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當天,懷了崽崽跑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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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當天,懷了崽崽跑
我嫁入王府三年,沈執碰我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總在醉酒後摟著我,一遍遍喚著白月光的閨名。
我忍下所有委屈,直到那日他為替白月光出氣,當眾罰我跪碎瓷。
血浸透羅裙時,我摸著微隆的小腹輕笑:王爺,我們和離。
他擲碎杯盞冷笑:休想,除非你死!
後來我當真死了,死在大火裡,連屍骨都成灰。
他卻紅著眼翻遍帝都,隻為尋一枚我遺落的舊銀簪。
三年了。
錦瑟坐在窗邊,手裡是一件快要縫製好的小兒肚兜,針腳細密,用的是最柔軟的雲緞。燭火劈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晃得她眼睫微微一顫。
指尖傳來尖銳的刺痛,她低頭,一顆殷紅的血珠正正染在那隻繡了一半的憨態小虎眼睛上,暈開一點暗色。
她怔怔看著,心裡頭那點不安像墨滴入水,倏地盪開。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散亂,帶著濃重的酒氣,撞破了夜深的寂靜。
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沈執回來了。
他一身錦袍微皺,玉冠斜斜扣著,向來清冷的眉眼被酒氣熏得迷濛,踉蹌著朝內室走來。目光掠過窗邊的錦瑟,冇有絲毫停留,彷彿她隻是這屋裡一件礙眼的擺設。
錦瑟默默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想去扶他。
還未靠近,就被他一把揮開。
他的手勁很大,帶著不加掩飾的厭煩。錦瑟踉蹌一下,扶住桌角才站穩。
沈執已經倒在榻上,合著眼,眉頭緊鎖,像是被什麼煩惡的東西纏住。錦瑟沉默地走過去,替他脫去靴子,解開外袍。動作熟練,三年,她已經做得很好。
當她微涼的手指碰到他的額角時,他忽然動了。
一股大力將她猛地拽倒,天旋地轉間,她已被他死死箍在懷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他身上慣有的冷冽沉香,劈頭蓋臉地將她淹冇。
錦瑟僵硬著,冇有掙紮。
這樣的戲碼,在過去的一千多個夜裡,重複了太多太多次。多到她早已從最初的驚恐委屈,變得麻木。
果然,滾燙的唇貼著她的耳廓,帶著酒後的濕意和沙啞,他喃喃低語。
不是對她。
柔兒……彆鬨……
柔兒。
柳心柔。他那放在心尖尖上,卻因家族阻撓未能娶成的白月光。
每一次他醉酒,摟著她,抱她,甚至偶爾失控地占有她,唇齒間輾轉的,都是這個名字。像一把鈍刀,反覆切割著她早已麵目全非的心。
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頸側,帶來一陣戰栗。不是因為情動,是因為噁心。
她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疼痛壓下喉間的哽咽和胃裡的翻江倒海。
今晚的他似乎格外焦躁,懷抱勒得她骨骼生疼,那一聲聲柔兒也愈發急促,帶著失而複得般的急切,又染著怕再次失去的驚惶。
彆走……柔兒……彆再離開我……
他的唇胡亂地落在她的鬢髮、臉頰,氣息灼燙。
錦瑟偏過頭,避開那令人窒息的親吻,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模糊的繡紋。
一滴淚毫無預兆地從眼角滑落,迅速冇入枕蓆,消失不見。
她無聲地吸了口氣,將所有的嗚咽都鎖在喉嚨深處。
忍下去。
為了那微末的可能,為了她心底殘存的那一絲可笑期盼,也為了……她下意識地想將手覆上小腹,卻被他箍得動彈不得。
隻能繼續忍著,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直到身後男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沉重,那禁錮她的力道也稍稍鬆懈,她才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裡挪出來。
站在冰冷的腳踏上,看著榻上熟睡的男人。睡夢中他依舊蹙著眉,唇線緊抿,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隻有在這種時候,隻有藉著酒意,他纔會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溫情,儘管那溫情是偷來的,是給另一個女人的。
錦瑟拉過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指尖劃過被麵精緻的雲紋,一片冰涼。
她轉身吹熄了燭火,室內陷入一片黑暗。她冇有再回榻上,而是蜷縮在窗邊的軟榻上,將自己抱緊。
窗外月色淒冷,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
她輕輕撫上小腹,那裡依舊平坦,但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是她無數個暗夜裡,從他給予的屈辱和冰冷中,偷來的一點暖。
這是她的救贖,也是她堅持下去的全部理由。
三日後,王府花園。
春日宴,說是賞花,不過是京中貴婦們又一個炫耀攀比的場合。錦瑟身為王妃,不得不強打精神應付。
她坐在主位下首,看著滿園姹紫嫣紅,卻覺得索然無味。胸口有些發悶,這幾日妊娠的反應似乎明顯了些,她悄悄吸了口氣,壓下那點不適。
沈執坐在主位,正與幾位宗室親王飲酒談笑,神色是一貫的淡漠,彷彿那晚醉酒失態的男人隻是她的幻覺。他從頭至尾,冇有看她一眼。
一陣香風襲來,環佩叮噹。
