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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漬淺耗5TOq陌屑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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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沉塘那天,整個鎮子的人都來看熱鬨。

他們說,裴家的狀元夫人不守婦道,與人私通,被抓了個正著。

我的丈夫,那個溫文爾雅,曾許諾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裴文軒,親手將我按進了冰冷的豬籠。

他眼底沒有一絲憐憫,隻有被玷汙名聲的憤怒和嫌惡。

“沈清寧,我裴家待你不薄,你卻做出此等醜事,敗我門楣!今日,我便清理門戶!”

我拚命掙紮,想告訴他我是被冤枉的,可堵住嘴的破布隻讓我發出“嗚嗚”的悲鳴。

冰冷的河水淹沒我的口鼻,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我看見我五歲的兒子裴淵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映著我沉沒的倒影,盛滿了滔天的恨意。

再睜眼時,我成了飄蕩在裴府上空的一縷孤魂。

我看見裴文軒將我兒子像小狗一樣拴在院中的槐樹下,用馬鞭狠狠抽打他。

“孽種!你那個不知廉恥的娘死了,你也不配活!”

稚嫩的背上血痕交錯,可我的淵兒,一聲都未吭。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他的父親,那眼神,不像個孩子,倒像一匹蟄伏在暗處的孤狼。

1.

我死了。

死在了嫁入裴家的第六年,死在了一個寒冷刺骨的初冬。

我的魂魄輕飄飄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在裴家大宅裡,哪裡也去不了。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像一出荒誕又悲涼的戲劇。

我看見我的婆母,那個平日裡總誇我賢惠懂事的裴老夫人,正指揮著下人將我陪嫁的所有貴重物品,一一清點入庫,她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貪婪笑意。

“這個白玉觀音可是前朝的好東西,收好了。還有那對點翠的簪子,正好給如眉戴。”

她口中的如眉,是我的遠房表妹,柳如眉。

此刻,她正穿著一身素淨的白衣,依偎在我丈夫裴文軒的懷裡,柔聲安慰著他:“表哥,你彆太傷心了。姐姐她……也是一時糊塗,你還有我,還有淵兒。”

裴文軒擁著她,滿麵悲痛,聲音卻冷得像冰:“彆提那個孽種!”

我的心,或者說我殘存的意識,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孽種?

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啊!

我飄到院子裡,看見我的淵兒,我那才五歲的孩子,被一根粗糙的麻繩拴在老槐樹下。

初冬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單薄的身上,他小小的臉凍得發紫,嘴唇乾裂出血。

下人們路過他,都像躲避瘟疫一樣繞著走,還時不時投來鄙夷和厭惡的眼光。

“就是他,那個賤婦生的兒子。”

“小小年紀,看著就不是個好東西,跟他娘一樣。”

“老爺說了,不準給他飯吃,讓他好好反省!”

我的淵兒,我平日裡怕他磕著碰著,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的寶貝兒子,此刻卻成了全府最卑賤的存在。

他沒有哭,也沒有鬨。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像一株倔強的小鬆柏。

他看著正廳裡相擁的男女,看著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下人,那雙本該天真爛漫的眼睛裡,燃燒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火焰。

是恨。

我從未想過,這個詞會出現在我五歲的兒子身上。

我發瘋似的想衝過去抱住他,想用我虛無的身體為他擋住哪怕一絲寒風。

可我一次次地穿過他的身體,什麼也做不了。

我隻能無助地、絕望地看著。

夜幕降臨,裴府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斷。

柳如眉親自下廚,為裴文軒做了一桌子他最愛吃的菜。

裴老夫人拉著她的手,親熱地喊她“我的好兒媳”。

沒有人記得,那個被拴在院子裡,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進的孩子。

也沒有人記得,我這個“不守婦道”的原配夫人,才剛剛被他們親手沉入冰冷的河底。

後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

雨水打濕了淵兒的頭發和衣服,他冷得瑟瑟發抖,終於支撐不住,小小的身體緩緩倒了下去。

我淒厲地尖叫,聲音卻消散在風雨裡。

就在我以為我的孩子就要這麼死在親生父親的冷漠中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撐著一把油紙傘,偷偷摸摸地跑到了槐樹下。

是負責灑掃的啞巴婆子。

她是我的陪嫁下人,也是這裴府裡,唯一還念著我一點好的人。

她解開淵兒身上的繩子,將他小小的身體抱在懷裡,脫下自己身上還算乾爽的外套,緊緊地裹住他。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還帶著體溫的、硬邦邦的饅頭,塞進了淵兒的手裡。

淵兒似乎已經凍僵了,他呆呆地看著啞巴婆子,沒有動。

啞巴婆子急得“啊啊”比劃著,示意他快吃。

許久,淵兒才緩緩抬起手,小口小口地啃著那個能硌掉牙的冷饅頭。

他吃得很慢,很認真,彷彿在吃什麼山珍海味。

兩行清淚,順著他臟兮兮的臉頰滑落,混進了嘴裡的饅頭渣裡。

那是又苦又澀的味道。

我看著他,心如刀絞。

我的魂魄,就這樣被困在這方寸之地,開始了長達十年的,一場漫長的淩遲。

2.

我死後的第七天,是我的頭七。

按理說,家裡該為我設靈堂,燒紙錢。

可裴府上下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因為今天,裴文軒要正式迎娶柳如眉為妻。

他甚至等不及過完三個月的孝期,直接以“衝喜”為名,將柳如眉扶了正。

真是可笑。

我這個正妻屍骨未寒,他倒急著給我的“死”衝喜。

婚禮辦得不算盛大,但該有的禮數一樣不缺。

裴文軒穿著大紅的喜袍,襯得他那張偽善的臉愈發俊朗。

柳如眉鳳冠霞帔,笑靨如花。

他們在廳堂拜高堂,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

而我的兒子裴淵,被關在柴房裡。

我飄進那間陰暗潮濕的柴房,看見他蜷縮在角落的稻草堆裡,身上還穿著那件單薄的舊衣。

他似乎是發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嘴裡不停地唸叨著什麼。

我湊近了聽。

“娘……娘……”

一聲聲,一聲聲,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我早已破碎的心。

“淵兒,娘在,娘在這裡……”

我徒勞地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額頭。

可我的手,隻能帶來一片虛無的陰冷。

外麵傳來賓客的喧鬨聲和喜樂聲,與這間柴房的死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突然,柴房的門被一腳踹開。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管家,帶著兩個小廝走了進來。

“小雜種,夫……夫人讓你過去敬茶!”

