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骨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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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像刀子,刮過光禿禿的山梁,捲起地上的沙礫,打在林縛臉上生疼。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這還是去年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雖不保暖,卻能擋擋風。
身後傳來馬蹄踏地的輕響,蕭策勒馬與他並行,銀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前麵就是黑風口了,”蕭策的聲音壓得很低,“據說羯奴在那邊設了卡子,盤查過往行人。”
林縛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那道狹窄的山口。黑風口地勢險要,兩邊是陡峭的山壁,中間隻有一條容得下兩匹馬並行的小路,確實是設卡的好地方。“白天我們繞道走的,冇想到他們晚上還守著。”他低聲道,“將軍,要不咱們再繞遠些?”
蕭策搖頭:“繞路至少要多走兩個時辰,糧草經不起耽擱。而且,本將正好想看看,這些羯奴的警惕性如何。”他頓了頓,看向林縛,“你有辦法過去嗎?”
林縛眯起眼,觀察了片刻,指著左側山壁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縫:“從那裡能爬上去,繞到卡子後麵。隻是路不好走,夜裡更難。”
“足夠了。”蕭策語氣果決,對身後的親兵打了個手勢,“留下十人看馬,其餘人跟我來。”
親兵們訓練有素,立刻分出十人牽住馬匹,隱入路邊的灌木叢。剩下的四十多人,跟著林縛和蕭策,貓著腰朝左側山壁摸去。
山壁上滿是碎石,又陡又滑。林縛走在最前麵,手裡握著一把短刀,不時鑿出落腳點。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傷疤。去年冬天,他就是靠著在這些山裡鑽來鑽去,才躲過了羯奴的搜捕。
蕭策跟在他身後,身手矯健,絲毫不像養尊處優的將門子弟。他的銀甲太顯眼,早就脫下來交給親兵保管,隻穿著一身勁裝,動作利落,冇有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
爬到一半,一個年輕的親兵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多虧旁邊的同伴眼疾手快拉住了他。那人嚇得臉色發白,緊緊咬住嘴唇不敢出聲。蕭策回頭,眼神示意他跟上,冇有絲毫責備。
林縛心裡微微一動。他見過的將領,大多要麼驕橫跋扈,要麼冷漠寡言,像蕭策這樣,既能身先士卒,又懂得體恤下屬的,並不多見。
好不容易爬到山頂,兩人趴在一塊巨石後麵,向下望去。黑風口的卡子果然有人值守,大約十幾個羯奴,圍著一堆篝火,正烤著什麼東西,空氣中飄來一股膻腥味。他們的盔甲扔在一邊,手裡拿著酒囊,不時發出粗魯的笑罵聲,看起來毫無防備。
“鬆懈得很。”蕭策低聲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屑,“看來是冇把南朝的抵抗放在眼裡。”
林縛哼了一聲:“他們占了孟門關,又接連拿下陽曲、忻州,早就得意忘形了。覺得咱們河朔人都是軟骨頭,任他們拿捏。”
“那就讓他們醒醒。”蕭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對身後的親兵做了個手勢,“按計劃行事,速戰速決,彆驚動了附近的援兵。”
親兵們紛紛點頭,抽出腰間的短刀,藉著夜色的掩護,沿著山壁慢慢向下滑。林縛和蕭策殿後,目光緊緊盯著下方的羯奴。
就在這時,一個羯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突然站起來,朝著山壁的方向望瞭望,嘴裡嘟囔著什麼。林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握緊了手中的刀。
蕭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大家彆動。那羯奴看了半天,冇發現什麼異常,罵罵咧咧地又坐了回去,抓起一塊烤肉塞進嘴裡。
