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學堂光陰
學堂光陰
翌日清晨,天還矇矇亮,明薇就醒了。她幾乎一夜未眠,心臟像揣了隻雀兒,撲棱棱地跳個不停。她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換上母親昨夜特意翻找出來的、最體麵的一件淺青色細布裙褂,連頭發絲都抿得一絲不亂。
柳氏默默地將兩個還溫熱的雜糧饃饃塞進她和秀兒的布包裡,又每個包裡多放了一枚煮雞蛋。她看著女兒明亮得灼人的眼睛,嘴唇嚅動了一下,最終隻是低聲道:“去了……好好聽先生的話。”
“嗯!”明薇重重點頭,緊緊攥著書包帶子。
秀兒早已等在門外,同樣穿著一新,興奮得小臉通紅。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像是要去赴一場盛大的宴會,腳步輕快地朝著村塾走去。
村塾那扇曾經對明薇來說遙不可及的木門,今日終於為她敞開。邁進門檻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舊屋,正中牆上掛著一幅略顯陳舊的孔子像,像下是一張寬大的書案,想必是周先生的講台。下麵整齊地排列著十幾張略顯陳舊的矮書案,每張案後都放著一個小小的蒲團。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卷、鬆墨和木頭特有的混合氣息,沉靜而肅穆。早已到學堂的七八個男孩此刻都停下了嬉鬨,好奇地、甚至帶著幾分審視地盯著門口這兩個格格不入的女孩子。
周先生溫和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明薇,秀兒,過來。”
兩個小姑娘有些侷促地走過去。周先生指著講台右側靠窗的一個位置,那裡單獨放置了兩張書案,與男生的座位隔開了一段禮貌的距離。“日後你們便坐於此。潛心向學,不必拘束。”
這個安排顯然經過了考量。既讓她們置身於學堂之內,又恪守著“男女有彆”的規矩,避免了直接的接觸,也免去了與其他男孩爭搶位置的尷尬。明薇和秀兒對望一眼,都明白這是周先生能為大家爭取到的最好安排。她們順從地走到那兩張並排的書案後,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蒲團上,將布包放在腳邊,脊背挺得筆直,感受著從四麵八方投來的、混雜著好奇與探究的目光。
課堂開始了。周先生講授《千字文》,他聲音溫和,引經據典,又深入淺出。明薇很快便沉浸其中,那些之前偷學來的零散字詞,此刻像散落的珍珠被逐漸串起,在她腦海中形成越來越清晰的脈絡。當周先生佈置描紅作業時,旁邊的男孩們抓耳撓腮,明薇卻興奮得指尖微顫。她提起那支對她來說略顯粗重的毛筆,蘸了墨,極其認真地、一筆一畫地描摹。她的手腕不穩,字跡顯得稚嫩,但那份專注和虔誠,卻讓偶爾踱步過來的周先生暗暗點頭。
秀兒則有些坐不住,她對那些之乎者也興趣不大,但對周先生講的典故和曆史故事卻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壓低聲音和明薇討論兩句。周先生也並不嚴厲斥責,隻是用眼神溫和地提醒。
終於熬到午間歇息的鑼聲敲響。周先生剛宣佈下課,男孩們便像出了籠的雀兒,呼啦啦地湧出學堂,跑到院中嬉鬨。明薇和秀兒稍稍落後些,正準備拿出帶來的吃食,就見以村裡富戶孫家的兒子孫小寶為首的幾個調皮男孩,堵在了她們座位前的過道上。
孫小寶胖乎乎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故意拉長了聲音學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喲,女娃子也學這個?學好了將來好伺候相公嗎?”旁邊的幾個男孩跟著鬨笑起來。
另一個瘦高個男孩擠眉弄眼地介麵:“就是!女人家就該在家繡花做飯,跑學堂裡來湊什麼熱鬨?莫不是想來尋姑爺?”