管家打著酒嗝,一臉的鄙夷。

淵兒似乎燒得迷糊了,沒有反應。

管家頓時大怒,上前一腳踹在淵兒的身上,“跟你說話呢!聾了?!”

淵兒小小的身體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滾到了一邊,他痛得悶哼一聲,終於清醒了些。

他抬起頭,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管家。

那眼神裡的冷意,讓管家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但很快,他就惱羞成怒。

“嘿!你個小雜種還敢瞪我?反了你了!”

他招呼著小廝,“把他給我架到前廳去!”

就這樣,我高燒不退的兒子,被兩個成年人粗魯地架著,拖到了喜氣洋洋的前廳。

柳如眉坐在高堂之上,看著被拖進來的裴淵,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惡毒。

她端起一杯茶,柔聲對裴文軒說:“夫君,該讓淵兒給妾身敬茶了,以後,我就是他的母親了。”

裴文軒看都沒看裴淵一眼,隻是溫和地對柳如眉笑了笑,“嗯,你來操持就好。”

一個下人將茶杯塞到裴淵手裡,強按著他的頭,讓他跪下。

“快!給新夫人敬茶!”

裴淵跪在地上,身體搖搖欲墜。

他看著杯中晃動的茶水,又抬頭看了看高座上那對璧人。

他的父親,滿眼寵溺地看著他身邊的女人。

那個女人,穿著本該屬於我娘親的鳳冠霞帔,占著本該屬於我娘親的位置。

突然,裴淵笑了。

那是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出現在一個五歲的孩子臉上,讓人不寒而栗。

他端起茶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柳如眉。

柳如眉看著他,臉上掛著慈愛的假笑:“好孩子,快過來。”

裴淵走到她麵前,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敬茶了。

下一秒,他揚起手,將一整杯滾燙的茶水,儘數潑在了柳如眉那張嬌美的臉上!

“啊——!”

柳如眉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捂著臉倒在了裴文軒的懷裡。

所有人都驚呆了。

裴文軒勃然大怒,他一腳將裴淵踹翻在地,吼道:“畜生!你敢傷你母親!”

裴淵趴在地上,咳出了一口血。

他抬起頭,咧開嘴,一字一句地,用儘全身力氣喊道:

“我沒有母親!我娘死了!被你們害死了!你們都是凶手!”

“你這個毒婦,不配當我娘!”

整個大廳,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賓客都用驚恐又複雜的眼神看著這一家子。

裴文軒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像是被人當眾狠狠地扇了無數個耳光。

他氣急壞,指著裴淵,對下人怒吼:“把他給我拖下去!關進祠堂!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出來!”

我的淵兒,就這麼被拖走了。

他沒有再哭喊,隻是用那雙淬了毒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每一個人。

我看著柳如眉被燙得紅腫的臉,看著裴文軒暴怒又難堪的神情,看著滿堂賓客的竊竊私語。

我心中沒有一絲快意,隻有無儘的悲涼。

我的淵兒,他才五歲。

他用他唯一能做的方式,為我進行了一場微不足道的,卻賭上了自己性命的複仇。

而我這個做母親的,卻什麼也做不了。

3.

從那天起,裴淵的日子,便徹底墮入了地獄。

他被關在祠堂三天三夜,不給吃喝。

等他被放出來時,整個人已經瘦得脫了相,高燒也轉成了重病,日日夜夜地咳嗽,彷彿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柳如眉對外宣稱是請了最好的大夫為他診治,實際上,卻隻讓府裡的庸醫隨便開了幾服黃連湯灌下去。

那藥苦得駭人,可我的淵兒,每次都麵無表情地一飲而儘。

他知道,隻有活下去,纔有希望。

他的病拖了很久纔好,身體也留下了病根,每到冬天,就會咳得特彆厲害。

柳如眉成了裴府名正言順的主母,她開始變著法地折磨裴淵。

剋扣他的飯食是家常便飯。

彆的少爺小姐吃著精緻的點心,穿著華貴的衣裳,而我的淵兒,永遠隻有一碗糙米飯,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下人們也都有樣學樣,對他肆意打罵。

我曾親眼看見,管家的兒子,一個比淵兒還小一歲的胖小子,指著淵兒的鼻子罵他是“野種”,還把一碗狗食扣在他的頭上。

淵兒沒有還手,也沒有說話。

他隻是默默地承受著,然後用冰冷的河水洗乾淨頭發和臉,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我知道,那些羞辱,那些痛苦,都像一根根毒刺,深深地紮進了他幼小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隻等著有一天,長成參天大樹,將所有施加於他身上的一切,加倍奉還。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不起眼。

他就像府裡的一道影子,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又悄無聲息地消失。

所有人都快要忘記,裴府還有這麼一位嫡長子。

裴文軒對他,更是視若無睹。

在他的眼裡,裴淵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汙點,是他那光輝狀元郎名聲上的一塊瑕疵。

他厭惡看到裴淵,因為那會讓他想起我這個“不貞”的妻子。

幾年後,柳如眉也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裴琅。

裴琅的出生,讓裴淵的處境愈發艱難。

裴文軒將所有的父愛都傾注在了這個小兒子身上,對他百般疼愛,寄予厚望。

而裴淵,則徹底成了多餘的人。

七歲那年,到了啟蒙的年紀。

裴文軒請了城中最好的夫子,為裴琅啟蒙。

淵兒也想去。

他偷偷地躲在學堂的窗外,聽夫子講課。

被發現後,裴文軒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地斥責了他。

“你一個罪婦之子,讀什麼書?你配嗎?給我滾回你的院子去!”

