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頑固執教
頑固執教
周先生離開後的第三天,那位暫代課業的陳先生到了。
那是個與周先生氣質截然不同的老者。約莫五十上下年紀,身材乾瘦,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卻一絲不茍的青布直裰,下頜留著幾縷稀疏的山羊鬍,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彷彿刻著“規矩”二字。他背著手,邁著方步走進學堂院子時,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挑剔的審視。
明薇和秀兒依舊坐在靠窗的專屬位置上,和其他學子一起起身問好。陳先生隻是從鼻子裡淡淡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目光在掠過她們兩人時,明顯停頓了一下,那眼神裡沒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排斥。
講堂裡的氣氛瞬間變得凝滯而壓抑。
陳先生走上講台,並未如周先生那般先溫言詢問這幾日的課業,而是直接拿起戒尺,“啪”地一聲不輕不重地敲在講台上,嚇得幾個膽小的孩子一哆嗦。
“肅靜!”他聲音尖細,帶著一種刻板的嚴厲,“老夫陳啟望,受周先生所托,暫代此間課業。今日起,一切須遵吾之規矩!”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訓話,所言無非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業精於勤荒於嬉”之類的老生常談,但從他口中說出,卻格外枯燥乏味,帶著一股陳腐的氣息。
正式開講,他授的是《女誡》。這本身已讓明薇和秀兒感到些許不適,而陳先生講解時,更是將“卑弱”、“順從”、“專一”之類的字眼反複強調,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對所謂“婦德”的推崇。
“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陳先生捋著山羊鬍,搖頭晃腦,語氣斬釘截鐵,“女子者,當以柔順為美,以貞靜為節,操持家務,相夫教子,方是本分!拋頭露麵,舞文弄墨,非但有失體統,更乃牝雞司晨,非家國之福也!”
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窗邊的兩個女孩,如同冰冷的針尖刺來。堂下的男孩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默許的敵意,有幾個促狹的,如孫小寶之流,便跟著偷偷嗤笑起來,交換著幸災樂禍的眼神。
明薇的臉頰火燒一般,她緊緊攥著衣角,指甲掐進了掌心。這些話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她剛剛因為求學而建立起的一點微薄自信上。她低下頭,不敢去看任何人。
秀兒卻氣得臉頰通紅,胸膛起伏,幾次想要開口反駁,都被明薇在桌下死死拉住了手。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鑼響,陳先生卻並未立刻宣佈下課。他乾咳一聲,目光冷冷地鎖定在明薇和秀兒身上。
“沈明薇,林秀兒。”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突然安靜下來的學堂,“上前來。”
兩個女孩心中同時一沉,依言走到講台前。
陳先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眼神裡沒有絲毫長輩的慈和,隻有冰冷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嫌惡。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爾等女子,不在閨中習練女紅,反混跡於男子學堂之中,”他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男女七歲不同席,聖人之訓,爾等可知?如今爾等年歲漸長,竟仍不知避嫌,與外男同處一室,耳鬢廝磨,成何體統?!此等行徑,實乃傷風敗俗,有辱斯文!”
這番話說得極重,極難聽。秀兒猛地擡起頭,眼中怒火燃燒:“陳先生!我們隻是來讀書識字,從未……”
“放肆!”陳先生厲聲打斷她,戒尺再次重重敲在案上,“長輩訓話,豈容你插嘴頂撞?!果然缺乏家教,不知禮數!”
秀兒被噎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明薇緊緊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了血腥味,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裡拚命打轉,卻被她強行忍住。
陳先生厭惡地瞥了她們一眼,彷彿多看一刻都汙了他的眼睛,終於說出了那句她們最害怕聽到的話:
“自即刻起,爾等二人,不得再踏入學堂半步!立即退學歸家,安守本分,學習針黹女紅,靜待婚配!若再敢來此攪擾,休怪老夫請爾等家長族老,行家法嚴懲!”
命令如同最終判決,冰冷無情,不容置疑。
講堂裡鴉雀無聲,所有男孩都屏息看著。孫小寶等人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明薇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那扇她曆儘艱辛才得以推開的大門,在她麵前轟然關閉,巨大的絕望瞬間將她吞沒。她甚至能感覺到周圍那些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看熱鬨和理所當然。
她不知道自己和秀兒是如何在那一片死寂和各式目光的注視下,踉蹌著收拾好那寥寥幾本書冊和筆墨,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出學堂大門的。
身後的門,在她們踏出的那一刻,便被陳先生從裡麵重重地關上了。
沉重的關門聲,不僅隔絕了內外的空間,也彷彿徹底斷絕了她們與那個書聲琅琅的世界的聯係。
陽光刺眼,明薇卻隻覺得渾身冰冷。她回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眼淚終於無聲地洶湧而出。
剛剛感受到的知識的光亮和溫暖,轉眼間,便被這名為“禮教”和“規矩”的冰冷寒風,吹打得七零八落,隻剩下一地狼藉和刺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