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巧解糾紛
巧解糾紛
日子在灶灰練字與清水劃痕中悄然而過,轉眼明薇已八歲。她貼身收藏的荷包裡,那些被爹爹撕碎又細心粘好的字片邊緣早已磨損,但每一個字的形狀卻深深烙在她心裡。
這日清晨,巷口張記雜貨鋪前的喧嘩聲打破了往日的寧靜。明薇正幫著母親柳氏晾曬衣物,聞聲好奇地踮腳望去。隻見雜貨鋪的張掌櫃和米鋪的劉掌櫃麵紅耳赤地爭執著,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鬨的鄉鄰。
“娘,我去看看秀兒來了沒有。”明薇小聲找了個藉口,得到柳氏心不在焉的點頭後,便像尾小魚般溜出了院門。
她擠進人群,看見秀兒早已在了,正踮著腳看得起勁。
“薇丫頭,快來!”秀兒一把拉住她,“張叔和劉叔吵了好一會兒了,為了一筆糊塗賬!”
場中,張掌櫃氣得鬍子直翹,手裡抖著一本泛黃的賬冊:“劉老四!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去年臘月你在我這兒賒了五刀紙、三斤鹽、還有兩盞桐油燈,一共二百三十文!這都大半年了,你怎地就不認賬?”
劉掌櫃是個敦實的漢子,此刻也漲紅了臉,聲音洪亮地反駁:“放屁!我明明記得隻賒了紙和鹽,哪來的桐油燈?那燈是我自家買的!而且數目不對!頂多一百五十文!你休想訛我!”
“你才放屁!這賬本可是我一筆筆記的!”
“誰曉得你那鬼畫符記的是啥?反正我沒欠那麼多!”
兩人越吵越凶,幾乎要動起手來,周圍人勸解的、看熱鬨的、議論的亂成一團。明薇的目光卻落在那本被張掌櫃抖得嘩嘩響的賬本上。她認得那上麵密密麻麻的是字,還有一些彎彎曲曲的符號,她看不懂,但那符號的樣子,周先生給她看的紙片裡,似乎有相似的……
“兩位叔叔,”一個細弱卻清晰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大人的爭吵。
眾人一愣,循聲望去,隻見沈家那個瘦瘦小小、平時不大起眼的丫頭走了出來,站在兩位怒氣衝衝的掌櫃麵前。
沈老實剛擠進人群想看個熱鬨,一見自家女兒竟然出了頭,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低聲喝道:“薇丫頭!滾回來!這兒沒你的事!”
明薇卻像是沒聽見,她仰著小臉,眼睛亮得驚人,看著張掌櫃,怯生生卻堅持地問:“張叔……您那本子,能給我看看嗎?”
張掌櫃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說:“你個丫頭片子,看得懂什麼?彆添亂!”
一旁的劉掌櫃卻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立刻嚷道:“給她看!給她看!讓大夥兒都看看你記的是啥糊塗賬!連個小娃娃都看不懂!”
張掌櫃被他一激,又自恃賬目清楚,賭氣般地將賬本塞到明薇手裡:“看!你倒是看!看懂了給你糖吃!”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鬨笑,都覺得這沈家丫頭是不自量力。秀兒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沈老實覺得臉麵丟儘,恨不得立刻把女兒揪回來。
明薇接過那本沉重油膩的賬本,小手有些吃力地捧著。她深吸一口氣,忽略周圍的嘈雜,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墨跡上。她確實看不懂大部分字,但她認得“五”、“三”、“二”這些簡單的數字,也認得周先生教過她的“鹽”、“紙”、“燈”這幾個字。更重要的是,她看懂了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那是周先生偶然教過她的算籌記號的寫法,代表著一十、一百……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著賬本上的一行,擡起頭看向張掌櫃,聲音不再顫抖:“張叔,這裡,是‘紙’,對嗎?後麵這個彎彎的,是‘五’?”
張掌櫃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丫頭真認得幾個字,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明薇又指向下一行:“這個是‘鹽’,‘三’?”
