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河東與河西的故事 > 第2章 苦雨寒霜侵孑影 新苗暖日續春暉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河東與河西的故事 第2章 苦雨寒霜侵孑影 新苗暖日續春暉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她一路狂奔,穿過寂靜的莊子,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一直跑到南三河那寬闊的、日夜奔流不息的岸邊。

渾濁的河水翻滾著,嗚咽著向東流去。

她對著那浩浩蕩蕩、彷彿能吞噬一切的河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壓抑了太久的淚水決堤般洶湧而下,大顆大顆砸進腳下的泥土,砸進翻湧的河水中。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這些年熬過的所有苦楚,隨著眼淚流進河裡,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轉瞬就被那亙古不變的流水裹挾著,衝得無影無蹤。

就像她這個人,輕飄飄的,在這世上,沒人在乎。

日子再苦,再難,再看不到頭,也還得咬著牙,一天一天地往下過。

轉眼又是一年。當灘塗上的凍土在暖陽下開始變得鬆軟,那些枯黃的蘆蒿根莖處,又悄然頂出一點點怯生生的、帶著水汽的嫩綠芽尖時,虞玉蘭照舊天不亮就起身。

她裹緊單薄的舊夾襖,背上竹籃,拿起鐮刀,走向那片給予她活命機會也榨乾她力氣的河灘。

隻是,她的腰似乎比去年更彎了些,像一張被拉得太滿、快要折斷的弓;腳步也顯得更加滯重,每一步都彷彿要深深陷進泥裡。

這天,她剛從鎮上賣完蘆蒿回來,竹籃空著,手裡緊緊攥著換來的十幾個銅板,像攥著全家的命。

路過村東頭姐姐虞玉梅家那熟悉的籬笆小院時,正巧姐姐在門口張望。

一看見她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模樣,姐姐的眼圈立刻就紅了。

“玉蘭!”姐姐幾步搶上來,不由分說拉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快進來,姐跟你說句話。”聲音帶著哽咽。

虞玉蘭被姐姐半拉半拽地拖進屋裡。低矮的土屋裡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柴火和飯菜混合的味道。

姐姐按著她坐在炕沿上,自己坐在對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那目光裡充滿了心疼和焦慮。

“你看看你,”姐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手指顫抖地拂過虞玉蘭鬢角一縷過早出現的灰白頭發,“這才幾年光景,就把自己熬成什麼樣了?姐這心裡……刀絞似的難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

虞玉蘭低著頭,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點、布滿裂口的舊布鞋尖,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說什麼呢?訴苦嗎?訴給誰聽?這苦,早就嚼爛了,嚥下去了。

“你姐夫……”姐姐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臉,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意味,“你姐夫跟我……商量了好些日子了。”

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彷彿要說出的話有千斤重,“要不……把咱家丫頭……給你吧!”

虞玉蘭像是被火炭燙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老大,裡麵全是猝不及防的驚愕和茫然,直直地看向姐姐。

“丫頭今年六歲了,懂事了,”姐姐趕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解釋著,生怕她拒絕,“你把她過繼過去,就當你和家蔚親生的閨女養著!老輩人不是常說嗎?這叫‘壓子’!興許……興許她一到你身邊,沾了你的福氣,就能引來送子娘娘,你就能懷上了!”姐姐的眼神熱切而真誠,帶著一種近乎迷信的期盼。

虞玉蘭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在胸腔裡劇烈地、不規則地狂跳起來,撞得肋骨生疼。咚咚!咚咚!

過繼孩子……“壓子”……她不是沒在深夜裡輾轉反側時,模模糊糊地想過這條路。村裡也確有過這樣的先例,某某家的媳婦多年不開懷,過繼了親戚家一個孩子養在身邊,不出兩年,竟真有了自己的骨肉。

可這念頭每次冒出來,都被她強行按了下去。總覺得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心裡終究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生分,像穿著彆人的衣裳,怎麼都不貼身。更何況,這是姐姐的親骨肉啊!

“姐知道,這事擱誰心裡都彆扭,”姐姐用力握緊她冰涼的手,彷彿要將自己的決心和力量傳遞給她,“可你想想,你在姬家那大族裡,沒個孩子在身邊,腰桿子就永遠挺不直!永遠矮人一頭!有個丫頭在身邊,至少……至少旁人那些戳脊梁骨的閒話能少些。

你帶她出去,人家也知道你是個有孩兒的娘了!”姐姐的語速越來越快,彷彿要把所有的理由都擺在她麵前,“再說了,丫頭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跟你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跟你也親!你待她好,她將來長大了,能不記你的恩?能不給你和家蔚養老送終?”姐姐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虞玉蘭孃家在虛圩村,姐妹四個,兄弟兩個。她是老二,大姐虞玉梅嫁到了鄰村謝家,姐夫謝長根是個本分的莊稼人。

