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歸途冷眼與微光
歸途冷眼與微光
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臨安城郊青石板路麵,濺起細碎而冰冷的水花。這連綿的陰冷,浸透了沈明薇的衣衫,也滲入了她的心底。她牽著女兒玥兒的小手,站在熟悉的沈家布莊門前,那扇曾經進出過無數次的木門,此刻卻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幾日前那紙和離書帶來的短暫解脫,早已被現實的沉重壓得粉碎。她知道歸來不易,心底那點微弱的、屬於女兒對家的本能依戀,驅使著她來到這裡,彷彿非要親眼驗證一番,才能徹底死心。
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潮氣的寒氣,擡手,叩響了門環。
腳步聲遲疑地傳來,門開了一條窄縫,剛好露出父親沈老實半張臉。他看到是明薇,眼中先是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訝,隨即那驚訝迅速凝固,沉澱為一種混合著尷尬、惱怒和極度不耐的神情。他的眉頭緊緊鎖著,嘴角向下撇,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棘手又令人厭煩的麻煩。
他沒有立刻開口罵人,隻是用身體牢牢堵著門縫,目光在她和玥兒身上掃過,看到她們腳邊那個小小的、寒酸的包袱時,那眼神裡的嫌棄幾乎要溢位來。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語氣又快又急,帶著一種生怕被左鄰右舍聽了去的避諱:“你怎麼…怎麼這就回來了?”
不等明薇回答,他像是怕被纏上一樣,急忙又道:“家裡眼下亂得很,沒空安置你們。你…你弟弟正是要緊的時候,你的事,街麵上風言風語已經夠多了……”他的話含糊其辭,沒有直接的辱罵,但那急於撇清、劃清界限的態度,比冰冷的雨水更能澆滅人心。
明薇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到最冰冷的深淵。她料到了,可當這預料中的冷漠以如此真實而怯懦的方式呈現時,心口還是被刺了一下,細微卻尖銳地疼著。
這時,母親柳氏蒼白而焦慮的臉龐出現在父親身後的陰影裡。她看著明薇,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囁嚅著想說什麼,卻被沈老實一個嚴厲的側目瞪了回去,嚇得立刻縮回了頭,隻留下一雙寫滿無奈與恐懼的眼睛在暗處一閃而過。
片刻,一隻微微顫抖的手從門縫裡急急地伸出來,將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塞進明薇手裡,指尖冰涼,一觸即離。隨即,那門縫便開始縮小。
“走吧…先找個地方安頓…”母親極低極快的聲音從門後飄出,帶著哭腔和無儘的卑微。
沈老實像是完成了最後一道手續,徹底失去了耐心,最後看了明薇一眼,那眼神裡沒有半分父親應有的溫情,隻有如釋重負的驅逐。“快走吧。”他吐出三個字,然後毫不留情地,“砰”地一聲將門關緊、落栓。動作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沉重的門板合攏,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也徹底斬斷了明薇心底最後一絲關於“家”的虛幻暖意。
她站在原地,雨水順著發梢流下脖頸。手裡那個小布包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母親剜肉補瘡般省下來的活命錢,卻也是父親默許的、代價是將她永遠拒之門外的“補償”。
“娘……”玥兒仰起被雨水打濕的小臉,大眼睛裡充滿了茫然和害怕,“外祖父……不讓我們回家嗎?”
明薇蹲下身,用冰冷的袖子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水漬,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試圖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擋住風雨和這世間的寒意。
“嗯,”她的聲音低啞,卻異常平靜,彷彿剛才那一幕早已在心中預演了千百遍,“我們不回去了。”
她拿起那個小小的包袱,牽起玥兒,毅然轉身,走入迷濛的秋雨之中。背影單薄卻挺直。
她本不想去秀兒家的。不想讓自己的狼狽和麻煩,去打擾那份難得的、不摻雜質的溫暖。可是,天地茫茫,雨霧重重,除了那裡,她竟不知還能去向何方。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來到城邊那戶熟悉的農家小院前。院門虛掩著,裡麵傳來秀兒爽朗的笑聲和鍋鏟碰撞的聲響,煙火氣十足。
明薇在門口停頓了片刻,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最終,她還是擡起手,輕輕叩響了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秀兒係著圍裙,手裡拿著鍋鏟,看到門外淋得濕透、臉色蒼白的母女倆,臉上的笑容瞬間化為驚愕和毫不掩飾的心疼。
“薇丫頭!玥兒!我的天!快進來!快進來!”她驚呼著,立刻扔下鍋鏟,不由分說地將兩人拉進院裡,一邊忙不疊地用圍裙給玥兒擦臉,一邊朝屋裡大喊,“娘!快拿乾爽衣裳和布子來!再熬碗濃薑湯!快!”
秀兒的母親聞聲出來,一見這情景,頓時“哎呦”一聲,連忙上前幫著擦拭,嘴裡絮絮叨叨全是關切:“造孽喲,怎麼淋成這樣?快進屋暖和!凍壞了可怎麼好!”
小院因她們的到來瞬間忙碌起來,充滿了真切的擔憂和滾燙的關懷。這喧囂的溫暖,與方纔沈家門前的死寂與冰冷,割裂得如同兩個世界。
坐在乾燥溫暖的屋裡,手裡被塞進滾燙的薑湯,看著秀兒娘忙前忙後找衣服,聽著秀兒快言快語地罵著“殺千刀的天氣”和“沒心肝的人”,玥兒漸漸放鬆,依偎到秀兒母親身邊……
明薇捧著碗,熱氣氤氳了眼眶。
她閉上眼,將那一絲軟弱的酸澀逼退。
避風港,竟不在血脈至親處,而在他人簷下。
這認知像一根冰冷的針,淬煉著她的心,讓它變得更加堅硬,也更加清晰地認定了日後該走的路——一條隻能依靠自己,絕不再輕易將希望寄托於他人的、孤獨卻必須堅定的路。
窗外的秋雨未停,但這方小小的院落,確是她風雨飄搖中,唯一觸手可及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