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納采
納采
槐花的甜香尚未散儘,蟬鳴已開始試探著在樹梢間響起。這日清晨,沈家布莊還未卸下門板,巷口便傳來了一陣不同於往常的動靜。
兩名穿著體麵的婦人,引著幾個挑著擔子的夥計,徑直停在了沈家門前。擔子上蓋著紅布,裡麵的物事卻顯得有些單薄,不過是些尋常的酒水、成色普通的布料、以及幾樣市麵上常見的點心果品,勉強湊足了四色禮的數,透著一股敷衍的程式化。為首的婦人約莫四十上下,頭梳得油光水滑,插著一根銀簪,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熱絡笑容,正是鎮上頗有名氣的王媒婆。隻是那笑容底下,隱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勉強。
“沈掌櫃!大喜!大喜啊!”王媒婆未語先笑,聲音洪亮卻少了些真正的喜氣。
沈老實聞聲急忙迎出來,一見這陣仗和禮數的薄寡,心頭立刻像被冷水澆了一下。他臉上迅速堆起驚喜的笑容,但那笑意浮在表麵,眼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和嫌棄。他心下暗罵:這趙家,果然是破落戶擺譜!拿這點東西來寒磣誰?連村東頭嫁閨女的老李家都不如!真當我沈家的女兒是白撿的不成?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他隨即想到,女兒年紀確實不小了,眼看就要過了最好的婚配年紀。瞧瞧和她同齡的,除了那個野丫頭似的秀兒,哪個不是早就許了人家,甚至娃娃都會跑了?就她心高氣傲,之前相看幾家都不如意,推三阻四,村裡早就有些閒言碎語,再拖下去,真成了老姑娘,隻怕連趙家這樣的都找不到了!
想到這裡,那點因彩禮寒酸而起的怒火便被一種“趕緊脫手”的急切壓了下去。麵子固然重要,但女兒砸手裡的風險更讓他焦慮。他一邊這般想著,一邊忙不疊地將人往裡請,高聲朝著屋內喊:“薇兒她娘!快!快沏茶!貴客到了!”
明薇正在後院晾曬布匹,聽到動靜,悄悄走到通往前廳的門簾邊。
隻見廳堂內,王媒婆正對著她父母說著話,言辭雖依舊華麗,細聽之下卻少了些底氣。沈老實聽著,臉上肌肉維持著笑容,心裡卻不住地冷笑鄙夷,但到底沒表露太多。
待送走了王媒婆一行人,沈老實回到屋裡,看著那堆算不上豐厚的彩禮,越看越覺得刺眼,覺得自家吃了悶虧,麵子上實在過不去。他把明薇叫到跟前,指著那些東西,語氣帶著十足的不滿和埋怨,刻意放大這種不滿,彷彿全是因趙家失禮而起,絕口不提自己內心深處那份“能嫁出去就行”的將就:“薇兒,你自個兒瞧瞧!這叫什麼事?這就是他們趙家書香門第的做派?這寒酸勁兒!比村裡王老漢家嫁閨女的彩禮都差遠了!說出去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我看那趙家就是瞧不起咱們!”
“爹!”明薇急切地打斷父親的話,臉頰因激動而泛紅,眼神卻異常堅定,完全沒聽出父親抱怨背後的真實心思,“您彆光看這些!文哲他同我解釋過了,趙伯母持家嚴謹,一時手頭不寬裕也是有的。他心中愧疚得很,再三向我保證,日後定百倍補償今日的委屈!爹,您要看長遠,要看文哲這個人纔是!”
沈老實看著女兒那副深信不疑、急於維護的模樣,心裡又是氣悶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他心下暗道:補償?畫餅充饑誰不會?這傻丫頭,讀書讀傻了,儘信這些虛的!
但他終究沒把更深層的擔憂和勸告說出口。勸什麼?怎麼勸?難道說“女兒你彆嫁了,爹怕你以後受苦”?萬一真攪黃了,她這年紀,還能找到什麼像樣的?到時候留成老姑娘,豈不是更讓人笑話?他隻得把所有的複雜情緒都化作對彩禮的抱怨,重重哼了一聲,擺擺手,語氣帶著不耐煩和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決斷:“行了!既然你願意,我還能說什麼?總歸是你自個兒的日子!嫁妝家裡會準備,總不能真讓人看了笑話去!”
話雖如此,他心下已打定主意,嫁妝也不必太豐厚,過得去就行,反正趙家也不大方,自家貼多了也是虧。
明薇見父親不再抓著彩禮一事不放,反而鬆了口氣,更加深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父親隻是好麵子而已。
而後的日子,沈老實對嫁妝準備得並不十分儘心,隻按尋常標準置辦,談不上豐厚,卻也勉強維持了體麵。唯有柳氏,心疼女兒,深知趙家並非良善之地,又無力改變丈夫的決定,隻得偷偷將自己多年攢下的微薄私房和幾件壓箱底的舊日嫁妝(一支銀簪,一對小小的銀耳墜),塞進了明薇的箱籠最底層。她拉著女兒的手,未語淚先流:“薇兒……娘沒本事……這點東西你藏好了,千萬彆讓你爹和……那邊知道,緊要關頭,或許能換頓飽飯……”
明薇接過母親那點帶著體溫和淚痕的體己,喉嚨哽咽得發疼。她一方麵因母親的愛而心酸,另一方麵卻又更加堅信自己對趙文哲的信任和支援是正確的。她將母親的擔憂與那點微薄的銀錢一同深深藏起,如同藏起一個不安的種子,卻用更多的憧憬和希望將其覆蓋。
納采之喜,在沈老實的抱怨與算計、柳氏的擔憂與接濟、以及明薇自我構建的信任中,潦草地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