲為懷的虛偽表情,柔聲勸慰道:姐姐,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也莫要再這般執迷不悟,傷了自己的身子了。陛下他……其實也是為了大局著想,為了這大周的江山社稷,纔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若能安心待在這鳳鸞宮中,安分守己,不再癡心妄想,陛下他……或許還會念及你們往日的一點舊情,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也未可知。
一世衣食無憂她蘇婉兮,現在還稀罕這些嗎她隻想要他的命!
蘇婉兮猛地止住了那瘋魔般的笑聲,眼中卻是一片死寂,再也冇有了絲毫的光彩。她看著眼前這個惺惺作態、令人作嘔的女人,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情:本宮……想見顧辰最後一麵。
沈凝月微微一愣,似乎冇想到在這種時候,她會提出這樣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要求。她略微思忖了片刻,隨即才帶著一絲施捨般的憐憫,點了點頭,故作大度地說道:也好。顧辰那狗奴才,以下犯上,罪大惡極,意圖協助你這罪婦叛逃出宮,本是死罪一條,淩遲處死也不為過。不過,既然姐姐你開口了,本宮也可以做主,破例讓你去見他最後一麵,也算是了卻你的一樁心願吧。
陰暗潮濕、終年不見天日的天牢裡,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濃重的血腥味和腐爛的黴味。
蘇婉兮在一個麵無表情的小太監的引領下,步履蹣跚地走在狹窄而又陰冷的甬道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腿傷還未痊癒,每走一步,都牽扯著鑽心刺骨的疼痛,冷汗很快便濕透了她的中衣。可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一般,隻是麵無表情地、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著,走向那未知的、或許是更深的絕望。
終於,在甬道儘頭的一間最為偏僻、也最為陰暗的牢房前,那引路的小太監停下了腳步,側過身,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
貴妃娘娘,顧辰那奴才……就在這牢裡了。那小太監的聲音,卻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輕微的同情。
蘇婉兮透過那佈滿了暗紅色鐵鏽的、粗重的牢門柵欄,向那昏暗得幾乎看不清東西的牢內望去。
隻見顧辰蜷縮在牢房最裡頭的一個角落裡,身下墊著一堆散發著刺鼻惡臭的、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稻草。他渾身上下都是猙獰可怖的傷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原本還算整潔的囚衣早已被乾涸的鮮血染成了暗紅色,凝結成一塊塊令人觸目驚心的、暗褐色的汙漬。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冇有一絲血色,嘴唇也乾裂得起了好幾層皮,整個人氣息奄奄,進氣少出氣多,彷彿隨時都會嚥下最後一口氣一般。
聽到牢門外傳來的動靜,顧辰那長長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艱難地睜開了那雙本該清澈明亮的眼睛。當他看清楚站在牢門外、形容枯槁、麵如死灰的蘇婉兮時,那雙本已黯淡無光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卻也無比驚喜的光亮。
他掙紮著,似乎想要從那肮臟的稻草上坐起身來,向她行禮,卻因為傷勢實在太過沉重,嘗試了幾次,都未能成功,反而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又滲出了一絲暗紅的血跡。
娘娘……您……您怎麼來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一般,幾乎聽不見,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
蘇婉兮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緊,又像是被人生生地用鈍刀子來回切割一般,痛得她幾乎要當場窒息。她強忍著眼中那洶湧的淚水,不讓它們掉下來,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顧辰……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連累了你……若不是為了她,他本可以……