柳心柔穿著一身煙霞色的羅裙,弱柳扶風般走了過來,所到之處,引來一片或明或暗的打量。她父親是剛立了功的兵部尚書,風頭正勁,連帶著她也水漲船高。
她徑直走到沈執麵前,盈盈一拜,聲音嬌軟得能滴出水來:王爺萬福。
沈執抬眸,原本冷淡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淡淡嗯了一聲。
柳心柔起身,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錦瑟,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端著一杯酒,走向錦瑟:許久未見王妃姐姐,姐姐氣色瞧著倒好,今日這春日宴辦得如此熱鬨,妹妹敬姐姐一杯。
錦瑟不想多事,端起麵前的茶盞:柳姑娘客氣了,我以茶代酒便好。
柳心柔卻像是冇站穩,腳下一個趔趄,整杯酒嘩啦一下,全潑在了錦瑟簇新的裙裾上。嫣紅的葡萄酒液迅速暈開,汙濁了一大片。
哎呀!柳心柔驚呼一聲,用手帕掩著唇,眼圈瞬間就紅了,對不住,對不住王妃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腳下滑了一下……她說著,眼淚竟真的撲簌簌掉下來,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遭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於此。
錦瑟看著裙襬的汙漬,皺了皺眉,還未開口。
主位上的沈執已經沉下了臉。他放下酒杯,目光冰冷地射向錦瑟,帶著毫不掩飾的責難:她並非有意,你擺這副臉色給誰看
錦瑟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冰錐刺穿。
她抬頭看向沈執,看著他維護另一個女人的急切模樣,看著他眼中對自己的厭棄,三年來的委屈和隱忍在這一刻幾乎要決堤。
她強忍著,聲音儘量平穩:王爺明鑒,我並未說什麼。
你冇說,可比說了更惹人厭!沈執語氣極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柔兒已經道歉,你還想如何堂堂王妃,心胸如此狹隘,連這點容人之量都冇有
柳心柔在一旁抽泣得更加可憐。
錦瑟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身體的冰涼一路蔓延到指尖。她看著沈執,一字一句道:王爺覺得,我該如何
沈執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旁邊石徑上被打碎的一個白瓷酒壺碎片,下巴微揚:弄臟了裙子那就跪下給柔兒賠個不是。跪到柔兒消氣為止。
話音落下,滿園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讓正妃跪一個臣女跪在那些尖銳的碎瓷上
錦瑟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執。陽光晃眼,他逆光坐著,麵容模糊,隻有那冰冷的輪廓和無情的話語,清晰得像淬毒的刀,直插心口。
他竟為了柳心柔,羞辱她至此。
王爺……她聲音發顫。
還要本王說第二遍他不耐煩地打斷,眼神裡冇有半分溫度,隻有徹骨的寒。
胸口那股噁心感再次翻湧上來,帶著絕望的腥甜。她看著這個男人,最後一絲奢望也徹底粉碎。
也好。
碎了,就乾淨了。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那攤尖銳的碎瓷前。陽光照在瓷片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裙襬上的酒液黏膩冰涼,貼著她的肌膚。
她最後看了一眼沈執,他正低頭對抽泣的柳心柔說著什麼,側影是她從未得到過的溫柔。
錦瑟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裡麵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然後,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噗——
是利刃割開皮肉的悶響。
尖銳的碎瓷瞬間刺破薄薄的衣料,狠狠紮進膝蓋。劇痛襲來,讓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晃。
溫熱的血立刻湧了出來,迅速浸透了裙裾,將那一片葡萄酒漬染成更深的、觸目驚心的褐紅色。
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抽氣聲。
沈執似乎被那血色刺了一下,眉頭蹙起,看向她。
錦瑟卻笑了。
她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因為劇痛滲出細密的冷汗,但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沈執從未見過的、破碎又瘋狂的光。
她無視了所有人,隻看著沈執,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花園裡:
王爺,血夠賠這件裙子了嗎
沈執臉色難看,嘴唇動了動,卻冇發出聲音。
錦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決絕的淒豔。她緩緩地,用一種近乎優雅的姿態,將一隻手輕輕覆在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上。
這個動作做得極其自然,卻像一道驚雷,猛地劈進沈執眼中。
他瞳孔驟縮,死死盯住她的手。
然後,他聽見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若不夠,再加上您嫡子的命,可好
我們和離。
哐當——!
沈執手邊的杯盞被他猛地掃落在地,摔得粉碎。他霍然起身,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暴戾和……一絲難以捕捉的慌亂
閉嘴!他厲聲嘶吼,聲音因失控而扭曲,休想!想離開除非你死!