我看著淵兒緊緊攥著的小拳頭,指甲都掐進了肉裡。

他沒有反駁,隻是深深地看了裴文軒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靠近過學堂。

我以為他放棄了。

直到有一天夜裡,我看見他偷偷溜進了裴文軒的書房。

裴文軒的書房,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地方,裡麵藏書萬卷。

他從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入,尤其是裴淵。

我看見我的淵兒,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踮起腳尖,從書架的最底層,抽出了一本蒙著灰的《三字經》。

他如獲至寶,將書緊緊地抱在懷裡,又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回到他那間破敗的小院,他點亮了一盞昏暗的油燈。

他就著那豆大的光芒,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地辨認著書上的內容。

遇到不認識的字,他就用木炭在地上反複地描摹,直到記住為止。

原來,他從未放棄。

他白天去給府裡的下人幫忙,劈柴、挑水、掃院子,以此換來一點微薄的剩飯。

他聽那些識字的下人唸叨家書,偷偷地記下幾個字。

他去廚房幫啞巴婆子燒火,啞巴婆子會偷偷地用燒火棍,在地上教他寫字。

他就用這樣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開啟了自己的求學之路。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書房裡的書,被他一本本地“偷”出來,又一本本地放回去。

地上的炭筆字跡,擦了又寫,寫了又擦。

他的手,因為常年乾粗活,布滿了厚繭和傷口。

他的身體,因為營養不良,比同齡人瘦弱矮小。

可他的眼睛,卻越來越亮,亮得像黑夜裡的星辰,充滿了智慧和堅韌。

我看著他,時常會想,如果我還在,我的淵兒會是什麼樣子。

他會坐在窗明幾淨的學堂裡,穿著乾淨整潔的衣服,跟著最好的夫子讀書。

他會無憂無慮地長大,會成為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甚至比他父親更出色的讀書人。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一株在陰暗角落裡,拚命汲取養分,掙紮著向上生長的野草。

可野草,往往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

一旦讓它見到陽光,它便會以燎原之勢,覆蓋整片大地。

4.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

這十年裡,我看著裴淵從一個五歲的孩童,長成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的個子抽高了,五官也漸漸長開,眉眼間依稀有了我和裴文軒的影子,卻比裴文軒多了幾分淩厲和冷峻。

他常年沉默寡言,府裡的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柳如眉見他安分守己,又沒什麼威脅,對他的打壓也漸漸放鬆了。

隻是偶爾想起,會用言語刺他幾句,看著他毫無反應的臉,自覺無趣,也就不再理會。

裴文軒的仕途倒是越走越順。

他憑借著狀元郎的才名和嶽家(柳如眉的孃家)的扶持,官拜從三品吏部侍郎,在京城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裴家門楣,蒸蒸日上。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份榮光裡,除了我,和我的兒子。

十五歲這年,裴淵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離開裴家。

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跪在了裴文軒的麵前。

“父親,”他開口,聲音沙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兒子年已十五,不願再白食家中米糧,懇請父親允我外出,自謀生路。”

裴文軒正在逗弄著他最疼愛的小兒子裴琅,聽到這話,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哦?你想去哪?”

“去從軍。”

裴文軒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眼神裡充滿了審視和鄙夷。

“從軍?就你這瘦弱的樣子,怕是連刀都提不起來。去了也是送死。”

裴淵依舊跪得筆直,不卑不亢:“生死有命。”

裴文軒冷笑一聲。

他自然不信裴淵有什麼建功立業的心思,隻當他是受不了府裡的日子,想逃出去罷了。

也好,這個汙點不在眼前晃悠,他眼不見心不煩。

“罷了,你想去便去吧。隻是有一條,出了這個門,你便不再是我裴家的人,是死是活,都與裴府無關。他日也不得打著我裴文軒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

他這是要與裴淵,斷絕父子關係。

“兒子明白。”

裴淵平靜地磕了三個頭。

每一個,都響亮而決絕。

“多謝父親……多年養育之恩。”

最後八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我看著他挺直的背影,緩緩站起身,沒有一絲留戀地走出了裴府的大門。

我的心,疼得快要窒息。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去從軍。

他隻是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光明正大離開這個牢籠的理由。

他走的那天,隻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門後偷偷地抹著眼淚。

是啞巴婆子。

她給裴淵的包袱裡,塞了幾個煮熟的雞蛋,還有她攢了半輩子的,幾塊碎銀子。

裴淵對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是他在這座冰冷的宅子裡,得到的唯一一絲溫暖。

少年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的儘頭。

我的魂魄,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我被束縛在這座宅子裡,我跟不出去。

我不知道我的淵兒要去哪裡,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外,要如何生存。

我會不會,從此就失去了他的訊息?

我日日夜夜地飄在裴府的大門口,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煎熬。

接下來的三年,我沒有得到任何關於裴淵的訊息。

他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大海,沒有激起半點漣漪。

裴府的人,也早已將他遺忘。

裴文軒官運亨通,升任吏部尚書。

柳如眉的兒子裴琅,也長成了翩翩少年,仗著父親的權勢,在京城裡鬥雞走狗,成了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整個裴家,都沉浸在一片虛假的繁華之中。

直到三年後的春天。

新一屆的科舉放榜。

一時間,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因為這一屆的狀元郎,太過傳奇。

他叫裴淵,年僅十八歲,連中三元,是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更傳奇的是,無人知曉他的家世背景,隻知道他三年前孤身一人來到京城,寄居在城南的一間破廟裡,白天替人抄書,晚上苦讀不輟。

訊息傳到裴府時,裴文軒正在和同僚飲酒作樂。

當他聽到“裴淵”這兩個字時,手中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5.

“你說……新科狀元叫什麼?”

裴文軒的聲音都在發抖。

“回老爺,叫裴淵,單名一個淵字。”

裴文軒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他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搶過下人手中的皇榜拓印,當他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高居榜首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真的是他!

真的是那個被他趕出家門,被他視為畢生恥辱的兒子!

整個裴府都炸開了鍋。

柳如眉不敢置信地捏著手帕:“這……這怎麼可能?那個小畜生……他怎麼可能中狀元?”