明薇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捏著雞蛋的手微微發抖,下意識地就想低下頭躲開這些充滿惡意的調笑。她習慣了沉默和隱忍。
但秀兒可不是好惹的。她獵戶女兒的潑辣性子瞬間被點燃。隻見她“謔”地站起來,柳眉倒豎,一把將明薇護在身後,毫不畏懼地瞪著孫小寶:“放屁!先生都沒說不準我們來,輪得到你們幾個歪瓜裂棗在這裡嚼蛆?我們愛學什麼學什麼,關你們屁事!有本事你們背書比我們強,寫字比我們好啊?就會擠在門口學癩蛤蟆叫,聒噪死人!”
孫小寶被罵得一愣,他仗著家裡有錢,在學堂裡向來橫行慣了,還沒被誰這麼當麵頂撞過,尤其還是個丫頭片子!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之下,竟伸手想去推秀兒:“臭丫頭!你敢罵我?!”
秀兒眼疾手快,她常跟父親上山,手腳遠比這些嬌養的男孩利落。她不僅靈巧地側身躲開,反而就勢用肩膀狠狠撞了孫小寶一下。孫小寶下盤不穩,“哎喲”一聲,踉蹌著倒退好幾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沾了一身的灰。
場麵瞬間安靜了。其他男孩都驚呆了,沒想到秀兒這麼厲害。
“怎麼回事?!”周先生嚴肅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剛去喝了口茶,回來便看到這混亂的一幕。
孫小寶一看先生來了,立刻指著秀兒,搶先告狀,帶著哭腔:“先生!她推我!林秀兒她打人!”
秀兒氣得臉都紅了,大聲反駁:“是他先帶人堵著我們說難聽話!還先動手想推我!我是自己躲開,他自己沒站穩摔的!”
周先生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男孩,那些男孩在他嚴厲的注視下都心虛地低下了頭。他又看向氣得像隻小豹子似的秀兒和旁邊臉色蒼白、卻緊緊拉著秀兒衣角的明薇,心裡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他並沒有立刻發作,而是先走到孫小寶麵前,沉聲道:“起身。學堂之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孫小寶訕訕地爬起來。
周先生這才轉向所有學生,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學堂乃清靜求學之地,非是爾等嬉鬨喧嘩、逞口舌之快的地方。明薇與秀兒既入此門,便與爾等一樣,皆是向學之人。同窗之間,當以學問相砥礪,而非以性彆相輕賤。今日之事,孰是孰非,爾等心中自有計較。”
他目光重點落在孫小寶和那幾個起鬨的男孩身上:“孫小寶,口出惡言,挑釁同窗,罰抄《弟子規》‘謹’篇十遍,明日交予我。其餘幾人,各抄五遍。若有再犯,定不輕饒!”
孫小寶等人頓時蔫了,哭喪著臉應道:“是,先生……”
周先生又看向秀兒,語氣稍緩,卻依舊嚴肅:“秀兒,維護同窗,其情可勉。然則以暴製暴,終非上策。此次不予懲罰,但需謹記,遇事當先稟明師長,不可衝動行事。”
秀兒抿了抿嘴,雖然還有點不服氣,但還是低頭應了聲:“知道了,先生。”
處理完這場風波,周先生才讓學子們各自散去休息。經過這一遭,那些男孩看明薇和秀兒的眼神裡,明顯多了幾分忌憚,不敢再輕易前來招惹。
明薇鬆了口氣,這才感覺手心冰涼,原來剛才一直緊張地攥著拳。她從布包裡拿出那枚煮雞蛋,正準備剝開,卻聽見學堂門口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一個熟悉的、怯怯的聲音。
“薇、薇兒……”
明薇擡頭望去,隻見母親柳氏正抱著弟弟明軒站在學堂門口,有些手足無措地向裡張望,似乎不敢貿然踏入這“聖賢之地”。明軒在母親懷裡扭動著,一看見明薇,立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聲奶氣地帶著哭腔喊:“姐姐!姐姐!抱!要找姐姐!”