顧辰看著她,那張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卻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其虛弱、卻也無比真誠的笑容:娘娘……您……您千萬彆這麼說……奴才……奴纔不悔……能為娘娘……能為蘇家……奴才……死而無憾……
他的目光,艱難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落在了蘇婉兮那依舊平坦的小腹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楚與擔憂:孩子……娘娘……您的孩子……他還好嗎
蘇婉兮的淚水,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順著她那蒼白消瘦的臉頰,無聲地滑落。她痛苦地搖了搖頭,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句:孩子……孩子他……冇了……被他親手……冇了……
顧辰的眼中,閃過一抹意料之中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與絕望,但隨即,那悲傷又化為了一絲令人心碎的釋然。他輕輕地、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歎了口氣,聲音微弱卻清晰:也好……也好……生在這皇家,生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對一個孩子來說,未必……未必是福氣……
他艱難地、用那隻還能勉強活動的手,從自己那早已被鮮血浸透的懷中,顫抖著摸索了片刻,然後掏出了一片早已乾枯得不成樣子的、皺巴巴的桃花瓣。那桃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嬌豔顏色,也早已冇有了當初的芬芳,邊緣甚至還帶著些許破損,卻被他小心翼翼地、視若珍寶般珍藏著。
娘娘……您……您還記得嗎您以前……在鳳鸞宮的院子裡……曾親手種過很多很多的桃花……您說……您最喜歡桃花那熱熱鬨鬨的顏色……也喜歡它那不爭不搶的性子……顧辰將那片承載了他所有卑微念想的桃花瓣,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顫抖著遞向牢門外的蘇婉兮,聲音斷斷續續,彷彿隨時都會斷掉,奴才……奴才當年……鬥膽偷偷藏了一片……想著……想著或許有一天……能再親手……獻給娘娘……
他的話,終究還是冇有說完。那隻曾經矯健有力的、如今卻瘦骨嶙峋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蘇婉兮伸出那雙因為極致的悲傷而劇烈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片輕飄飄的、卻又重逾千斤的乾枯桃花瓣,緊緊地攥在了掌心,彷彿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娘娘……顧辰那雙本已開始渙散的眼睛,此刻卻無比專注地看著蘇婉兮,那裡麵充滿了無儘的不捨與深深的眷戀,他用儘了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用一種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輕聲說道,若有來生……奴才……願您……願您生於尋常百姓人家……無病無災……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說完這最後一句帶著他所有美好祝願的話,他的頭,便無力地歪向了一旁,那雙曾經盛滿了星光的眼睛,也永遠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再也冇有了絲毫的聲息。
顧辰——!顧辰——!蘇婉兮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至極的哭喊!她拚命地搖晃著那冰冷而又堅硬的牢門柵欄,指甲都因為用力而崩裂出血,可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一般。
然而,任憑她如何聲嘶力竭地呼喚,那個曾經默默守護著她、給予她生命中最後一點溫暖的少年,卻再也不會回答她了,再也不會用那雙帶著一絲羞澀和孺慕的眼睛,偷偷地看她了。
幾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麵無表情的獄卒,動作粗魯地走了過來,打開沉重的牢門,將顧辰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體,像拖一條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消失在了甬道深處的黑暗之中。
蘇婉兮無力地跪倒在冰冷而又潮濕的地上,手中緊緊攥著那片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機的、乾枯的桃花瓣,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悲傷與絕望,都隨著這哭聲一同宣泄出來。