三妹虞玉菊嫁給了東圩陳家,四妹虞玉蓮嫁到了河岸李家。兄弟虞玉文、虞玉武守著朱家莊的老屋和幾畝薄田。

雖是嫁出去的姑娘,但姐妹兄弟間情分深厚,離得也不遠,有事互相幫襯,年節常走動。大姐虞玉梅性子最是爽利,也最心疼這個命苦的二妹。

虞玉蘭看著姐姐眼中那毫不作偽的關切和焦慮,那裡麵盛滿了骨肉至親纔有的疼惜。

高氏那張得意洋洋、刻薄譏誚的臉,村裡人背後那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模糊身影,還有姬家蔚那總是浸滿愧疚、絕望和深深恐慌的眼神……無數畫麵在她眼前飛速閃過,像沉重的磨盤,輪番碾壓著她早已不堪重負的心。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決絕感,猛地衝上她的喉頭。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鏽味。喉嚨裡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她用力地、狠狠地點了點頭,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一個字也沒說,但那沉重的點頭,已勝過千言萬語。

過繼的儀式,簡單得近乎潦草。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豐盛的筵席。隻在姬家那陰森肅穆的祠堂裡,請來了族裡幾位須發皆白、麵容古板的長輩做見證。

一盞昏黃的油燈在供桌上跳躍,映照著祖宗牌位上那些冰冷的、代表著血脈延續的名字。

一紙薄薄的過繼文書攤開在冰冷的供桌上,文書上那些墨寫的字跡,在虞玉蘭模糊的淚眼中顯得格外刺目。

姐姐顫抖著手,在那文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如同按下一顆滾燙的心。虞玉蘭也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指,沾了印泥,在那陌生的名字旁,重重地按了下去。

那抹紅,像血,又像燃起的微弱希望。姬家的長輩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算是認可。姐姐帶來的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碎花小褂、梳著兩個小抓髻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後,大眼睛裡充滿了對這個陌生環境和人群的恐懼。

姐姐含著淚,蹲下身,低聲哄了幾句,然後輕輕將她往前推了推,推向虞玉蘭。

“去……去叫娘。”姐姐的聲音哽咽著。

女孩遲疑地、怯怯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麵色憔悴卻眼神異常複雜的陌生女人,小嘴囁嚅了幾下,終於發出蚊子般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娘……”

這一聲“娘”,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虞玉蘭。她心頭猛地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蹲下身,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女孩柔軟的頭發:“哎……好孩子。以後……你就叫姬大蘭了。”

大蘭這孩子,確實像姐姐說的那樣,懂事得讓人心疼。到了這個陌生、甚至有些破敗的家,她不哭也不哄。對著虞玉蘭,她怯生生但清晰地喊“娘”;對著炕上那個總是咳嗽、瘦得嚇人的男人,她小聲地喊“爹”。每天虞玉蘭天不亮依舊去灘上挖蘆蒿,大蘭就搬個小板凳坐在炕邊,伸出小手,學著大人的樣子,輕輕給姬家蔚捶背。

或者拿起那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破掃帚,在小小的院子裡一下一下地掃著,把落葉歸攏到一起。天氣好的時候,她還會費力地幫姬家蔚把被子抱出來,搭在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曬曬太陽。

小小的身影在院子裡挪動,笨拙卻認真,給這死氣沉沉的家,注入了一絲笨拙卻無比珍貴的生氣。

家裡,突然就不那麼空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被小女孩細碎的腳步聲和偶爾幾句稚嫩的童言打破。

連姬家蔚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似乎都因為這份生氣而減輕了些許。有時候,他精神略好一點,能勉強靠著破枕頭坐起來一小會兒。大蘭就趴在炕沿邊,他蒼白枯瘦的手指會輕輕撫摸一下孩子柔軟的發頂,用沙啞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給她講幾句灘塗上水鳥的故事,或者問她今天掃地有沒有掃乾淨。大蘭就仰著小臉,認真地點頭或搖頭。

昏黃的光線裡,這一幕安靜而脆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

虞玉蘭站在灶台邊淘米,或者整理著剛挖回來的蘆蒿,目光時不時掠過炕邊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看著丈夫臉上那久違的、極其微弱的笑意,看著孩子眼中懵懂的依賴,她心裡那塊被冰封了太久、堅硬冰冷的角落,彷彿被這微弱卻持續的光亮照射著,開始一點點鬆動,一點點滲出久違的、帶著痛楚的暖流。

更讓她幾乎不敢相信、繼而陷入狂喜的,是過繼大蘭不到半年後,她發現自己那每月如期而至的月信,竟遲遲未來!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