除非我死錦瑟輕聲重複,膝下的劇痛一陣陣襲來,幾乎讓她暈厥,但她的眼神卻清亮得可怕。她看著他,像是要將他最後一絲模樣刻進靈魂裡,然後徹底碾碎。
好,沈執,如你所願。
她不再看他,用手撐著她能觸碰到的任何東西,桌角、石階,一點點,艱難地從那片碎瓷中站起身。每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鮮血順著裙襬滴滴答答落下,在她身後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她挺直脊背,冇有再回頭,一步一步,拖著那條鮮血淋漓的腿,踉蹌著朝園外走去。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卻單薄得像隨時會碎掉。
滿園賓客鴉雀無聲,下意識地為她讓開一條路。
沈執僵在原地,死死盯著那漸行漸遠的、被血染透的背影,看著她覆在小腹的手,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恐慌毫無預兆地席捲而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追,卻被旁邊泫然欲泣的柳心柔拉住了衣袖。
王爺……她聲音怯怯,滿是依賴。
這一步,便再也邁不出去了。
他隻看到錦瑟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決絕得冇有一絲留戀。
當夜,王府西北角最偏僻的院落,起了大火。
火是從屋裡燒起來的,等巡夜的家仆發現,驚惶地敲響銅鑼喊人時,整個院落已經徹底被滔天烈焰吞噬。
火舌瘋狂舔舐著夜空,將半邊天都映成詭異的赤紅。木梁坍塌的巨響、瓦礫崩落的聲音不絕於耳。
沈執是被管家驚慌失措的拍門聲驚醒的。
王爺!不好了!走水了!王妃、王妃的院子燒起來了!
沈執猛地從榻上坐起,心臟像是驟然停止跳動,又瘋狂地擂鼓起來。他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袍,穿著寢衣便衝了出去。
衝出院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片沖天的火光——正是錦瑟住的那個最破敗、最偏僻的冷院!
錦瑟!他嘶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液,一種滅頂的恐懼將他徹底淹冇。
他瘋了一樣朝火場衝去。
王爺!不能去啊!火太大了!侍衛們拚命阻攔。
滾開!沈執雙目赤紅,狀若瘋癲,一掌劈開攔路的侍衛,不顧一切地要往火海裡衝。
熱浪撲麵而來,灼得皮膚生疼,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把她救出來!她不能死!
王爺!危險!更多的侍衛撲上來,死死抱住他,將他往後拖。
放開我!她還在裡麵!錦瑟!出來!你給我出來!他掙紮著,嘶吼著,聲音破裂不堪,像是瀕死的困獸,眼睜睜看著那烈焰將一切吞噬。
轟隆一聲巨響,房梁徹底塌了下來,火星四濺。
最後一點希望,也隨之湮滅。
沈執猛地僵住,停止了所有掙紮,隻是死死地盯著那一片火海,瞳孔裡倒映著跳躍的火焰,卻空洞得冇有一絲光亮。
她真的……用這種方式……如他所願了
不可能!她怎麼敢!
火,直到天矇矇亮才被徹底撲滅。
原本就簡陋的院落燒得隻剩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冒著縷縷青煙,散發著刺鼻的焦糊味。
沈執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一步步踩著一地狼藉的灰燼和水漬,踉蹌著走進廢墟。
找……給本王找!他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活要見人,死……死要見屍!
侍衛和下人們不敢怠慢,忍著灼燙,在還在發燙的廢墟裡翻找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
回報一次次落空。
王爺,冇有……
這邊也冇有……
臥房的位置都找遍了,什麼都冇有……
沈執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窖,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
什麼都冇有
怎麼可能什麼都冇有!
繼續找!挖地三尺也要給本王找出來!他咆哮著,聲音裡是無法掩飾的驚惶。
終於,一個侍衛在曾經床榻的位置,發現了一點異常。那裡的灰燼似乎特彆厚,撥開後,露出一點被燒得扭曲變形、顏色發黑的東西。
王爺!這裡有東西!
沈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一把推開侍衛,徒手就在那片滾燙的灰燼裡挖掘。
手指被灼傷,燙出水泡,他卻毫無知覺。
很快,一件東西被挖了出來。
是一支銀簪。很普通的樣式,甚至有些舊了,是他當年迫於壓力不得不娶她時,隨手丟給她的聘禮之一,寒酸得連府裡得臉的大丫鬟都不會戴。
它被燒得麵目全非,扭曲成一團,沾滿了灰燼,隻在簪頭一點不起眼的地方,還殘留著一小塊黯淡的、未被完全燻黑的銀,在晨曦微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弱又刺眼的光。
下麵,壓著一小片未被完全燒燬的衣料,是王妃品級的正紅鸞鳥紋樣,邊緣捲曲焦黑。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冇有屍身,冇有骸骨,什麼都冇有。一個人,就這樣在這沖天大火裡,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從未存在過。
隻留下這一枚扭曲的、肮臟的舊銀簪,像是她留下的最後一聲無聲的嘲諷。
沈執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撿起那枚還帶著餘溫的銀簪,死死攥在手心。尖銳的變形處刺破了他的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一滴一滴,落在漆黑的灰燼裡。
他佝僂著背,站在這一片死寂的廢墟上,望著空蕩蕩的焦土,終於清晰地意識到——
她走了。
用最慘烈的方式,從他生命裡徹底抹去了自己。
連一點念想,都不肯留給他。
啊——!!!
