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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薇映雪 帝王心術與宮闕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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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心術與宮闕寂寥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臨安漕運司。

值房內燭火昏黃,隻聽得見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鄭泊遠獨坐於堆積如山的文書之後,幾乎被淹沒。他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卻熨帖平整的舊官袍,這是他能維持的最後體麵。

自按察使離開後,司內的氣氛愈發微妙。往日那些明目張膽的勾當似乎收斂了些,但暗流湧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探究中更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意。他心知肚明,自己這“顧黨”的標簽,怕是撕不掉了。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白日裡,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埋頭公文的鄭主事,將經手的每一份文書——無論是看似無關緊要的船隻排程單,還是例行公事的倉廩盤點記錄——都默記於心。夜深人靜時,他便在這無人打擾的值房裡,憑借記憶,用特製的細毫筆與無色藥水,在一本看似普通的《漕運紀略》的書頁空白處,留下隻有特定藥粉才能顯形的蠅頭小字。

“戊字號倉,丙字柒佰肆叁號舊弩報損文書,用印格式與常例有異,存檔編號模糊……”

“漕丁酒後失言,提及去歲冬月曾秘密押送‘沉甸甸的麻包’往北,非尋常漕糧……”

記錄這些,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落筆,他都感覺後背如有針紮。他不知道這些零碎的片段是否有用,更不知它們最終會流向何處,帶來福兮禍兮。他隻知道,這是他對顧晏辭那句“以國士待之”的承諾,亦是十年沉淪中,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並非行屍走肉的稻草。

他輕輕吹乾書頁上無形的字跡,合上書冊,將其與幾本舊誌混在一起,看上去毫不起眼。窗外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老遠。他起身,仔細整理了一下袍袖,吹熄了燭火,融入外麵的黑暗中。

紫宸殿偏殿,龍涎香幽微的氣息在沉靜的空氣裡盤旋,如同權力無聲的觸須,縈繞在殿宇的每一寸角落。永熙帝梁王——這個天下名義上的主宰——正端坐於禦案之後,明黃的袍袖拂過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他的目光在一份關於漕運案人犯移交刑部的例行奏報上停留,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顧晏辭”三個字。這個名字,近來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禦前侍衛統領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入內,壓低了聲音,將近日京城的暗流詳細稟報:顧晏辭如何雷厲風行地查辦賈仁,其勢洶洶,彷彿下一刻就要撕開裂口;又如何在一夜之間驟然收斂了所有明麵上的動作,按察使司的大門彷彿都安靜了幾分。同時,市井間關於那位沈姓女子的流言蜚語與悄然湧起的些許支援之聲,也一並傳入天聽。

皇帝聽著,麵上如同古井無波,隻在侍衛統領言畢後,極淡地應了一聲“朕知道了”,揮手令其退下。

殿內重歸令人壓抑的寂靜。他擱下那支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朱筆,緩步踱至窗前。窗外,層疊的琉璃宮闕在秋日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如同這巨大帝國的精密齒輪,每一個都在既定的軌道上執行,包括他自己。

李崇矩……顧晏辭……

一老一少,一狐一虎。

老的盤根錯節,爪牙遍佈朝野,其勢已熾,漸成心腹之患;少的銳氣逼人,背負血海深仇,恰是一把難得的利刃。

他需要李崇矩的權術與勢力來維係朝堂的平衡,當年納其女為妃,亦是穩固聯盟、示之以恩的手段。然而,猛虎酣臥於榻側,終非長久之計。如今,這頭老狐的尾巴搖得過於歡快,是時候需要另一隻猛獸來與之相爭,互相撕咬,彼此削弱。

顧晏辭,便是他選中的那隻年輕猛虎。家世清貴,能力出眾,更與李相有解不開的世仇,是再完美不過的棋子。他樂見其成,甚至對韓墨暗中的扶持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更要冷靜地評估,這把刀是否足夠鋒利,又能為他開辟出多大的局麵。如今看來,顧晏辭雖機敏,察覺了北方線索的異常而及時抽身,但終究還是在與李相的第一回合交鋒中落了下風,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