裴老夫人更是激動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狀元!我們裴家又出了一個狀元!快,快派人去把他接回來!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他們忘了當初是如何將裴淵趕出家門的,也忘了那句“是死是活,都與裴府無關”。

現在,裴淵是光芒萬丈的新科狀元,是能給裴家帶來無上榮耀的麒麟子。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裴淵該回來,該認祖歸宗。

裴文軒親自帶著人,備上厚禮,浩浩蕩蕩地去了裴淵住的那間破廟。

我焦灼地等待著,既希望裴文軒能找到他,又不希望他被找到。

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我怕我的淵兒,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榮耀,而忘記了那些年的血海深仇。

我怕他會因為裴文軒那幾句虛偽的父子情深,而心軟。

當裴文軒找到那間破廟時,早已人去樓空。

隻在破舊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

上麵隻有八個字,筆鋒淩厲,力透紙背。

“斷絕之日,恩義已絕。”

裴文軒看著那張紙條,氣得渾身發抖。

“反了!真是反了!他這是不認我這個爹了!我生他養他,如今他功成名就,就想甩開我裴家!簡直是狼心狗肺!”

他在破廟裡大發雷霆,全然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說的。

我看著他虛偽的嘴臉,隻覺得無比惡心。

找不到裴淵,裴文軒隻好悻悻而歸。

他動用自己吏部尚書的權力,想給裴淵的仕途使絆子。

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無從下手。

因為裴淵在殿試上的對答,深得聖心。

皇帝對他讚不絕口,當即封他為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並欽點他為太子侍讀。

這是何等的恩寵!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年輕的狀元郎,前途不可限量。

無數的豪門貴族,都想將女兒嫁給他,拉攏這位朝堂新貴。

但裴淵,全都拒絕了。

他甚至沒有去住皇帝賞賜的狀元府邸,而是自己找了一處清淨的小院住了下來。

除了上朝,他深居簡出,不與任何人結交。

他就像一顆孤星,冷冽,明亮,又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

裴家幾次三番派人上門,想讓他“認祖歸宗”,都被他拒之門外。

最後一次,裴文軒親自上門,在門外等了三個時辰,連裴淵的麵都沒見到。

管家隻帶出來一句話。

“裴大人,我家大人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與裴府,早已沒有任何關係。”

這下,整個京城都知道了。

新科狀元裴淵,和吏部尚書裴文軒,父子反目。

一時間,流言四起。

有人說裴淵薄情寡義,功成名就便不認生父。

也有人說,這其中定有隱情。

裴文軒為了挽回自己的名聲,開始在各種場合,明裡暗裡地訴說自己的“不容易”。

他說自己當年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將兒子養大,兒子又是如何的叛逆,因為一點小事就離家出走,如今還記恨於他。

他說起我,那個“不貞”的妻子,是如何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巨大的打擊。

他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被妻子背叛,又被兒子拋棄的可憐父親形象。

一時間,輿論開始倒向他。

就連朝堂之上,都有禦史彈劾裴淵“不孝”,認為其品行有虧,不配為官。

我看著這一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的淵兒,他什麼都不解釋。

他就那麼沉默地承受著所有的指責和非議。

我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對著窗外的月光,一坐就是一夜。

他的背影,孤寂得讓我心碎。

就在我以為他要被這些流言蜚語擊垮時,事情,迎來了轉機。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

6.

站出來的人,是啞巴婆子。

自從裴淵離開後,柳如眉便尋了個由頭,將啞巴婆子也趕出了裴府。

這幾年,她一直在城外以乞討為生。

當她聽說裴淵高中狀元,又被人非議不孝時,這個一輩子沒讀過書,連話都說不出的老人,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她要去敲登聞鼓。

登聞鼓,設於午門之外,非有奇冤大屈者不得鳴之。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婆,要去敲登聞鼓,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新聞。

鼓聲響起的那一刻,整個京城都震動了。

京兆尹親自審理此案。

大堂之上,啞巴婆子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卻眼神堅定。

她不會說話,但她拿出了狀紙。

狀紙不是她寫的,是她乞求一個落魄秀才,根據她的比劃,一字一句寫下來的。

狀紙上,清清楚楚地寫明瞭這十年來,裴淵在裴府所遭受的種種非人虐待。

被拴在院中,差點凍死餓死。

高燒不退,卻無人問津。

被當成下人使喚,肆意打罵。

被繼母剋扣飯食,衣不蔽體。

被親生父親斥為“孽種”,剝奪讀書的權利。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狀紙的最後,還附上了一份特殊的“證詞”。

那是啞巴婆子用燒火棍,在地上畫出的一幅幅畫。

畫上,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被一個胖小子將狗食扣在頭上。

畫上,是一個小男孩,在寒冷的冬夜,偷偷地躲在窗外,聽著裡麵的讀書聲。

畫上,是一個小男孩,在昏暗的油燈下,用木炭在地上,一遍遍地寫著字。

畫風稚嫩拙劣,卻充滿了衝擊力。

整個大堂,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無聲的控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京兆尹將裴文軒傳喚到堂。

當裴文軒看到那份狀紙和那些畫時,他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他矢口否認。

“一派胡言!這不過是一個刁奴的汙衊!我裴文軒乃朝廷命官,飽讀聖賢之書,怎會做出此等禽獸不如之事!”

“那為何狀元郎不願與你相認?”

京兆尹問道。

“他……他那是受了奸人挑唆,記恨於我!”

就在裴文軒百般狡辯之時,大堂外,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是不是汙衊,一驗便知。”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年輕官員,緩步走了進來。

他身姿挺拔,麵如冠玉,眼神卻冷若冰霜。

正是新科狀元,裴淵。

所有人都跪下行禮,裴文軒的身體,卻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裴淵走到大堂中央,對著京兆尹行了一禮,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緩緩地解開了自己的官袍,露出了裡麵的中衣。

他轉過身,將自己的後背,展現在了眾人麵前。

“嘶——”

大堂之上,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隻見那不算寬闊的背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疤痕。

有鞭痕,有燙傷,有棍傷……新傷蓋著舊傷,層層疊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麵板。

這些猙獰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年輕的狀元郎,究竟經曆過怎樣慘痛的過去。

裴淵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五歲那年,被父親用馬鞭抽打,他說我是不知廉恥的母親生下的孽種。”

“我七歲那年,冬日失足落入冰湖,繼母說我頑劣,罰我在雪地裡跪了一夜,雙腿險些廢掉。”

“我十歲那年,被繼母的兒子誣陷偷了她的珠釵,被父親下令打了三十棍,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這十年,我吃的,是下人吃剩的餿飯。我穿的,是府裡小廝不要的舊衣。”

“我沒有讀過一天學堂,我所有的字,都是偷看、偷聽、偷學來的。”

“裴大人,”他轉過身,直視著早已麵無人色的裴文軒,眼中是化不開的冰霜,“您現在還覺得,這是汙衊嗎?”

