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河邊
河邊
次日一早,天色灰濛,下了一夜的雨雖停了,空氣中仍彌漫著濕冷的寒意。玥兒的發熱並未完全消退,但呼吸總算平穩了些,不再嘔吐,隻是蔫蔫地靠在明薇懷裡,沒什麼力氣,連哭鬨的勁兒都沒有了。
明薇摸了摸女兒依舊有些燙的額頭,不敢再耽擱。她將玥兒用厚實的舊毯子仔細裹好,抱在懷裡。然後,她走到床邊,摸索著從一道不起眼的磚縫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她平日裡熬夜接繡活、一點一點攢下的銅錢,原本是想留著給玥兒扯塊新布做冬衣,或是應急用的。此刻,她也顧不上了。
“玥兒乖,娘帶你去看郎中,看了就不難受了。”明薇低聲哄著,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她抱著女兒,走出了死氣沉沉的趙家院門。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疏。明薇抱著孩子,一步步走得艱難。她不停地對懷裡的玥兒輕聲說著:“沒事,娘在…沒事的,很快就好起來了…”
不知是在安慰孩子,還是在催眠自己。
為了抄近路,她拐進了一條人煙較為稀少的巷子,巷子儘頭有一條小河,河邊栽著幾株垂柳,枯黃的枝條無力地耷拉在渾濁的河水裡。一陣強烈的疲憊和眩暈襲來,明薇隻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她環顧四周,見河邊有塊光滑的大石頭,便抱著玥兒走過去,想坐下歇口氣。
河水在寒冷的清晨靜靜流淌,倒映著灰白色的天空和枯柳扭曲的枝椏。明薇無意識地望向水麵——
一張陌生的、憔悴不堪的臉孔倒映其中。
頭發枯黃散亂,隨意地用一根木簪挽著,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角。麵色蠟黃,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和一片死寂的空洞。嘴唇乾裂,沒有絲毫血色。曾經清亮靈動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塵的古井,看不到一絲光亮。
這是誰?
明薇怔怔地望著水中的倒影,一陣劇烈的恍惚攫住了她。她彷彿透過河水,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被父親扛在肩頭看社火、笑得眼睛像揉了星子的小女孩;看到了那個躲在村塾牆外、踮著腳貪婪偷聽讀書聲的瘦小身影;看到了那個在眾人驚歎目光中清晰算出數目、臉頰興奮得通紅的少女;看到了周先生欣慰讚賞的目光,王先生驚異肯定的眼神…
那個聰慧的、對知識充滿渴望的、眼底有光的沈明薇…到哪裡去了?
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蓬頭垢麵、眼神空洞、如同被抽乾了靈魂的枯槁模樣?
是哪裡錯了?是從她渴望父親的認可開始?是從她相信了趙文哲虛偽的溫言軟語開始?還是從她踏進趙家那扇門開始?
無邊的絕望和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河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緊緊包裹。水中的倒影彷彿有著某種詭異的魔力,吸引著她。那冰冷的、安靜的河水下麵,是不是就沒有這些令人窒息的痛苦、屈辱和絕望了?是不是就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和自由?
她眼神渙散,抱著玥兒的手臂微微鬆開了一些,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向著那冰冷的水麵,一點點靠近…靠近…彷彿前方不是毀滅,而是她渴望已久的寧靜與自由。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懷裡的孩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河水的刹那——
“娘…”懷中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因高熱而沙啞的囈語,“…我想吃糖葫蘆…”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明薇腦海中那片混沌的迷霧!
她猛地回過神來,看清了自己幾乎要栽入河中的危險姿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向後踉蹌了一大步,緊緊抱住了懷裡的女兒,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腔!
我剛剛…在做什麼?
巨大的後怕和強烈的自責如同巨浪般將她淹沒!她怎麼能那麼自私!玥兒還那麼小,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甚至還沒好好嘗過糖葫蘆的甜味,沒見過真正溫暖的陽光,她憑什麼因為自己的絕望就剝奪孩子活下去的權利!
“沒事的…玥兒不怕…娘在…娘在…”她語無倫次地喃喃著,聲音顫抖得厲害,一遍遍親吻著女兒滾燙的額頭,既是安撫孩子,更是確認自己還活著,孩子還活著。
她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神重新聚焦,雖然依舊疲憊,卻褪去了方纔那種死寂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清醒和一種近乎狠厲的堅定。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幾乎吞噬了她的河水,然後毅然轉過身,抱緊女兒,朝著郎中家的方向,更加堅定地走去。
她的步伐依舊沉重,卻不再踉蹌。
她的未來或許依舊灰暗,但從此以後,她隻為自己和女兒而活。那份對父母、對丈夫、對所謂家庭溫暖的期待,在她險些踏入河水的那一刻,已經被斬斷,沉入了河底。
她走向的,是郎中的藥廬,更是那個隻由自己親手開創的未來——無論那未來有多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