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 家醜桎梏與無聲驚雷
家醜桎梏與無聲驚雷
京城的官場地震仍在持續。孫敬齋案的三司會審雷厲風行地推進著,抄家鎖拿的喧囂日複一日,如同一場公開的淩遲,一刀刀切割著李相集團看似堅固的藩籬。顧晏辭身處風暴中心,麵容冷峻,指揮若定,將各項證據、人犯、口供梳理得條理分明,無可指摘。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進攻,每一步都踩在對手的痛處。然而,顧晏辭眼底深處卻並無多少快意,反而沉澱著一層愈發沉重的陰霾。
江南的訊息,像一根無形的絞索,時刻纏繞在他的脖頸上,緩慢而持續地收緊。
這日午後,公務暫告一段落,難得的片刻間歇。顧晏辭屏退左右,獨自站在書房窗前,望著庭院中殘存的積雪。陽光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卻絲毫驅不散他心頭的冷意。
石坤從江南秘密送回的訊息依舊不容樂觀。弟弟顧永承失手殺人的案子,證據鏈被做得極其紮實,苦主家族勢力龐大且不依不饒,當地官員態度曖昧,明顯有人背後施壓。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就是一個為他量身打造的泥潭。
他與顧永承,自小何嘗有過半分兄弟情誼?那個被父親和繼母嬌慣得無法無天的蠢貨,記憶中隻會帶著譏誚和惡意打量他與母親,是那對母子一次次挑釁、一次次奪走本屬於他的一切!母親生前有多少黯然神傷的夜晚,多少強忍的委屈,都與那對母子脫不開乾係!
想到此,一股混雜著厭惡、憤懣的巨大煩躁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他恨不得立刻將江南的爛攤子拋諸腦後,任由那個蠢貨自生自滅!
可是……不能。
“顧家”兩個字,像一道沉重的枷鎖,死死地銬住了他。祖父顧炎一生清正,掙下的門風聲譽,絕不能毀在顧永承這個孽障手裡!更不能因為他的“見死不救”,而再次成為朝野攻訐顧家“家教無方”、“兄弟鬩牆”的話柄!這無關親情,隻為責任,為那不得不背負的家族顏麵。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被挾持的憤怒,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欞上,指骨生疼,卻遠不及心中的憋悶。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明薇與侍衛低語的聲音。隨即,門被輕輕推開。
明薇走了進來,手中拿著幾卷書稿。她今日前來,本是為了與他商討女子學堂籌備中遇到的幾個具體章程問題。
然而,一進門,她便敏銳地察覺到了屋內不同尋常的低氣壓。顧晏辭背對著她站在窗前,雖看不清表情,但那緊繃的肩線和周身散發出的冰冷鬱躁的氣息,讓她瞬間明白,他正被極大的煩惱所困擾。
她腳步頓了頓,沒有立刻出聲,隻是安靜地走到書案旁,將書稿輕輕放下。
顧晏辭聽到動靜,緩緩轉過身。看到是她,他眼中翻湧的激烈情緒迅速被壓下,但眉宇間殘留的刻痕和眼底難以掩飾的疲憊,卻清晰地落入了明薇眼中。
“薇兒,”他喚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倦意,“有事?”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常些,卻難掩那份心力交瘁。
明薇目光掃過他發紅的手背,心中瞭然。她沒有立刻談論書稿,而是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聲音溫和卻堅定:“我本是為學堂章程的幾處疑難來請教大人。但眼下看來,大人有更緊迫的煩憂。”
她頓了頓,清晰而冷靜地說道:“江南的事,我已聽說了些風聲。”
顧晏辭瞳孔微縮,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更深的疲憊與抗拒:“薇兒,此事水深複雜,你……”他本能地想將她隔絕在外。
“大人,”明薇打斷他,目光清亮,沒有絲毫怯意,“我明白官麵上的規矩和難處。但正因如此,或許有些官麵之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反而容易看得更清。”
顧晏辭凝視著她,沒有立刻反駁。
明薇向前一步,語氣沉穩而懇切:“百閤家商號遍佈江南,掌櫃、夥計、漕幫關係,皆是現成的耳目。我‘薇風堂’在臨安乃至江南新設的分堂,聯係的也多是與各地有所關聯的女子家眷,閒談之中,市井訊息、官府風聲,往往比公文更快。這兩張網,或許能幫大人看到在案卷之外、被刻意掩蓋的東西。”
她看著顧晏辭眼中閃過的複雜神色,繼續說道:“我知道此事風險,絕不會魯莽行事。所有打探,皆會借商賈往來、女眷閒話之名進行,不著痕跡。大人無需直接授意,隻當是……我們姐妹幾人,關心時局,做些力所能及的市井調研罷了。”
她的話語條理清晰,既點明瞭擁有的資源和可行的方式,又充分考慮了他的處境和風險,將一場潛在的危機乾預,包裝成了看似無害的民間資訊收集。
顧晏辭怔住了。他沒想到,在他被家族枷鎖和官場明槍暗箭逼得幾乎窒息之時,眼前這個女子,沒有用空洞的言語安慰,而是向他伸出了一條如此具體、可能切實有用的藤蔓。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告訴他,她有能力,也願意,與他共同分擔這份沉重。
這種基於理智與能力的支援,遠比單純的柔情更能觸動他此刻堅冰般的心防。他胸腔中那股無處發泄的鬱躁,彷彿忽然找到了一個可以悄然泄出的縫隙。
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裡的緊繃感奇異地消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暖意:“你……可知這其中牽連?”
“我知。”明薇點頭,“但我也知,若令弟果真被構陷,查明真相便是正義所在。更何況,”她語氣微頓,擡眼直視他,聲音輕卻有力,“大人曾言,我之誌業與大人鋤奸扶弱乃是同途。同途者遇困,我豈能隻作壁上觀?”
“同途者……”顧晏辭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目光深深地看著明薇,彷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站在他麵前的,早已不是需要他庇護的弱質孤女,而是一個擁有獨立意誌和能量的盟友。一種前所未有的共鳴與依靠感,悄然取代了先前的孤獨與憤怒。
他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她帶來的書稿上,主動將話題拉回:“學堂之事,遇到何難處?”
他沒有傾訴江南的麻煩,但她這番冷靜而有力的提議,已然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支撐感。彷彿在這條孤獨而艱難的路上,他並非孤身一人,有一個聰慧而堅韌的同伴,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為他點亮一盞燈。
明薇也不再追問,順勢攤開書稿,將遇到的幾個實際問題娓娓道來。顧晏辭收斂心神,專注地聽著,時而提出中肯的建議。兩人就這樣,在一種全新的、基於信任與合作的默契氛圍中,商討著看似無關的學堂事務。這一刻,權謀爭鬥的硝煙似乎暫時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盟約悄然締結。
窗外陽光移動,室內光影變換。明薇沒有久留,將事情商討出眉目後,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她駐足門邊,回身看了顧晏辭一眼,眼神清澈而堅定:“事情總要解決,但路並非隻有一條。保重。”
顧晏辭擡眸,對上她的目光,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彷彿被注入了溫熱的暖流,悄然融化。他微微頷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緩和與信任:“我知道。萬事……小心。”
明薇離開後,書房重歸寂靜。顧晏辭重新走到案前,目光再次變得銳利,但那份沉重與無力感已消散大半。
家醜固然棘手,但絕非無解。李相想用這種方式拖住他?他偏要更快、更狠地推進下去!而如今,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援手,一張能深入市井肌理的無形之網。
桎梏仍在,但破局之鑰,已悄然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