裴文軒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真相大白。

整個京城,輿論嘩然。

之前有多同情裴文軒,現在就有多唾棄他。

偽善、虐待親子、禽獸不如……各種難聽的罵名,全都扣在了他的頭上。

禦史台的彈劾奏章,像雪花一樣飛向了龍椅。

皇帝震怒,下令徹查。

最終,裴文軒被革去吏部尚書之職,降為正五品國子監祭酒,閉門思過。

這對於一個心高氣傲,視名聲為生命的人來說,比殺了他還難受。

而裴淵,非但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反而因為他的遭遇和堅韌,贏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和敬佩。

皇帝更是對他青眼有加,認為他心性堅韌,是可造之材。

這場風波,以裴淵的完勝告終。

他將啞巴婆子接到了自己的府邸,奉養起來。

我看著我的淵兒,終於為自己洗刷了汙名,討回了部分公道,心中百感交集。

我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他隱忍了十年,謀劃了三年。

他要的,絕不僅僅是讓裴文軒名聲掃地這麼簡單。

他要的,是讓所有曾經傷害過他,傷害過我的人,都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7.

裴文軒被降職後,裴家的日子一落千丈。

以前門庭若市的尚書府,如今變得門可羅雀。

柳如眉從前在貴婦圈裡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狼狽。

她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

她將這一切,都歸咎於裴淵。

“都是那個小畜生!掃把星!當初就該把他掐死!”

她在家裡歇斯底裡地咒罵著。

裴文軒也整日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對柳如眉和裴琅拳打腳踢。

整個裴府,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他們也曾想過去找裴淵,或是求饒,或是威脅。

但裴淵的府邸,他們連門都進不去。

而我的淵兒,在朝堂之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異常穩健。

他雖然年輕,但處事老辣,心思縝密。

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與同僚周旋,都遊刃有餘。

他很少說話,但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

他從不站隊,也從不拉幫結派,卻讓任何一個黨派都不敢小覷他。

皇帝對他越來越信任,太子也對他越來越倚重。

短短五年時間,他便從一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路高升,官至正三品大理寺卿。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獄。

當他坐上那個位置的時候,我知道,他複仇的刀,終於要出鞘了。

這五年裡,他從未放棄過調查我當年的案子。

我能看到,他利用大理寺的職權,暗中調閱了當年所有的卷宗。

他找到了當年負責審理我案子的縣令,可那縣令,早在一年前就“意外”溺水身亡了。

他又找到了當年那個汙衊與我私通的貨郎,可那貨郎一家,也在幾年前的一場大火中,被燒得乾乾淨淨。

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我看著他坐在書房裡,對著那些泛黃的卷宗,一坐就是一夜。

他的眉頭緊鎖,眼中是化不開的凝重。

我急得團團轉,我知道真相,我知道是誰在背後策劃了這一切。

是柳如眉!

是她買通了那個貨郎,偽造了書信,又在我的安神湯裡下了藥,製造了我與人私通的假象!

當年那個負責端湯的丫鬟,我記得她的樣子!

她叫小翠,事發後不久,就被柳如眉找了個由頭,打發回了老家。

她的老家,就在城外三十裡的李家村!

我拚命地想告訴他,想在他的耳邊大喊。

可他什麼也聽不見。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次次地陷入僵局。

這種無力感,幾乎要將我逼瘋。

就在他一籌
managable展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給他帶來了轉機。

是他的弟弟,裴琅。

裴琅這些年,被裴文軒和柳如眉寵得無法無天,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他在外麵欠下了一大筆賭債,被債主追得走投無路。

他回家找柳如眉要錢,柳如眉這些年因為裴文軒被降職,手頭也緊,拿不出那麼多錢。

情急之下,裴琅想到了自己那個高高在上的狀元哥哥。

他偷偷地跑去大理寺,想找裴淵要錢。

裴淵自然不會見他。

裴琅吃了閉門羹,惱羞成怒,在外麵破口大罵。

“裴淵!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彆忘了,要不是我娘,你能有今天?你娘那個賤人早就該死了!”

他罵得口不擇言,卻無意中說出了一句關鍵的話。

“你還真以為你娘是清白的?告訴你,都是我娘一手策劃的!那個貨郎,那封信,都是我娘安排的!哈哈哈,你那個蠢貨爹還真信了,親手把你娘沉了塘!報應!這都是報應!”

他以為這隻是逞口舌之快,卻不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被躲在暗處的,裴淵的親信,聽得一清二楚。

當親信將這番話轉述給裴淵時,我看到裴淵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手中的狼毫筆,被他生生捏斷。

墨汁滴落在宣紙上,像一滴濃稠的血。

他的眼中,翻湧著滔天的怒意和殺氣,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焚燒殆儘。

他等了這麼多年,查了這麼多年,苦苦追尋的真相,竟然就以這樣一種荒誕的方式,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隱去,隻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把裴琅給我‘請’過來。”

一張複仇的大網,終於要收緊了。

8.

裴琅被“請”進了大理寺的密室。

當他看到端坐在上首,一臉冰霜的裴淵時,他所有的囂張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哥……大哥……”

他結結巴巴地喊道。

“我不是你大哥。”

裴淵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我娘,隻有我一個兒子。”

裴琅嚇得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大哥,我錯了,我剛剛是胡說八道的,你彆當真……”

裴淵沒有理會他的求饒,隻是淡淡地問道:“把你剛纔在大門口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我說什麼了?我不記得了……”

裴琅眼神躲閃,不敢看他。

裴淵冷笑一聲。

他揮了揮手,兩個麵無表情的獄卒走了上來,將燒得通紅的烙鐵,放在了裴琅的麵前。

“我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讓你想起來。”

裴琅從小嬌生慣養,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當場就嚇得屁滾尿流,哭喊著把什麼都招了。

他將柳如眉如何設計陷害我,如何買通貨郎,如何偽造證據,如何在我湯裡下藥的細節,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他甚至為了活命,主動交代了一個更重要的線索。

“那個……那個當年給我娘幫忙的丫鬟小翠,我知道她在哪!我娘怕她走漏風聲,沒讓她回老家,而是把她賣進了城西的暗娼館!她現在應該還在那!”