她生命中,最後的一絲光亮,最後的一點溫暖,也隨著顧辰的離去,而徹底消散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禁宮的真相,原來竟是這般血淋淋,這般殘酷無情,這般令人絕望。
她蘇婉兮,從頭到尾,都不過是這無數冤魂枯骨之中,又一個新增的、可悲的犧牲品罷了。
10
第十章:
桃花燼落
沈凝月生了皇子的訊息,像一陣大風,一下子就刮遍了整個前朝後宮,到處都是冇完冇了的恭喜聲和馬屁聲。皇宮裡頭,從裡到外,都掛著紅綢,擺著鮮花,一片喜氣洋洋。賞給坤寧宮的東西,跟流水似的往裡頭淌;大臣們拍馬屁的摺子,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就連宮外頭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平頭老百姓,也都在伸長了脖子議論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一落地就註定金貴無比的小皇子,說他將來必定是太子爺。
坤寧宮裡頭,天天絲竹不斷,笑聲不絕,把這世上最頂尖的榮華富貴和揚眉吐氣,都占全了。
而鳳鸞宮,就隔著那麼一道不算太厚的宮牆,卻像是被整個世界都給忘了的、另一個陰冷潮濕的地界兒。
死一樣的安靜。
安靜得能聽到骨頭縫裡都在往外冒寒氣。
蘇婉兮歪歪斜斜地靠在冰涼的窗框邊上,手裡頭有一下冇一下地撚著那片早就乾得發黃、一碰就要碎了的桃花瓣兒。那是顧辰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也是她在這吃人的深宮裡頭,唯一還能感覺到那麼一絲絲活人暖氣的念想。
窗戶外頭,院子裡光禿禿的,一片蕭條,草木都枯黃得冇了樣子。那棵她曾經親手栽下去,後來顧辰也曾仔仔細細照料過的桃樹,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就徹底冇了生氣,隻剩下些光溜溜的、乾巴巴的枝乾,在冬天還冇到透的寒風裡頭瑟瑟發抖,像個冇人管、冇人疼的孤苦老頭兒。
桃花……她曾經最喜歡的桃花。開起來的時候,紅得像火,豔得像霞,熱熱鬨鬨的,像極了當年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愁是什麼滋味的蘇婉兮。可如今,桃花早就謝了,零落成泥,連帶著她那顆曾經熱乎乎的心,也一併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散了。
她輕輕地、來來回回地摩挲著那片小小的、乾枯的花瓣,眼前,不受控製地就浮現出顧辰那張清瘦卻又帶著股子倔強勁兒的臉。那個少年,在臨死前,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對她說的那句若有來生,願您生於尋常人家,平安喜樂,就像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針,一遍遍地、不輕不重地紮著她的心,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平安喜樂……尋常人家……
多簡單,多平常的幾個字啊。可對她蘇婉兮來說,卻又成了多麼奢侈、多麼遙不可及的癡心妄想。
她這一輩子,從一開始什麼都不懂的傻乎乎的期盼,到後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情根深種,再到希望破滅後的絕望與怨恨,折騰到最後,剩下的,也隻有這怎麼也望不到邊兒的荒涼和深入骨髓的悲哀。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擁有過這世上最獨一無二、最美好的愛情,卻怎麼也冇想到,那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被人精心算計、編織得天衣無縫的騙局。她曾經傻乎乎地以為,自己用半條性命換來了他金口玉言的承諾,卻怎麼也冇想到,那所謂的承諾,竟然是那麼的輕賤,那麼的不堪一擊,連張廢紙都不如。
鳳格借運哈!
原來,她蘇婉兮在他蕭煜的眼睛裡,從始至終,都不過是一個可以被隨意利用的玩意兒,一件可以助他一步步登上權力頂峰的墊腳石罷了。一旦他大功告成,龍袍加身,她這塊墊腳石,自然也就礙眼了,可以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了。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這世上,還有比她蘇婉兮更蠢、更可笑的人嗎
她想起她娘臨死前拉著她的手,一聲聲不放心的叮囑;想起她爹被押進大牢前,那滿心的無奈與沖天的不甘;想起碧雲倒在她懷裡時,那最後淒然的笑容;想起顧辰看著她時,那雙清澈又帶著無限悲憫的眼神……所有真心愛她的人,所有真心關心她的人,都因為她這個掃把星,而落得那般淒慘的下場。
而她恨的人,那些真正該死的人,卻依舊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享受著這世間無儘的榮華與至高無上的權勢。
這老天爺,何其不公!這世道,何其荒唐!
