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與河西的故事 第6章 患難夫妻風雨共 艱辛歲月苦甘同
“這天看著……怕是要變啊。”老張頭一邊用力搖著櫓,一邊抬頭望瞭望天空。
原本還算晴朗的東邊天際,不知何時堆積起一層灰濛濛的雲彩,邊緣被尚未升高的太陽鍍上一層詭異的鉛灰色。
河麵上的風也漸漸失去了清晨的柔和,變得涼颼颼的,帶著一股水腥氣,吹得人汗毛倒豎。
虞玉蘭的心猛地一沉,也跟著望向天空,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應該……能撐到我們回來吧?”她的聲音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
她不怕風浪,隻怕丈夫承受不住。
“不好說喲,”老張頭搖搖頭,神色凝重,加快了搖櫓的速度,“河邊的天氣,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你們這趟可得抓緊,看完病挖完東西,立馬往回趕,千萬彆耽擱!”他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對天象的敬畏和對這趟行程的憂慮。
小船在逐漸加大的風浪中,艱難地靠上了河東岸的渡口。虞玉蘭再次謝過老張頭,然後咬緊牙關,幾乎是連拖帶抱地將姬家蔚弄上了岸。
田家住在河東鎮子的邊緣,離渡口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虞玉蘭架著丈夫,一步步往前挪。
姬家蔚的腳下越來越沉,像灌滿了鉛,喘息聲也愈發粗重渾濁,彷彿每一次呼吸都用儘了生命最後的力氣。
好幾次,他腳下虛浮,身體猛地一歪,差點帶著虞玉蘭一起摔倒,全靠虞玉蘭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拽住他,才勉強穩住。
每一次拉扯,都讓她手臂的肌肉痠痛欲裂,汗水浸透了裡衣,冷風一吹,冰涼刺骨。
“歇歇……歇……歇口氣……”姬家蔚終於支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虞玉蘭身上,他扶著路邊一棵歪脖子老柳樹,痛苦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虞玉蘭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心如刀絞。她焦急地環顧四周,看到不遠處一戶人家的院門開著,門口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眯著眼曬太陽。
虞玉蘭連忙扶著姬家蔚挪過去,臉上擠出最卑微懇切的笑容:“大娘,行行好,借您這兒地界歇口氣行不?我當家的……實在走不動了。”
老太太睜開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
虞玉蘭臉上風霜刻下的痕跡、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姬家蔚那形銷骨立、病入膏肓的模樣,都無聲地訴說著他們的窘迫。
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蒼老而平淡:“歇吧,都是苦命人。”她指了指門口一塊還算平整的青石板。
虞玉蘭千恩萬謝,小心翼翼地將姬家蔚扶到石板上坐下。
他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那裡,頭無力地垂著,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虞玉蘭站在他身邊,感覺自己也快要虛脫,腿肚子不住地打顫。
她看著眼前這陌生的村落,青磚瓦房明顯比河西岸的土坯草屋多得多,心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對三妹家的期待,也有因自身困頓而生的自卑。
歇了約莫一刻鐘,姬家蔚的喘息才稍稍平複了一些,臉上恢複了一絲死灰般的顏色。虞玉蘭知道不能再耽擱,再次架起他,步履蹣跚地繼續向田家走去。
終於,一座青磚黛瓦的院落出現在眼前。院牆不算高,上麵爬滿了深綠色的牽牛花藤蔓,幾朵紫色的小花在秋風中微微搖曳,顯得生機勃勃。這與自家那低矮破敗、隨時會被風雨掀翻的土坯牆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虞玉蘭在院門前停下腳步,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彷彿要鼓足所有的勇氣,才抬手輕輕拍了拍門上的銅環。
“誰呀?”門內傳來一個年輕婦人的聲音。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略顯富態、麵板白皙的婦人臉。是虞玉蘭的三妹虞玉菊。
看到門外形容憔悴、架著個病鬼似的男人的二姐,虞玉菊明顯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臉上迅速堆起了笑容,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客套:“二姐?姐夫?哎呀,真是稀客!快,快進來快進來!”她側身讓開門口,目光飛快地在姬家蔚身上掃過,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時,聽到動靜的田氏也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頭上戴著頂半新不舊的瓜皮小帽,身形瘦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斯文氣。