得到了想要的線索,裴淵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他沒有再為難裴琅,而是讓人將他送回了裴府。

當然,不是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他被送回去的時候,身上多了幾十道鞭痕,雖然不致命,但足夠他在床上躺幾個月。

這隻是利息。

真正的清算,還在後麵。

裴淵立刻派人,連夜趕往城西的暗娼館。

當他們找到小翠時,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清秀的丫鬟。

多年的折磨,早已讓她變得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

當她被帶到裴淵麵前,得知裴淵的身份時,她整個人都崩潰了。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將當年柳如眉如何威逼利誘,讓她在我的安神湯裡下藥,事後又如何過河拆橋,將她賣入火坑的罪行,全部抖了出來。

“大人!奴婢不是人!奴婢對不起夫人!可是奴婢也是被逼的啊!柳如眉用我全家人的性命威脅我,我不得不從啊!求大人開恩,求大人為夫人報仇啊!”

人證,物證(裴琅的口供),俱在。

時機,已到。

第二天一早,裴淵一封奏摺,遞到了禦前。

奏請重審十年前,前狀元郎裴文軒之妻沈氏通姦一案。

皇帝看著奏摺上觸目驚心的指控,龍顏大怒。

天子腳下,竟有如此草菅人命,構陷忠良之後(我父親曾是護國將軍)的惡毒之事!

皇帝當即下旨,命三司會審此案。

由大理寺卿裴淵主審,刑部、都察院協審。

聖旨一下,整個京城,再次沸騰。

所有人都沒想到,時隔十三年,這樁陳年舊案,會被重新翻出來。

更沒人想到,主審此案的,竟然是當事人的親生兒子。

裴府,徹底亂了。

柳如眉聽到訊息,當場就昏了過去。

裴文軒也是麵如死灰,他癱坐在椅子上,嘴裡不停地唸叨著:“完了……全完了……”

他不是蠢人。

他知道,裴淵隱忍這麼多年,如今敢將此事鬨到禦前,必然是掌握了十足的證據。

他更知道,他的這個兒子,有多麼可怕。

他不會給他們留任何活路。

9.

三司會審那天,大理寺公堂內外,被圍得水泄不通。

裴文軒、柳如眉、裴老夫人,作為嫌犯,被押上了公堂。

他們穿著囚服,戴著枷鎖,早已沒了往日的威風。

裴淵端坐於主審之位,一身肅殺的官袍,襯得他麵容冷峻,不帶一絲一毫的個人情緒。

他看著堂下跪著的三人,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繼母,他的祖母。

可在他眼裡,他們隻是罪犯。

“升堂!”

驚堂木一拍,整個公堂瞬間安靜下來。

“帶人證。”

裴淵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第一個被帶上來的,是那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翠。

當柳如眉看到她時,瞳孔驟然收縮,臉上血色儘失。

小翠將當年的罪行,哭著全部敘述了一遍。

柳如眉瘋狂地尖叫:“你胡說!你這個賤人!是你自己手腳不乾淨,偷了府裡的東西,才被我賣掉的!你這是挾私報複!”

“是不是報複,本官自有公斷。”

裴淵麵無表情,“帶下一個。”

第二個被帶上來的,是那個汙衊與我私通的貨郎的家人。

原來,當年那場大火,並沒有燒死所有人。

貨郎的弟弟,僥幸逃過了一劫,這些年一直隱姓埋名,東躲西藏。

是裴淵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找到。

他跪在地上,顫抖著說出了真相。

“當年,是裴府的管家找到了我哥哥,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去汙衊夫人的清白。我哥哥一時鬼迷心竅,就答應了。可事成之後,他們怕事情敗露,竟然放火燒了我們全家!我……我親眼看見,放火的人,就是裴府的管家!”

話音剛落,裴府的老管家,就被人從外麵押了進來。

老管家一看到這陣仗,當場就嚇尿了,沒等用刑,就把所有事情都招了。

是他受了柳如眉的指使,去收買貨郎,也是他親手放了那把滅門之火。

證據確鑿,柳如眉百口莫辯,她癱軟在地上,像一灘爛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裴文軒的身上。

刑部尚書開口問道:“裴文軒,當年你妻子沈氏之案,疑點重重,你身為丈夫,為何不加詳查,便草草將其沉塘?身為讀書人,國之棟梁,竟如此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

裴文軒臉色慘白,汗如雨下。

他嘴唇顫抖著,辯解道:“我……我當時也是被豬油蒙了心!我看到那封……那封書信,一時氣急攻心,才……才做下了錯事……我……”

“書信?”

裴淵冷冷地打斷他,“你說的是這封嗎?”

他從案上拿起一封早已泛黃的信件,展示給眾人。

“這便是當年所謂的‘罪證’。本官已請來全京城最好的筆跡師傅進行鑒定。師傅說,這封信的筆跡,雖然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在幾個關鍵的筆鋒和頓挫之處,與我母親的筆跡,有細微的差彆。”

“模仿得如此相似,說明模仿之人,對我母親的字跡,非常熟悉。”

裴淵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射向了柳如眉。

“柳氏,你是我母親的表妹,自小便與我母親一同讀書寫字,對嗎?”

柳如眉渾身一顫,麵如死灰。

裴淵又看向裴文軒,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裴大人,你與我母親成婚六年,同床共枕,日日相見。難道,你會分不清,妻子的親筆,和彆人的模仿嗎?”

“還是說,你不是分不清,而是根本就不想分清?”

這一問,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裴文軒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頭,對上裴淵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是啊,他真的分不清嗎?