“對!”
接著,她指向第三行:“這個是‘燈’,‘二’?”
劉掌櫃忍不住插嘴:“看!我就說沒燈!”
明薇卻搖了搖頭,小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思考。她看著那三個數字,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了灰塵的鞋尖,嘴裡無聲地唸叨著什麼,手指還在掌心輕輕劃著。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這個陷入沉思的小女孩。
忽然,她擡起頭,眼睛裡的光芒變得確定起來。她看向劉掌櫃,清晰地說:“劉叔,張叔沒記錯,是有燈的。”
劉掌櫃眼睛一瞪剛要反駁,明薇卻緊接著說,語速不快,卻條理分明:“但是,張叔,錢好像不對。”
張掌櫃一愣:“怎麼不對?五刀紙是七十五文,三斤鹽是六十文,兩盞燈是一百文,加起來就是二百三十五文,我還給你抹了零頭,隻算二百三十文,哪裡不對?”他飛快地報出數目,顯然爛熟於心。
明薇卻搖了搖頭,她蹲下身,撿起一根小樹枝,在泥地上劃拉起來。她先寫了“七十五”,又在下麵寫了“六十”,然後寫了“一百”。她在那串數字下麵畫了一條長長的橫線,然後開始像個真正的賬房先生一樣,一個個數位往上加。
“五加零加零……是五。”她在橫線下最右邊寫了個“五”。
“七加六加零……是十三。”她小聲嘀咕,在十三的“三”下麵寫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前麵一位的位置點了個點,“進一……”
“然後,這裡,零加零加一,再加剛才進來的一……是二。”
她擡起頭,用樹枝指著地上的結果:“張叔,您看,是二百三十五文,不是二百三十文。您……您少算了五文錢。”
一瞬間,萬籟俱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泥地上那幾行歪歪扭扭卻清晰無比的算式,又看看那個站起來、臉頰微紅、眼神卻異常明亮的小女孩。
張掌櫃猛地搶過賬本,對著明薇劃拉的地麵,自己又飛快地心算了一遍,臉上的怒氣漸漸被驚愕取代。劉掌櫃也湊過來,看著地上的數字,張大了嘴。
“對……對對對!”張掌櫃猛地一拍大腿,“是二百三十五文!是我當時心急記錯了!老劉,是我記錯了數目,不是訛你!貨是對的!”他性格雖急,卻是個實在生意人。
劉掌櫃看著明薇,又看看地上那明明白白的算式,臉上的怒氣也消了,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驚奇:“這……這……薇丫頭,你……你咋算出來的?你纔多大?跟誰學的?”
人群一下子炸開了鍋。
“天爺!沈家這丫頭竟會算賬!”
“算得比張掌櫃還清楚!”
“這腦子怎麼長的?”
沈老實站在人群裡,臉上的惱怒早已化為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他看著女兒,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她。
明薇被眾人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小聲說:“我……我瞎學的……”她不能說出周先生。
張掌櫃和劉掌櫃的糾紛煙消雲散。張掌櫃更是直接從櫃台裡抓了一大把桂花糖,硬塞到明薇手裡,臉上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好丫頭!好丫頭!今日多虧了你!不然我老張這糊塗名聲可就坐實了!以後想吃什麼糖,儘管到張叔這來拿!”
明薇攥著那把溫熱的糖,手心汗津津的。她擡起頭,看向父親的方向。沈老實臉上的神情複雜難辨,有驚訝,有困惑,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光彩。
她並不知道,這場偶然的孩童解圍,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將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隻是覺得,心裡那塊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一種陌生的、溫暖的、名為“有用”的感覺,稍稍填滿了一點點。
而人群之外,聞訊趕來的周先生站在不遠處的槐樹下,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撫著胡須,眼中閃爍著欣慰與深思的光芒。他知道,一顆被塵土暫時掩蓋的明珠,終於透出了第一縷微光。他的計劃,或許可以更快些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