看到虞玉蘭和她臂彎裡那個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田氏的眉頭也立刻皺了起來,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二姐,姐夫?快進屋坐。”
他上前兩步,幫忙攙扶住姬家蔚另一邊胳膊,入手處隻覺得輕飄飄、冷冰冰,心裡也是一沉,“姐夫這氣色……確實是不太好。”他這話說得委婉,但語氣裡的沉重誰都聽得出來。
虞玉蘭和田氏一起,將姬家蔚扶進堂屋,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張看起來還算結實的榆木圈椅上。
姬家蔚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椅子裡,頭歪向一邊,眼睛半閉著,隻有胸口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虞玉菊很快端來一碗溫開水。虞玉蘭接過碗,小心地湊到丈夫唇邊,喂他喝了兩口。
姬家蔚吞嚥得很慢,很費力,水順著嘴角流下一些。
“郎中就在隔壁村,”田氏看著姬家蔚這副模樣,不敢怠慢,立刻對虞玉蘭說,“離得不遠,我這就跑一趟去叫他來。你們先歇著,喝口水。”他看了一眼妻子,“玉菊,中午多弄點飯食,二姐和姐夫就在這兒吃了。”
虞玉蘭連忙放下碗,感激地看著妹夫:“麻煩三妹夫了,真是……真是給你添麻煩了,還讓你跑一趟。”她搓著粗糙的雙手,侷促不安。
“二姐這話就見外了,”田氏擺擺手,語氣溫和,“都是一家人,客氣啥。你們歇著,我去去就回。”說完,他轉身快步走出了院門。
虞玉菊拉著虞玉蘭坐下,開始絮絮叨叨地拉起家常,問起河西的收成,問起幾個孩子的情況,語氣裡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關切。虞玉蘭心不在焉地應著,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窗外。
日頭已經升得老高,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差不多巳時了(上午九點)。
她的心像被貓爪撓著,坐立不安。泥甕子見底了,郎中來了看病開藥也需要時間,她不能在這裡乾等。
“三妹,”虞玉蘭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語氣帶著歉意和急切,“我先去河灘上挖點蘆蒿,家裡的快沒了,就指著這個下鍋呢。
等姐夫看完病,郎中開了方子,我也就差不多回來了。”她說著,目光懇切地看向虞玉菊。
虞玉菊看了一眼椅子上氣息奄奄的姐夫,又看看風塵仆仆、一臉焦灼的二姐,點了點頭:“行吧,讓姐夫在這兒歇著,你去吧。
河灘就在東頭,下去就是。早點回來吃飯啊。”她指了指東邊的方向。
虞玉蘭鬆了口氣,走到姬家蔚身邊,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囑咐:“家蔚,你就在這兒好好坐著,彆亂動,等郎中來。我去挖點蘆蒿,很快就回來。”
姬家蔚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嗯”,算是回應。
虞玉蘭又跟三妹打了聲招呼,便挎上帶來的空籃子,腳步匆匆地離開田家院子,朝著東邊河灘的方向快步走去。
河東岸的河灘果然比河西寬闊肥沃得多。大片嫩綠油亮的蘆蒿在河風和陽光下肆意生長,綿延開去望不到邊際,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帶點微苦的青草香。
虞玉蘭望著這片生機勃勃的綠色,緊繃的心絃稍稍鬆弛,久違的收獲喜悅湧上心頭。
她挽起早已磨破袖口的衣袖,露出曬得黝黑、布滿細小傷痕的手臂,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鐵鏟,蹲下身熟練地挖掘起來。
蘆蒿根係紮得深,需得有技巧和力氣。虞玉蘭是老手,動作麻利精準:鏟鍬貼著根莖插入泥土,手腕用力一撬,一簇鮮嫩肥碩的蘆蒿便被連根帶起,抖落根部濕泥,一把把放進竹籃,很快堆起個小尖。
她心裡盤算著,今天定要多挖些——不僅要填滿家裡半空的泥甕子,還得趁天氣好曬些蘆蒿乾。南三河邊的天說變就變,存點乾貨,總能在斷糧時救救急。
除了蘆蒿,灘塗邊緣還有不少肥嫩的馬齒莧和苦苣。她來者不拒,一鏟一鏟挖著,彷彿要將所有焦慮與恐懼都傾注在這動作裡。
籃子漸漸沉重,壓得肩膀發酸,她又拿出隨身的破麻袋,將野菜一股腦塞進去。
日頭升到頭頂,陽光變得灼熱,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才摸出懷裡的苞麵餅啃了兩口——硬邦邦的,剌得嗓子疼。嚥下去時,她又想起丈夫:郎中來了嗎?看得怎麼樣?藥真能管用嗎?希望像野草,在疲憊心田裡頑強滋生。
不敢耽擱,她將最後幾把蘆蒿裝進籃子,把裝了大半袋野菜的麻袋紮好口。籃子沉甸甸的,麻袋也不輕。她扛著麻袋、挎著籃子,腳步踉蹌地往田家走。
到了院門口,正看見田氏和一個背藥箱的乾瘦老頭站著說話,姬家蔚被扶在門口矮凳上,臉色依舊灰敗,看不出好轉的跡象。
“二姐回來了?”田氏見了她,招呼道,又對郎中介紹,“這是病家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