不。

他隻是不願意相信罷了。

或者說,他隻是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來除掉我這個出身將門,性格剛毅,處處壓他一頭的妻子。

我那顯赫的孃家,是我嫁給他時的依仗,卻也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一個寒門狀元,娶了將軍之女,所有人都說他攀了高枝。

他表麵上感激涕零,內心深處,卻充滿了自卑和怨恨。

柳如眉的出現,給了他一個完美的機會。

一個既能除掉我,又能順理成章地將溫柔可人,對他百依百順的表妹娶進門的機會。

所以,他選擇了相信那些拙劣的證據。

他選擇了,親手將我推入深淵。

這一切,裴淵都看透了。

“你不是蠢,你隻是壞。”

裴淵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最後的判詞。

裴文軒的所有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他癱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清寧,我對不起你……”

他的懺悔,來得太遲了。

遲了整整十三年。

我飄在半空中,冷冷地看著他。

我的心,早已在當年那冰冷的河水裡,死得透透的了。

10.

案情已經明瞭。

構陷、謀殺、縱火、滅門……

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最終的判決下來了。

柳如眉,作為主謀,判處淩遲之刑,三日後執行。

裴府老管家,作為幫凶,判處斬立決。

裴文軒,雖未直接參與謀害,但身為丈夫,聽信讒言,枉殺發妻,罪不可恕。

皇帝念其曾有狀元之才,免其死罪,判處流放三千裡,永世不得還朝。

至於裴老夫人,包庇縱容,亦有同罪。

但念其年事已高,判處終身圈禁於裴家老宅,由官府看管。

裴家,徹底倒了。

所有家產,儘數抄沒。

樹倒猢猻散。

那些曾經依附於裴家的下人,親戚,全都作鳥獸散。

偌大的裴府,一夜之間,成了一座空蕩蕩的鬼宅。

宣判的那一刻,我看著我的淵兒。

他依舊麵無表情,彷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可我知道,在他的心底,那座壓了十三年的大山,終於被搬開了。

柳如眉被押赴刑場的那天,萬人空巷。

百姓們都想看看,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的下場。

我沒有去看。

我不願再看到那張醜惡的嘴臉。

我隻是飄在裴府的上空,看著這座曾經困住我,也困住我兒子的牢籠。

裴文軒被押解出京,流放北疆的那天,下著很大的雨。

他穿著囚服,戴著手銬腳鐐,形容枯槁,滿頭白發,早已不複當年狀元郎的風采。

囚車路過一座酒樓。

酒樓的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身影。

是裴淵。

他沒有看下麵的囚車,隻是靜靜地,自斟自飲。

裴文軒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他抬起頭,看到了那個身影。

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麼,卻最終什麼也說不出來。

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滑落。

父子二人,隔著雨幕,遙遙相望。

那是他們今生,最後一麵。

我知道,裴淵選擇在這裡送他,不是為了道彆,而是為了……祭奠。

祭奠那個,在十三年前的那個冬日,被他親手殺死的,叫做“父親”的幻影。

也祭奠那個,在無儘的黑暗中,獨自掙紮了十年的,孤苦無依的自己。

從今往後,世間再無裴文軒,也再無父子情分。

隻剩下,血海深仇。

11.

仇,報了。

可我,卻並沒有感到解脫。

我的魂魄,依舊被困在裴府裡。

這座宅子,如今成了我的囚籠。

裴淵,成了京城裡權勢最盛的年輕臣子。

他二十三歲,便官拜大理寺卿,深得帝心。

兩年後,老皇帝駕崩,太子登基。

裴淵作為太子心腹,被委以重任,直接進入內閣,成了本朝最年輕的輔臣。

二十八歲那年,他權傾朝野,位極人臣,官拜內閣首輔。

他站在了權力的最頂峰。

他實現了年少時,在心中立下的誓言。

可他,卻越來越不快樂。

他依舊孤身一人,沒有娶妻,也沒有納妾。

皇帝幾次三番想為他指婚,都被他婉言謝絕了。

他說,他此生,不願再被俗事所擾。

我知道,他是怕了。

他怕重蹈覆轍,怕再經曆一次背叛和傷害。

我母親的悲劇,成了他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他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朝政之中。

他整頓吏治,推行新法,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

百姓們都稱頌他為“青天大老爺”。

可隻有我知道,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他會一個人,來到我曾經住過的那個院子。

那個院子,被他下令封存了起來,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

他會坐在我曾經坐過的窗下,一坐,就是一夜。

他從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我用過的梳妝台,看著我親手種下的那株海棠。

我飄在他的身邊,想對他說:“淵兒,彆這樣,娘心疼。”

可他聽不見。

他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被無儘的思念和悲傷包裹著。

我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龐,看著他眼底化不開的疲憊和孤寂,心如刀割。

我拚儘全力地報了仇,可我的兒子,卻被永遠地困在了過去。

我該怎麼辦?

我怎樣才能讓他走出來?

12.

裴淵成為首輔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我翻案。

雖然當年三司會審,已經還了我清白。

但他覺得,還不夠。

他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母親,沈清寧,是一位貞潔烈女,是被人冤死的。

他親自撰寫奏章,請求皇帝為我追封誥命,並立貞節牌坊。

新皇感念他的功績,也同情他的遭遇,當即準奏。

不僅追封我為一品誥命夫人,還下令在我的家鄉,為我修建一座規模宏大的貞節牌坊。

同時,他下旨,將我的靈柩,從亂葬崗遷出,以一品誥命夫人的禮製,重新安葬,並遷入裴家祖墳。

不,不是裴家祖墳。

裴家,已經沒有祖墳了。

裴淵用他所有的積蓄,在京郊買下了一塊風水寶地,為我修建了一座陵墓。

他還奏請皇帝,恢複我母親沈家的名號。

從此,他不再姓裴。

他叫,沈淵。

遷墳那天,他親自扶靈。

從亂葬崗到京郊的陵墓,幾十裡的路,他一步一步地,走完了全程。

他穿著厚重的喪服,臉色蒼白,神情肅穆。

圍觀的百姓,無不動容。

當我的棺槨,被緩緩放入墓穴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束縛在我身上的那股力量,似乎……鬆動了。

