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師恩如晤與窗外目光
師恩如晤與窗外目光
連日來的壓抑與碼頭所見帶來的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明薇心頭。薇風堂的孩子們雖能帶來片刻慰藉,但那幅胥吏盤剝、農人絕望的畫麵,總在不經意間闖入腦海,讓她對前路生出幾分迷茫與寒意。
這日午後,她將學堂托付給秀兒,提上一小包自己做的、易於克化的糕點,決定去探望病癒不久的周先生。踏上去往周先生家那條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路,她的心情複雜難言。既有對恩師的牽掛,也隱隱存著一份渴望,渴望從那位曾為她點亮最初星火的老人那裡,汲取一些繼續前行的力量和底氣。
周先生的居所依舊清簡,卻打掃得乾淨整潔。老人正坐在院中曬太陽,膝上蓋著薄毯,精神雖比前些時日好了不少,但麵容仍帶著病後的憔悴。見到明薇來訪,他昏花的老眼頓時亮了起來,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明薇?快,快進來坐!”他忙不疊地招呼,目光慈祥地打量著她,“氣色看著比上次見時好些了。聽說……你如今自己立起來了?”
明薇在他身旁的小凳上坐下,將糕點放在石桌上,微微頷首,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赧然與堅定:“勞先生掛心。學生……學生辦了一個小小的蒙學堂,叫‘薇風堂’,就在村口河邊,教附近幾個孩子認字、算數。”
她細細地向周先生講述著辦學的不易,招生的艱難,孩子們的天真與調皮,以及第一次被稱作“先生”時內心的震蕩與恍惚。她沒有提及沈虎的騷擾和碼頭的見聞,隻揀那些微小的、充滿生機的進展來說。
周先生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眼神中充滿了欣慰與感慨。他不住地點頭:“好,好!真好!老夫就知道,你絕非池中之物!當年你躲在窗下偷聽的模樣,彷彿還在眼前……如今,竟真的成了教書育人的先生了!惠及鄉鄰,開啟矇昧,這是大善之事,大好的事!”
他的肯定,如同暖流,緩緩注入明薇因現實冰冷而有些蜷縮的心田。她看著老人真誠而喜悅的麵容,鼻尖微微發酸。這份來自啟蒙恩師的認可,遠比任何人的稱讚都更讓她覺得踏實和珍貴。
“隻是剛開始,諸多不易,也不知能堅持多久……”明薇低聲說道,露出一絲難得的脆弱。
“萬事開頭難!”周先生語氣堅定地鼓勵她,“既開了頭,便隻管走下去。你是有韌性的孩子,老夫相信你。記住,知識非男子專屬,女子讀書明理,更能持家育人,乃至……於這世道,或許也能多一份清醒的力量。”他的話意味深長。
臨彆時,周先生顫巍巍地起身,執意讓明薇隨他進屋。他從那滿滿當當、卻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部紙張微黃、卻儲存完好的《詩經》和一本實用的《演算法統宗》。
“拿著。”他將書塞到明薇手裡,眼神充滿期許,“老夫這些書,留給那些隻知死讀八股的蠢材也是糟蹋。你拿去,或自悟,或教人,總能派上用場。明薇啊,你走的這條路或許艱難,但絕非歧路。老夫看來,你將來,必會走出一條不同於凡俗女子的道路來。”
捧著那沉甸甸的書籍,感受著書頁間蘊藏的墨香與智慧,以及恩師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援,明薇的眼眶終於忍不住濕潤了。她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先生教誨,學生永誌不忘。”
離開周先生家,走在回程的路上,明薇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心中的陰霾被驅散大半。恩師的話如同燈塔,在她迷茫的航道上重新投下了光亮。她抱緊了懷中的書,彷彿抱著一份沉甸甸的使命與勇氣。
回到薇風堂附近時,已是下午授課的時辰。她遠遠便看到學堂的窗戶敞開著,孩子們似乎都在裡麵。
她加快腳步,走近些時,卻見窗外的樹蔭下,不知何時停了兩騎馬。馬上之人並未下馬,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內。
明薇的心微微一緊,待看清那身著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的為首之人時,腳步不由頓住了。是顧晏辭。
她看到他那位貼身隨從微微側頭,對顧晏辭低聲道:“大人,您看……窗內那位教書的娘子,瞧著好生眼熟……可不是日前在公堂上請求和離的那位沈娘子麼?竟真的在此地做起了女先生?這纔多少時日……”
顧晏辭沒有回答,目光依舊落在窗內。
明薇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隻見窗內,她正俯身在一個叫鐵蛋的男孩桌前,手指點著桌上的算籌,耐心地講解著什麼。她今日仍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裙,發髻因匆忙趕回而有一絲鬆散,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但側臉的神情卻異常專注、平和,甚至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傳授知識時的淡淡光采。與公堂上那個蒼白決絕、滿口訴說著婚姻不幸與世間不公的婦人,判若兩人。
顧晏辭的目光沉靜,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訝異與審視。他看著她如何安撫那個略顯躁動的男孩,如何引導另一個怯懦的女童開口,姿態不見高高在上的師威,隻有一種沉入其中的耐心與引導。
那隨從又輕聲感歎了一句:“真是沒想到……瞧著竟有模有樣,與那日……很是不同。”
顧晏辭依舊沉默著,隻是那目光在明薇身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尋常路人的偶然一瞥要長上些許。
明薇站在原地,沒有立刻上前。她看著那兩騎人馬,看著他們停留在她的世界之外,投來探究的目光。心中方纔從周先生處得來的暖意與底氣,讓她此刻並沒有感到慌亂或卑微,反而生出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們看他們的,她教她的。
片刻後,顧晏辭輕輕一抖韁繩,撥轉馬頭,並未看嚮明薇的方向,彷彿隻是偶然途經,偶然駐足。兩騎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河岸,消失在林蔭小道的儘頭。
明薇這才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和衣襟,深吸一口氣,將周先生贈的書抱好,臉上恢複了她作為“先生”的沉靜神色,擡步向她的薇風堂走去。
窗內的讀書聲,依舊清脆而執拗地響著,未曾因窗外的任何目光而有過片刻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