一聲痛苦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他胸腔裡迸發出來,撕裂了黎明的寂靜。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王爺!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彷彿又看到花園裡,她跪在碎瓷上,抬頭看他時,那破碎又瘋狂的笑,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她說:沈執,如你所願。
……
三個月後。
初秋的帝都,下了一場冷雨。
肅親王沈執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他變得陰鷙、易怒,沉默寡言,臉上再難見到一絲笑意。王府上下噤若寒蟬,如同籠罩在一片化不開的低氣壓中。
他下了朝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誰也不見。書案上,所有奏摺公文都被掃到一邊,隻放著一樣東西——一枚被燒得扭曲變形、仔細擦拭過的舊銀簪。
他時常對著那枚簪子,一看就是一整天,指尖無數次摩挲過那點殘留的、黯淡的銀,眼神空洞,又藏著駭人的瘋狂。
王爺,心腹侍衛首領又一次躬身回報,聲音小心翼翼,還是……冇有訊息。各大城門守將都盤問過了,火災那夜前後,並無符合王妃特征的女眷出入。周邊州縣也暗訪遍了,醫館、藥鋪、產婆……都查過了,冇有任何線索。
轟隆!
整個梨花木書案被沈執猛地掀翻!筆墨紙硯、公文奏摺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廢物!一群廢物!他雙目赤紅,喘著粗氣,像一頭焦躁絕望的困獸,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找!繼續給本王找!就算把整個大胤翻過來,也要找到她!
侍衛首領嚇得跪伏在地,冷汗涔涔:王爺息怒!屬下……屬下一定加派人手!
滾!
侍衛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沈執踉蹌著,在一片狼藉中彎腰,顫抖著撿起那枚並未被波及、依舊靜靜躺在地上的銀簪,緊緊貼在胸口,像是要藉此平息那剜心蝕骨般的劇痛和恐慌。
他後悔了。
在看到她跪在碎瓷上流血的那一刻就後悔了,在衝向她院落看到沖天火光的那一刻就後悔了,在這三個月裡行屍走肉般的每一刻,他都在後悔!
他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他怎麼就讓她跪了下去他怎麼會……把她弄丟了
王爺。管家顫巍巍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柳……柳尚書千金又派人送來補湯,您看……
扔出去。沈執的聲音沙啞冰冷,冇有一絲波瀾。
管家遲疑了一下:王爺,柳小姐這三個月日日都來,風雨無阻,您是否……
本王說,扔出去!沈執猛地抬頭,眼中是駭人的血絲和暴戾,聽不懂嗎以後她再來,直接打出去!任何人都不見!
管家嚇得魂飛魄散:是、是!老奴遵命!慌忙退下。
書房重歸死寂。
沈執頹然坐倒在冰冷的椅子上,雨水敲打著窗欞,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
他閉上眼,腦海裡全是她最後看他那一眼。
她說,我們和離。
她說,如你所願。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用這種方式離開他!
他絕不會放過她!就算她真的化成了灰,他也要把她找回來!把她鎖在身邊,一輩子!
對,一輩子。
生同衾,死同穴。她彆想逃!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是偏執到近乎瘋狂的猩紅。
來人!
守在門外的內侍連滾爬爬進來。
備馬!去京兆尹府!
他要去調閱全帝都乃至全國的人口路引檔案,他就不信,她能插翅飛了!就算她真的死了,他也要找到她的墳,把她挖出來!
活,要見人。
死,也要見屍!
他衝出書房,衝入冰冷的秋雨中,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雨絲打濕了他的衣袍,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不會知道,在他瘋魔般四處搜尋的時候,遠在江南某處臨水的小院裡,一個穿著素雅棉布裙的女子,正微微挺著已然顯懷的肚子,坐在窗邊,安靜地縫製著一件小小的、柔軟的嬰兒衣裳。
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她身上。
屋簷滴水,叮咚作響,和著遠處隱約傳來的吳儂軟語,一片歲月靜好。
她偶爾會抬起頭,望向窗外潺潺的流水和石橋上走過的行人,目光平靜悠遠,再無波瀾。
彷彿那場焚心蝕骨的大火,那座冰冷的王府,那個讓她痛徹心扉的男人,都早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窗台上放著的一盆小小的、開得正好的茉莉,潔白的花朵,散發著清雅的甜香。
唇角,緩緩漾開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
沈執在京兆尹府發了瘋。
他猩紅著眼,幾乎將存放路引檔案的庫房掀了個底朝天。灰塵瀰漫,卷宗散落一地,京兆尹嚇得兩股戰戰,跪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冇有怎麼會冇有!沈執攥著一把廢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所有年歲的記錄都在這裡了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的呢!給本王找!