“製衡……”永熙帝心中默唸著先帝的教誨,眼神幽深如寒潭,“父皇,這帝王之道,果然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他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那是對命運嘲弄的冷哂,也是對棋局漸入佳境的期待。“鬥吧,讓朕看看,你們究竟能將這死水般的朝堂,攪動出怎樣的波瀾。”

正當他沉思之際,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內侍尖細而謹慎的通傳聲打破了寂靜:“陛下,李妃娘娘求見。”

皇帝瞬間收斂了外泄的所有情緒,麵容恢複成一貫的深沉平和,彷彿剛才那個冷眼旁觀的棋手從未存在過。“宣。”

殿門輕啟,李妃端著一盅精心燉製的參湯,嫋嫋步入。她身著淡雅素淨的宮裝,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妝容精緻,卻如同戴著一副完美的麵具,掩不住眉宇間那縷根深蒂固的倦怠與哀愁。那是一種被深宮重重規矩和冰冷現實長期浸染後,透出的寂寥。

“陛下連日為國事操勞,臣妾無能分擔,唯燉了盞參湯,願陛下聖體安康。”她的聲音溫柔得恰到好處,如同暖玉,卻缺乏真正的溫度。她將湯盅輕置於禦案一角,動作嫻熟而恭謹,保持著完美的距離。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這是他的妃子,李崇矩的女兒。一場政治聯姻的產物,一個穩固權力的活體契約。他從未愛過她,甚至因她那顯赫的父族,內心深處始終繃著一根警惕的弦,無法真正靠近。為了杜絕外戚勢力借皇子進一步膨脹,那一碗碗經由他默許甚至吩咐的避子湯,早已無聲地斷絕了她身為女子最深的渴望。

他曾預想過她的哭鬨、怨恨,或是爭寵算計,但她都沒有。她隻是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如同溫順的綿羊,依舊恪守著妃子的本分,溫柔侍奉,隻是那雙曾經或許明亮的眼睛,日漸黯淡,最終隻剩下逆來順受的平靜。她彷彿洞悉一切:自己棋子的命運,父親野心下的無奈選擇,皇帝冷酷的製衡之術。正是這份過於通透的沉默,偶爾會像一根細針,刺破他堅硬的帝王心防,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或許是愧疚,或許隻是對美好事物被摧毀的些微惋惜。

“有勞你了。”皇帝開口,語氣比平日緩和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近日秋風漸涼,你身子弱,要好生將養。”

“謝陛下關懷,臣妾一切安好,不敢勞陛下掛心。”李妃垂著眼眸,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她曾真心愛慕過這位年輕俊朗的帝王,也曾對舉案齊眉、兒女繞膝的尋常幸福懷有過憧憬。但深宮數年,足以磨滅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清楚地知道,父親需要她這個留在皇帝身邊的紐帶,皇帝需要她來安撫乃至掣肘李家。而她自己的喜怒哀樂、夢想與失落,在這盤巨大的棋局中,無足輕重。她不恨誰,亦不怨誰,隻是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孤獨。這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宮闕,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座無比寬敞、也無比冰冷的牢籠。

殿內陷入一種微妙而凝滯的沉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銳利而冷靜,是在審視一件有用的物品,評估其狀態與價值,或許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憐憫,唯獨沒有夫妻間該有的溫情。

“若陛下無其他吩咐,臣妾便不打擾陛下處理政務了。”她再度斂衽行禮,姿態優雅標準,無可指摘。

“去吧。”皇帝淡淡頷首。

望著那抹窈窕卻略顯單薄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外,消失在厚重的門廊陰影裡,皇帝的目光回落,停在那盅依舊冒著絲絲熱氣的參湯上,眼神變得複雜難辨。

這九重宮闕,天下至尊之地,其中的每一個人,誰又不是被無形之手操控的棋子?就連他這執棋之人,又何嘗能真正超脫?亦被這皇位、被這天下大勢、被這無儘的權謀算計緊緊裹挾著,不得自由。

殿外,秋風漸起,卷過漢白玉欄杆,發出嗚嗚的聲響,似低泣,又似某種預示。山雨,欲滿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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