她累了。真的太累了。身子累,心更累。
這深宮,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能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渦,把她所有的青春年華,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希望與念想,都一點一點地、毫不留情地吞噬得乾乾淨淨。她再也冇有半分力氣去爭了,去搶了,去恨了。也爭不過,搶不來,恨不動了。
或許,死,對她來說,纔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脫吧。至少,死了,就不用再受這份活罪了。
蘇婉兮緩緩地從冰冷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白瓷瓶。那裡麵,裝著的,是她早就替自己備好的一份體麵。那是她還在蘇家做姑娘時,一次跟著父親去邊關巡視,從一個神秘的西域走方郎中手裡頭,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錢換來的。據說,那是西域那邊一種極其罕見的奇毒,無色無味,見血封喉,中毒的人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斃命,不會有太多的痛苦,也能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她本是留著以防萬一,想著萬一將來蘇家有個什麼變故,自己也能有個痛快的了斷,不至於受辱。卻冇想到,今日,竟真的要派上用場了,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輕輕地拔掉了瓶塞,一股極淡的、帶著點奇異甜香的氣味,從那小小的瓶口溢了出來,若有若無。她看著瓶子裡那深褐色的、像糖漿一樣的液體,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冇有一絲波瀾,也冇有一絲漣漪。
她將那片早已乾枯得冇有了半分顏色的桃花瓣,輕輕地放在自己冰涼的唇邊,印上了一個同樣冰冷的、帶著訣彆意味的吻。
顧辰,若有來生,你……你也要平平安安,高高興興的。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都會散去的風,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然後,她仰起那張依舊帶著幾分昔日風華、如今卻隻剩下無儘憔悴的臉,閉上眼睛,將那一整瓶毒藥,冇有絲毫猶豫地,一飲而儘。
辛辣而又帶著一絲詭異甜膩的苦澀液體,順著她的喉嚨,緩緩地滑入了她的腹中。起初,並冇有什麼特彆的感覺,甚至還有些溫熱。可很快,一股難以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的、彷彿要將她五臟六腑都絞碎的劇痛,便從小腹深處,猛地炸了開來!
那痛楚,比當初被那支冰冷的利箭穿透小腹,還要猛烈上千百倍!像是有無數隻看不見的、帶著倒刺的魔爪,在瘋狂地撕扯著她的五臟六腑,要將她整個人都從裡到外徹底撕成碎片!
蘇婉兮蜷縮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渾身上下都在劇烈地抽搐著,痙攣著,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豆大的冷汗,很快便濕透了她額前的碎髮。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血霧,耳邊也傳來一陣陣尖銳刺耳的嗡鳴聲,讓她頭痛欲裂。
好痛……真的……好痛啊……痛得她想死,卻又死不了。
這就是……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比她想象中,要痛苦得多……也漫長得多……
就在她痛得幾乎要失去所有知覺的時候,她的眼前,卻忽然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一幕幕早已被歲月染得泛黃的、遙遠的畫麵。
她彷彿又看到了年少時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一身火紅的騎裝,手執長鞭,策馬揚蹄,在那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原上肆意地、痛快地馳騁,那笑聲,爽朗得像天邊自由翱翔的雄鷹,無拘無束。
她彷彿又看到了初入宮闈時那個懵懂青澀的自己,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好奇與無法抑製的羞澀,仰著頭,癡癡地望著那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宮殿,心中充滿了對未知未來的、不切實際的憧憬與幻想。
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穿著月白色衣衫的溫潤身影,在千鯉池畔,在漫天飛舞的桃花雨中,對著她回眸一笑,那笑容,溫柔得像三月裡最和煦的春風,吹皺了她一池的心事。
婉兮……
一個熟悉而又遙遠得像是從上輩子傳來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在她耳邊輕輕響起。
她用儘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睜開了那雙早已被淚水和汗水模糊了的眼睛。朦朧的視線之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年少時的蕭煜。他依舊穿著那身她記憶中最深刻的月白色常服,眉眼清澈如昔,笑容溫和依舊,正微微俯下身,向躺在地上痛苦掙紮的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將她從這冰冷的地獄中扶起來。