柳氏的臉頰因窘迫而微微泛紅,她低聲哄著兒子:“軒哥兒乖,彆吵,姐姐在讀書呢……”她擡眼看嚮明薇,眼神裡帶著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央求,“他、他午睡醒了就鬨著非要找你,怎麼也哄不住……”
周圍的男孩們雖然不敢再大聲嘲笑,卻還是投來看熱鬨的目光,竊竊私語著。明薇的臉又熱了起來,但看著弟弟那張掛淚珠、寫滿委屈的小臉,和母親那副為難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心裡那點尷尬忽然淡了。
她快步走到門口,從母親懷裡接過沉甸甸的弟弟。明軒立刻摟住她的脖子,把小臉埋在她肩頭,抽抽噎噎地,倒是安靜了下來。
柳氏鬆了口氣,卻還是侷促地搓著手:“沒、沒打擾你吧?我這就帶他回去……”
“沒事,娘。”明薇搖搖頭,抱著弟弟走回自己的書案旁。秀兒好奇地湊過來逗明軒。
明薇抱著弟弟坐下,看他情緒穩定了,便拿出那枚剝好的雞蛋。明軒立刻被食物吸引,伸手就要抓。
明薇卻輕輕擋開他的小手,看著他淚汪汪的黑眼睛,放柔了聲音說:“明軒,想不想認字?”
明軒眨巴著眼睛,注意力在雞蛋和姐姐之間搖擺,含糊地應著:“字……?”
“對,認字。”明薇用指尖在落滿灰塵的書案一角,輕輕寫下一個最簡單的“人”字,“這個,念‘人’,就像我們小明軒這樣站著。”她又寫了一個“口”字,“這個,念‘口’,小明軒用嘴巴吃東西,說話。”
明軒好奇地看著書案上的痕跡,又看看姐姐,似乎覺得有趣,咯咯地笑了起來,忘了哭也忘了雞蛋。
明薇耐心地重複了幾遍,然後才把雞蛋掰成兩半,將大的那一半遞給他:“呐,這是獎勵明軒認真聽講的。”
柳氏還站在門口,沒有離開。她看著女兒耐心地教導兒子,看著兒子破涕為笑、跟著咿呀學語的樣子,看著明薇臉上那專注而柔和的光彩,一時有些怔忪。她從未見過女兒這般模樣,像是在這學堂裡,女兒身上有什麼東西被悄悄點亮了。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了。
從那天起,每天午歇,柳氏都會抱著吵嚷要找姐姐的明軒過來。明薇便利用這短暫的時光,教弟弟認一兩個字,並用自己省下的零嘴作為獎勵。在這獨處的、專注於文字的世界裡,某種微妙的情感在姐弟之間悄然滋生。
一天傍晚,明薇教明軒認“手”和“足”字。明軒搖晃晃地指著自己的小手和小腳,念得含糊不清,卻格外認真。教完後,明薇照例從包裡摸出最後一小塊芝麻糖。
明軒接過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塞進嘴裡。他歪著頭看了看手裡小小的糖塊,又看了看姐姐空蕩蕩的手,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把那塊糖掰成大小不均的兩半,將稍大一點的那半,笨拙地塞進明薇手裡。
“姐姐……吃……”他奶聲奶氣地說,嘴角還掛著亮晶晶的口水。
明薇愣住了,手心裡那半塊微溫的、有些粘膩的芝麻糖,像一塊小小的烙鐵,燙得她心尖微微一顫。她看著弟弟那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那點委屈和隔閡,似乎在那一刻,被這笨拙而突如其來的分享融化了一點點。
她慢慢地把糖放進嘴裡,濃鬱的甜香在舌尖化開。她伸出手,極其輕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明軒軟軟的頭發。
窗外,夕陽的餘暉將學堂的窗欞染成暖金色,灑在這一對靜靜分享著半塊芝麻糖的姐弟身上,溫暖而靜謐。
明薇知道,爹爹孃親的關注或許永遠無法回到從前,但在這求之不易的學堂光陰裡,她不僅抓住了知識的微光,經曆了同窗的紛爭,似乎也意外地,握住了一絲血脈親情應有的溫度。而這一切,都發生在這間飄著墨香的書塾裡,成為了她灰暗童年中最為明亮和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