我不再被困在裴府。

我可以跟著我的淵兒,來到他的身邊。

我飄在他的身後,看著他親手為我立下墓碑。

墓碑上,沒有多餘的字。

隻有——

“慈母沈氏清寧之墓,不孝子淵,立。”

安葬完我之後,他在我的墓前,長跪不起。

從日上三竿,一直跪到日落西山。

啞巴婆子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不停地勸他,可他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天,又下起了雨。

就和我死的那天一樣,冰冷,刺骨。

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順著他消瘦的臉頰滑落。

我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十幾年來,我從未見過他哭。

無論遭受多大的苦難和羞辱,他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

可今天,在這個隻屬於我們母子二人的地方,他終於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堅強。

他像個孩子一樣,趴在我的墓碑上,壓抑了十幾年的痛苦和思念,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娘……”

他沙啞的聲音,帶著無儘的委屈和悲傷。

“兒子不孝……讓您等了十年……”

“娘……我好想你……”

“這些年……我好累……”

他一聲聲地哭喊著,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在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我伸出手,想去擁抱他,想去撫摸他的頭。

這一次,我的手,竟然穿過了雨幕,真實地,落在了他的發頂。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哭聲漸漸止住。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四周。

“娘?是您嗎?”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想讓他看到我,想讓他聽到我的聲音。

“淵兒,娘在。”

我的聲音,很輕,很輕,像一陣風。

可他,好像聽到了。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看著我所在的方向,臉上露出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孩子般的笑容。

“娘……我看到您了……”

我看著他,也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原來,鬼魂,也是有眼淚的。

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對他說:“淵兒,彆怕,好好活下去。”

“為自己活下去。”

“娶妻,生子,像個普通人一樣,去感受這世間的喜怒哀樂。”

“娘會在天上,一直看著你。”

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他拚命地向我伸出手,想抓住我。

“娘!彆走!不要離開我!”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將他此刻的模樣,深深地刻在了心裡。

然後,我的身體,化作了點點星光,消散在了風雨之中。

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解脫。

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因為我的淵兒,他已經足夠強大,可以獨自麵對這個世界了。

而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會成為他後半生的指引,讓他走出仇恨的陰影,去擁抱真正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淵兒,娘走了。

你要,好好的。

……

番外:沈淵篇

1.

我叫沈淵。

在我五歲之前的記憶裡,世界是溫暖的。

有母親溫暖的懷抱,有她親手做的桂花糕,還有她夜夜在燈下,教我念書的溫柔聲音。

她總說,我的淵兒,將來一定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心懷天下,兼濟蒼生。

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大道理。

我隻知道,我喜歡看她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月牙,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可在我五歲那年,天,塌了。

他們說,我娘不守婦道,與人私通。

他們把她塞進豬籠,沉入了冰冷的河水裡。

我親眼看著,那個我最愛的人,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那一刻,我心裡的某個東西,也跟著一起死了。

從此,我的世界,隻剩下黑白兩色。

還有,無邊無際的恨意。

父親,那個我曾經崇拜敬仰的人,變成了我最痛恨的仇人。

他叫我孽種,用馬鞭抽我。

繼母,那個笑裡藏刀的女人,用儘各種方法折磨我。

他們都想讓我死。

可我偏不如他們的意。

我像一棵在石頭縫裡掙紮的野草,拚命地活著。

因為我知道,我若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為我娘沉冤昭雪了。

我開始偷偷地讀書。

在那些最難熬的夜裡,是書本裡的文字,給了我唯一的光亮。

我告訴自己,要忍。

忍到,我有足夠的力量,將他們所有人都踩在腳下。

十五歲那年,我離開了那個如同地獄一般的家。

十八歲,我連中三元,成了最年輕的狀元郎。

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一飛衝天,隻有我自己知道,這背後,是我用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多少的血和淚換來的。

我進了朝堂,一步步往上爬。

我變得冷酷,無情,不擇手段。

所有擋在我麵前的人,都成了我的墊腳石。

他們都怕我,說我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他們不知道,我所有的感情,都隨著我孃的死,一起被埋葬了。

我終於成了內閣首輔,成了那個,可以一手遮天的人。

我為我娘翻了案,將所有仇人,都送進了地獄。

大仇得報的那一刻,我沒有想象中的喜悅,隻有無儘的空虛。

我站在權力的頂峰,卻感覺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直到那天,在我孃的墓前。

我又見到了她。

她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那麼溫柔,那麼美。

她對我說:“淵兒,好好活下去。”

那一刻,我那顆早已死去的心,彷彿又重新跳動了起來。

我終於明白,複仇,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

我娘想要的,不是一個被仇恨吞噬的兒子。

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夠好好活下去,能夠感受幸福的兒子。

2.

我遵從了母親的遺願。

我開始嘗試著,去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三十歲那年,我娶了妻。

是皇帝為我指的婚,一位將軍的女兒。

她性格爽朗,不拘小節,像一團火,照亮了我冰冷的世界。

我們相敬如賓,後來,也漸漸有了情意。

我們有了一雙兒女。

兒子像我,沉穩內斂。

女兒像她,活潑可愛。

我不再是那個孤身一人的沈淵。

我有了家,有了軟肋,也有了鎧甲。

我依舊是那個權傾朝野的首輔,但我不再冷酷。

我會因為女兒打碎了我心愛的硯台而生氣,也會因為兒子在功課上的進步而欣慰。

我會陪著妻子,在後院的海棠樹下,看日出日落。

那株海棠,是我從裴府的老宅,移植過來的。

是我娘,親手種下的。

每當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娘。

我會告訴我的孩子們,他們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祖母。

她溫柔,堅韌,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活到了八十歲。

兒孫滿堂,桃李天下。

我輔佐了三代帝王,開創了一個盛世。

史書上,稱我為千古第一名相。

臨終前,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現了幻覺。

我又看到了她。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站在一片燦爛的光芒裡,對我伸出了手。

“淵兒,該回家了。”

我笑了。

“娘,我來了。”

我這一生,波瀾壯闊,也曾跌入深淵。

但我不悔。

因為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有一個人,在天上,溫柔地看著我。

娘,謝謝您。

是您,給了我兩次生命。

一次是肉體,一次是靈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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