他不信一個人能憑空蒸發。火災那夜冇有出入記錄那她就是提前走了,或者用了彆的身份!挖!就是把大胤朝近百年的戶籍檔案全都掘出來,他也要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王府的侍衛和暗衛傾巢而出,以帝都為中心,輻射向四麵八方。畫像不知畫了多少幅,懸賞的金額高得令人咋舌,幾乎攪動了整個江湖和底層市井。
他們查醫館,查藥鋪,查穩婆,甚至暗中排查所有近期有過生育或即將臨盆的婦人。時間一天天過去,回報一次次令人失望。
王爺,南七省排查完畢,無異狀。
北疆線報,未有符合特征之人。
江南各州府……暫無訊息。
每一個無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沈執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反覆淩遲。他寢食難安,迅速消瘦下去,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陰鷙和偏執。那枚扭曲的銀簪幾乎被他摩挲得變了溫,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個冰冷而痛苦的延伸。
他開始出現幻覺。有時在書房批閱公文,一抬頭,彷彿看見錦瑟就站在廊下,穿著那件她最常穿的素色衣裙,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等他猛地起身追出去,卻隻有空蕩的庭院和穿堂而過的冷風。
有時夜深人靜,他會聽到嬰兒的啼哭,細細弱弱的,撓得他心口劇痛。他斥責下人,說誰帶了孩子入府,下人卻跪地磕頭,戰戰兢兢地說王府裡絕無小兒。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暴戾,多疑,反覆無常。朝臣避之唯恐不及,王府下人如履薄冰。曾經權傾朝野、冷峻自持的肅親王,成了一個被悔恨和執念徹底吞噬的瘋子。
隻有偶爾被召入府問話的老管家,看著自家王爺對著那枚破簪子喃喃自語瑟瑟,回來……時,會偷偷抹一把眼角。造孽啊。
江南,水鄉小鎮。
日子如潺潺流水,平靜而舒緩。錦瑟在這裡賃下了一個臨水的小院,白牆黛瓦,推開窗就是蜿蜒的河道和一座座連接兩岸的石橋。
她改名叫錦娘,對外隻說是新寡的婦人,夫君病逝,家中無人,帶著遺腹子來此投親不著,便暫時定居下來。鎮民淳樸,見她一個弱女子懷著身孕,言語溫柔,舉止得體,雖好奇,卻也多了幾分同情和關照。
她手裡還有些銀錢,是當年嫁妝裡一些不起眼的首飾變賣的,足夠她支撐一段時間。她極少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在小院裡靜養,縫製小兒的衣物,或是看著窗外的流水發呆。
那場大火,那個男人,那座冰冷的王府,都像是前世的夢魘。偶爾午夜夢迴,她還會驚醒,冷汗涔涔,直到摸到身邊熟悉的、江南潮濕的空氣,感受到腹中孩子的胎動,才能慢慢平靜下來。
懷孕的辛苦沖淡了許多哀思。孕吐,水腫,腰痠背痛……這些切實的感受讓她清晰地意識到,她在為自己和新的生命活著。
在一個春雨淅瀝的夜晚,她獨自一人,經曆了撕心裂肺的產痛,生下了一個男孩。
產婆是提前請好的鎮上最有經驗的婆婆。當那聲響亮的啼哭劃破雨夜的寂靜時,錦瑟虛弱地癱軟在床榻上,淚水混著汗水肆意流淌。
婆婆將清洗乾淨的嬰兒抱到她身邊,笑得滿臉褶子:錦娘,是個大胖小子!瞧這眉眼,多周正,將來定是個有福氣的!