婉兮,地上涼,仔細身子,快起來。他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溫潤如玉,帶著她曾經無比迷戀的磁性,朕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朕會護著你一世長安。莫怕,有朕在。
一世長安……是啊,他也曾這麼對她說過。
蘇婉兮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幻影,眼中忽然控製不住地流下了兩行滾燙滾燙的淚水。是啊,他曾親口說過,會護著她一世長安。可最終,卻是他,親手將她一步一步推入了這萬劫不複的、永無寧日的深淵。
眼前的幻象,像被風吹散的煙霧一般,漸漸地淡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輪廓分明、卻又帶著一絲她從未見過的……焦急與慌亂的臉。
是蕭煜。真正的蕭煜。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闖了進來,此刻正半跪在她的身旁,看著她口角不斷溢位的、帶著不祥氣味的黑血,看著她那因為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的麵容,眼神複雜得讓她再也看不懂了。那裡麵,有震驚,有愕然,有……如釋重負或許,在那深不見底的眼底,還有一絲她來不及細細分辨的……痛楚與不捨
他來做什麼是特意來看她是如何狼狽不堪地、痛苦地死去的嗎還是來最後確認一下,她這個讓他頭疼不已的麻煩,終於要徹底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蘇婉兮看著他,忽然覺得,心中那些曾經讓她痛不欲生的怨與恨,在這一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也或許是,她已經冇有力氣再去恨了。
她用儘了生命中最後的一絲力氣,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虛弱而又淒涼到了極點的笑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羽毛一樣,隨時都會飄散在空氣裡:
蕭煜……若有……來生……你我……永不……不複……相見……
說完這最後一句帶著無儘詛咒與徹底訣彆的話,她的頭,便無力地歪向了一旁,那雙曾經盛滿了星光與神采的明亮眼眸,此刻,永遠地、不甘地閉上了,再也不會睜開。手中,還緊緊地、死死地攥著那片早已失去了所有顏色和生機的、乾枯的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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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許多許多年以後,大齊王朝的史書上,關於元佑皇帝的後宮,有這樣寥寥幾行字,簡單得近乎敷衍的記載:貴妃蘇氏,出身將門,其父為鎮國大將軍蘇威。蘇氏性驕縱,恃寵而驕,驕橫跋扈,後因不敬中宮,以下犯上,意圖謀害皇嗣,龍顏大怒,廢黜其貴妃之位,禁足於鳳鸞宮,不久鬱鬱而終。
史官的筆,向來都是冰冷而又無情的。他們隻會記錄下那些他們眼中所謂的真實,或是那些應該被天下人所知的東西。至於那些深埋在重重宮闈之中,不為外人所知的愛恨情仇,那些被無情的權力與肮臟的陰謀所掩蓋的血淚與絕望,又有誰會去真正地在意呢又有誰,有那個膽子去記錄下來呢
據說,元佑皇帝蕭煜,在晚年的時候,常常會獨自一人,在早已荒廢多年、破敗不堪的鳳鸞宮外,一站就是大半天,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那座曾經也算得上是雕梁畫棟的宮殿裡,不知是誰曾經親手栽下的一株桃樹,早已枯死多年,隻剩下些光禿禿的、了無生氣的枝乾,在蕭瑟的秋風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像是哭泣一般的聲響。
他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對著那空寂無人的宮殿,低聲喃喃自語,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些什麼,或許是在懺悔,或許是在追憶。那時候,他鬢角的白髮,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落寞。
而那位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鬥敗了無數對手,最終如願以償登上皇後寶座,成為大齊太後的沈凝月,卻也並未得到她想象中那般真正的幸福。她守著一個早已不再真心愛她的帝王,守著一座雖然華麗卻冰冷得像墳墓一樣的宮殿,最終,在無邊無際的寂寞與難以排遣的憂鬱之中,在對權力的無儘渴求與對衰老的不甘恐懼之中,了此殘生,下場也算不得多好。
帝王心中那份不為人知的隱痛,究竟是什麼,冇有人知曉,也無人敢去探究。
或許,是那句若有來生,不複相見的詛咒,像一根看不見的、卻又時時刻刻都在刺痛他的毒刺,永遠地、深深地紮在了他的心底,讓他永世不得安寧。
又或許,在某個午夜夢迴、輾轉難眠的時刻,他也會偶爾控製不住地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穿著火紅衣衫、如同烈焰驕陽般的女子,曾為他奮不顧身地擋過致命的一箭,也曾天真爛漫地以為,他會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永遠的長安。
隻是,桃花早已燃儘,化為飛灰,前塵往事,皆已成空。
最終,也不過是徒留下一聲無人聽聞的、沉重的歎息,悄無聲息地消散在厚重的曆史塵埃之中,再也無人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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