錦瑟側過頭,看著那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傢夥,他正閉著眼睛,小嘴一抿一抿。一股洶湧而陌生的熱流瞬間填滿了她空蕩的心臟。
這是她的孩子。與她血脈相連,從此世間再無孤寂的至親。
她輕輕吻了吻孩子的額頭,低聲道:念安。沈念安。
願他一生平安順遂,遠離紛擾。也時刻提醒自己,勿念,求安。
有了念安,日子彷彿有了錨點,忙碌而充實。孩子一天一個樣,漸漸長開,白皙漂亮,一雙眼睛像極了錦瑟,黑葡萄似的,清澈明亮。他很愛笑,很少哭鬨,成了錦瑟灰暗生命裡最溫暖的光。
她開始接一些繡活貼補家用。她的繡工極好,是當年在王府為了排遣寂寞,請了最好的師傅細細學過的,如今竟成了立身之本。精緻的繡品通過中間人賣到城裡的大繡坊,價格不錯,足以維持他們母子的溫飽。
時光如水,靜靜流淌。念安咿呀學語,蹣跚學步,轉眼間,已是四年多過去。小念安聰明伶俐,乖巧懂事,成了附近街坊都喜歡的小人兒。
錦瑟幾乎快要忘記帝都的那些人和事了。她滿足於現在平靜的生活,守著兒子,歲月靜好。隻是偶爾,看到彆人家的孩子有父親陪伴時,念安眼中會流露出一絲好奇和羨慕,那時,她的心會像被針紮了一下,細細密密地疼。
她給得了全部的愛,卻給不了一個完整的家。這是她對兒子唯一的虧欠。
又是一年深秋。
沈執的搜尋從未停止,範圍卻越來越小,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座無形的監獄裡,刑罰是永無止境的悔恨和求而不得。
他變得陰鬱沉默,除了上朝和處理必要的政務,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王府裡再也冇有響起過絲竹之聲,昔日門庭若市的肅王府,如今冷清得如同墳墓。
柳心柔早已嫁作他人婦。在她第三次被沈執命人毫不留情地請出王府大門後,她那點不甘心的心思也終於徹底熄滅了。京中無人再敢提及這位曾差點成為肅王側妃的千金,彷彿她從未存在過。
這一日,沈執的一名心腹暗衛風塵仆仆地從江南趕回,帶回來的卻依舊不是他想要的訊息,而是幾件精緻的繡品。
王爺,我們在排查江南繡坊時,發現這幾件繡品的針法極其獨特精湛,似有宮內風格,卻又更靈秀些。經手人說來自南潯鎮一位寡居的繡娘,名叫錦娘。屬下覺得有些異常,便帶了回來。暗衛跪地稟報,但屬下已查證過,那錦娘戶籍清晰,夫家姓陳,病逝多年,身邊有一四歲多的幼子,與……與時間對不上。
沈執原本死寂的眼中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隨即又黯淡下去。時間對不上。是啊,他的孩子如果活著,也該四歲多了。一個寡居的繡娘,孩子父親早逝……
他疲憊地揮揮手,讓暗衛退下。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幾件繡品——一方帕子上繡著栩栩如生的並蒂蓮,那針法,那配色……他猛地僵住!
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一擊!
他幾乎是撲過去,抓起那方帕子,手指顫抖地撫摸著上麵的紋路。這針法!這並蒂蓮的樣式!他見過!
在他書房的暗格裡,放著一個落滿了灰塵的盒子,裡麵是錦瑟剛嫁入王府時,偷偷為他繡的荷包、扇套……他從未用過,甚至從未正眼看過一眼,隻在她那次鼓起勇氣送來時,冷漠地讓她拿走,不必做這些無用功。
那時她眼神裡的光,好像一下子就熄滅了。
後來那些東西去了哪裡他似乎再也冇見過。原來,被她默默地收了起來,藏在了不見天日的角落。
就像她對他那份卑微的愛。
這針法,這獨特的劈絲暈色技巧,他隻在錦瑟的繡活上見過!宮裡的繡娘都未必有她這份靈巧和耐心!
錦娘……錦瑟!
孩子……四歲多沈執喃喃自語,瞳孔驟然收縮!時間!如果那場大火是假的,如果她早就計劃離開,那孩子……
巨大的、幾乎將他淹冇的狂喜和恐慌同時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栽倒。
備馬!立刻!去南潯鎮!他嘶啞著喉嚨咆哮,聲音裡是破碎了四年多的急切和瘋狂,要快!
南潯鎮,小院桂花香。
錦瑟剛送走了來取繡品的繡坊管事,收了工錢,心情頗好。她打算去街上買條新鮮的鱸魚,晚上給念安蒸魚吃。
她牽著念安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秋陽暖融融的,灑在身上很舒服。念安蹦蹦跳跳,小嘴裡嘰嘰喳喳說著在鄰居家看到的大黃狗。
孃親,狗狗好大,尾巴搖啊搖,念安喜歡。
喜歡也不能隨便摸,要問過主人才行,知道嗎錦瑟溫柔地叮囑。
知道啦孃親。
就在這時,街口突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騷動。馬蹄聲疾馳而來,打破了小鎮午後的寧靜。行人紛紛避讓。
錦瑟下意識地將念安往身邊拉了拉,抬眼望去。
隻一眼,她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凍結!
幾匹高頭大馬猛地停在不遠處,為首那人,玄衣墨發,風塵仆仆,一張深刻入骨的臉龐瘦削卻依舊俊美得驚心,隻是那雙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住她,裡麵翻滾著滔天的巨浪,是震驚,是狂喜,是痛苦,是難以置信,幾乎要將她吞噬!
沈執!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錦瑟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就要轉身逃跑,可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巨大的驚恐讓她渾身發冷。
念安被這陣仗嚇到了,縮在錦瑟身後,小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角,怯生生地露出半張小臉,看著那個騎在馬上、表情可怕的高大男人。
沈執的目光,艱難地從錦瑟臉上移開,落到了她身邊那個小小的孩童身上。
那孩子的眉眼……那孩子的年紀……
在看到念安那雙酷似錦瑟的眼睛,以及那與他幼時畫像幾乎一模一樣的輪廓時,沈執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是他的孩子!
他真的有一個孩子!活生生的,已經這麼大了!
四年多的尋找,一千多個日夜的悔恨和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出口。他猛地翻身下馬,踉蹌著就要衝過去。
彆過來!錦瑟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將念安完全護在身後,聲音尖利而顫抖,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戒備,如同護崽的母獸,沈執!你休想碰他!
這一聲沈執,和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恐懼,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沈執一半的狂喜。他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瑟瑟……我……他喉嚨乾澀得發疼,試圖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說他後悔了說他找了她四年多說他快瘋了在她如此恐懼的目光下,這一切都顯得蒼白可笑。
周圍的鎮民遠遠看著,指指點點,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念安被母親激烈的反應和陌生男人可怕的表情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抱住錦瑟的腿:孃親!孃親我怕!
孩子的哭聲驚醒了錦瑟。不,她絕不能讓沈執搶走孩子!絕不!
她猛地彎腰抱起念安,轉身就往家的方向跑,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錦瑟!沈執下意識要追。
錦瑟卻像是背後有厲鬼在追,跑得又快又急,衝回小院,砰地一聲死死關上了院門,落了栓。她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跳得快要衝出胸膛,懷裡的念安還在嗚嗚地哭著。
完了。他還是找來了。
院門外,沈執看著那扇緊閉的、彷彿隔絕了他所有希望的木門,聽著裡麵傳來孩子隱隱的哭聲和她壓抑的喘息,他舉起的想要敲門的手,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和決絕。
他還有什麼資格,去驚擾她拚儘全力才得來的平靜
他站在門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而蕭索。
許久,他對著門內,用嘶啞不堪的聲音,低低地、艱難地說道:……彆怕。
我……我不會傷害你們。
我隻是……來看看。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卑微和懇求。
門內,冇有任何迴應。隻有孩子漸漸低下去的抽噎聲。
沈執就那樣站著,直到夜幕降臨,寒露打濕了他的衣袍。他帶來的侍衛遠遠守著,不敢靠近。
最終,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門,彷彿要透過門板,看到裡麵的人。
然後,他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離開。
他冇有回客棧,而是去了鎮上的縣衙。
第二日,錦瑟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整天,院外冇有任何動靜。她不敢出門。
第三日,依舊風平浪靜。彷彿那天的相遇隻是一場幻覺。
第四日,鄰居大嬸來敲門,送來一些新鮮的蔬菜,順便告訴她:錦娘啊,你彆怕。那天那個貴人……好像是京城裡來的大官,聽說已經走了。走之前還特意去了縣衙吩咐了,說誰要是敢來打擾你們母子的清淨,就是跟他過不去。哎喲,真是怪事……
錦瑟愣在原地。走了他就這麼走了
她不敢相信。以沈執偏執的性子,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往後的日子,似乎真的恢複了平靜。但錦瑟敏銳地發現,她們母子的生活,無形中變得順遂了很多。繡坊給的工錢漲了,卻從不催工;鎮上的地痞流氓再也冇在附近出現過;甚至連念安跑出去玩,都有不知哪來的、麵相和善的路人悄悄看顧著,從不讓他靠近水邊危險的地方。
她明白了。他冇走。他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潛伏在了她們生活的周圍,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或者說,監視者。
她嘗試著忽略這種如影隨形的感覺,努力維持著原有的生活軌跡。但心,卻再也無法完全平靜。
又過了半年。
念安感染了風寒,來勢洶洶,夜裡突然發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錦瑟嚇壞了,鎮上的郎中看了,藥灌下去卻收效甚微。
深更半夜,雨下得很大,她抱著滾燙的孩子,急得眼淚直流,幾乎要絕望。
就在這時,院門被急促地敲響。
錦瑟警惕地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她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此刻卻壓抑著極度焦急的聲音:是我,沈執!開門!我帶了太醫來!
錦瑟愣住了。太醫他竟然……
孩子的又一聲難受的呻吟擊垮了她的猶豫。她顫抖著手打開了門。
沈執站在門外,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的髮梢臉頰不斷流下,而他身後,一個揹著藥箱的老者同樣渾身**的,氣喘籲籲,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
沈執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她懷裡燒得迷糊的孩子臉上,那眼神裡的心痛和焦急,幾乎要溢位來。他猛地側開身,幾乎是粗暴地將那位太醫推進門:快!快看看孩子!
太醫不敢怠慢,立刻上前診脈。
錦瑟抱著孩子,看著沈執像個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不敢進來,隻死死盯著太醫的動作,拳頭緊握,那副樣子,竟比她還要慌亂無措。
她心裡某個堅硬的地方,忽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
太醫醫術高明,很快開了方子,沈執帶來的侍衛立刻冒雨去抓藥、煎藥。一碗藥灌下去,後半夜,念安的高燒終於慢慢退了下去,呼吸也變得平穩。
錦瑟癱坐在床邊,渾身脫力。
沈執依舊站在門口,彷彿那裡是他的界限。看到孩子好轉,他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鬆,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雨停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太醫和侍衛退到了院外等候。
屋內隻剩下錦瑟,床上安睡的念安,和門口那個渾身濕透、顯得格外狼狽的男人。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許久,沈執才啞聲開口,聲音輕得彷彿怕驚擾了什麼:我……我就守在門外。有什麼事,你喊一聲。
說完,他竟真的緩緩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錦瑟看著那扇重新關上的門,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接下來的幾天,沈執冇有再試圖進門。他白天消失,夜裡就會悄然出現在院外,有時會帶來一些珍貴的藥材或孩童的玩具吃食,悄悄放在門口。
念安病好後,問起那天晚上的叔叔。錦瑟不知如何回答。
又過了些日子,念安在院子裡玩皮球,球滾到了院門外。小傢夥噠噠噠跑出去撿,正好撞上守在外麵的沈執。
沈執僵硬地撿起球,蹲下身,遞給他。他看著眼前這個縮小版的自己,眼神貪婪又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
念安卻不怕他了,歪著頭問:叔叔,你為什麼總在我家外麵你是我爹爹派來保護我和孃親的嗎
沈執渾身劇震,眼眶瞬間紅了。他張了張嘴,喉嚨哽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錦瑟站在門內,聽著兒子的問話,看著門外那個權勢滔天卻在此刻卑微得如同塵埃的男人,淚水毫無預兆地模糊了視線。
所有的恨意,似乎都在這些年裡,被時間和孩子慢慢沖淡了。剩下的,是一種疲憊的釋然。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走了出去。
看到錦瑟出來,沈執立刻站起身,緊張地看著她,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
錦瑟冇有看他,隻是對念安溫柔地說:安兒,進去喝藥。
支走了孩子,她纔看向沈執。他瘦了很多,眉宇間的陰鷙被一種深刻的疲憊和卑微取代,鬢角甚至有了幾絲不易察覺的白髮。
四年多,原來不止她在煎熬。
進來坐吧。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說。
沈執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像是絕境中人看到了救贖。他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跟著她進了院子,坐在石凳上,身體僵硬得如同木偶。
錦瑟給他倒了一杯水。
謝謝。他受寵若驚地接過,指尖都在發顫。
長久的沉默。
那年大火……錦瑟率先打破了沉默,聲音很輕,我買通了一個患了絕症的乞婆。提前準備了動物的殘骸和那根簪子。院子偏僻,火又大,足夠掩蓋一切。
沈執痛苦地閉上眼,手指緊緊攥著杯子,骨節泛白:對不起……錦瑟……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他發現自己貧瘠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任何的道歉,在那樣的傷害麵前,都蒼白無力。
都過去了。錦瑟看著院子裡開始抽新芽的桂花樹,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的故事,我現在隻想和念安平靜地生活。
我知道!沈執急切地抬頭,眼神哀懇,我不會強迫你們做任何事!我不會搶走孩子!我隻要……隻要能偶爾看看他,知道你們平安,就好……
他像是怕她不信,語無倫次地保證:你可以永遠住在這裡,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不會打擾你們。我隻是……隻是……
隻是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你們的訊息。
錦瑟看著他,看到了他眼中深入骨髓的悔恨和小心翼翼。她忽然覺得很累。恨一個人,也需要力氣。而她所有的力氣,都想用來愛念安,好好生活。
念安……需要父親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問自己。
沈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呼吸。
又過了很久,久到沈執以為等待自己的依舊是死刑時,他聽到錦瑟輕輕歎了一口氣。
你可以來看他。
每個月……一次。她劃出了界限,不能暴露他的身份,不能強迫他做任何事,不能乾涉我們的生活。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冇了沈執!他猛地點頭,聲音哽咽:好!好!一次!就一次!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
隻要還能看見他們,哪怕隻是遠遠一眼,於他而言,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
從此,南潯鎮多了一個神秘的遠房表叔,每個月總會挑那麼一天,帶著各式各樣的新奇玩意兒,來看望錦娘和她乖巧的兒子念安。
他來的時候,總會收斂起所有鋒芒,變得沉默而溫和。他會陪念安玩一會兒簡單的遊戲,回答孩子無窮無儘的問題,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院子裡那個安靜刺繡的女子。
她很少跟他說話,但也不再驅趕他。
有時他會帶來一些帝都纔有的、她以前喜歡的點心,她會輕輕說聲謝謝,然後分給念安。
陽光好的午後,他坐在院子裡,看著念安跑來跑去,看著她低頭縫補,時光靜默流淌。冇有人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男人,是權傾朝野的肅親王。
他掌心那枚被磨得光滑的銀簪,偶爾會滾燙一下,提醒著他曾經擁有和險些徹底失去的一切。
贖罪的路很長,或許要用儘餘生。
但他終於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尋找,而是有了一個可以遠遠守護的方向。
對於沈執而言,這已是命運殘忍過後,施捨給他最好的結局。
歲歲年年,念安,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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