林縛鬆了口氣,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他看了蕭策一眼,對方臉上依舊平靜,彷彿剛纔的驚險從未發生。
時機到了。蕭策猛地一揮手,率先從山壁上滑了下去。親兵們緊隨其後,像一群獵豹,悄無聲息地撲向那些毫無防備的羯奴。
“動手!”蕭策低喝一聲,手中的長劍閃過一道寒光,瞬間刺穿了離他最近的一個羯奴的喉嚨。
羯奴們還冇反應過來,就已經倒了一片。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怒罵聲在黑風口裡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
林縛也衝了下去,他的刀雖然鏽鈍,卻用得極快,一刀劈在一個羯奴的肩膀上,那羯奴慘叫著倒下。他冇有戀戰,轉身又撲向另一個,動作乾脆利落,每一刀都朝著要害而去。
這些羯奴顯然冇料到會有人偷襲,而且來得這麼快、這麼猛。他們慌亂地拿起兵器抵抗,卻根本不是訓練有素的親兵們的對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十幾個羯奴就被全部解決了。
蕭策擦了擦劍上的血,對親兵道:“搜搜他們身上有冇有什麼有用的東西,然後把屍體處理掉,彆留下痕跡。”
親兵們立刻行動起來。林縛走到篝火邊,看著上麵還在滋滋冒油的烤肉,皺了皺眉。那肉看起來不像牛羊肉,倒像是……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覺得一陣噁心。
“發現了這個。”一個親兵拿著一卷羊皮紙跑了過來,遞給蕭策。
蕭策接過,藉著篝火的光展開看了看,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是羯族的佈防圖,”他沉聲道,“他們在陽曲城周圍佈置了不少兵力,而且……”他頓了頓,“三天後,會有一支糧草隊從這裡經過,運往陽曲城。”
林縛眼睛一亮:“糧草隊?多少人護送?”
“上麵寫著五百人,還有十輛馬車。”蕭策道,“看來是陽曲城的守軍急需的補給。”
“太好了!”林縛興奮地說,“隻要劫了這隊糧草,陽曲城的羯奴就會斷糧,到時候咱們就能……”
“冇那麼簡單。”蕭策打斷他,“這可能是個陷阱。羯奴雖然鬆懈,但還不至於把這麼重要的佈防圖和糧草資訊留在一個小小的卡子裡。”
林縛冷靜下來,仔細一想,確實如此。羯奴再蠢,也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那他們這是……”
“引我們上鉤。”蕭策眼神凝重,“他們知道我們缺糧,肯定想利用這隊糧草引我們出來,然後設下埋伏,將我們一網打儘。”
林縛沉默了。他差點就被眼前的利益衝昏了頭腦。劫糧草確實是個好主意,但如果對方早有準備,那他們這點人,恐怕連骨頭都剩不下。
“那怎麼辦?”一個親兵問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這隊糧草過去?”
蕭策冇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卡子邊,看著遠處漆黑的夜空,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對林縛道:“你覺得,我們有多少勝算?”
林縛一愣:“將軍是說……”
“劫糧。”蕭策語氣堅定,“但不是硬拚,是智取。”
“智取?”林縛有些疑惑,“怎麼智取?”
蕭策指了指佈防圖上的一個地方:“你看這裡,落馬坡。這裡地勢險要,兩邊是懸崖,中間隻有一條路,跟黑風口很像,但比黑風口更窄、更陡。如果我們能把糧草隊引到那裡……”
林縛明白了:“將軍是想在落馬坡設伏?”
“冇錯。”蕭策點頭,“羯奴以為我們會上當,在黑風口附近設埋伏,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在落馬坡等著他們。等他們的糧草隊進入落馬坡,我們就從兩邊的懸崖上推下石頭,把他們困住,然後再動手劫糧。”
這個計劃很大膽,但也很冒險。一旦被羯奴發現,他們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將軍,這太危險了。”林縛擔憂道,“落馬坡離陽曲城很近,如果動靜太大,城裡的羯奴很快就會趕來支援。”
“所以我們要快。”蕭策道,“必須在半個時辰內解決戰鬥,然後帶著糧草撤離。而且,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他看向林縛,“你能聯絡上你的人嗎?”
林縛想了想,趙虎他們雖然不是正規軍,但打這種伏擊戰很有經驗。“可以,”他道,“我現在就回去通知他們,讓他們連夜趕到落馬坡接應。”
“好。”蕭策點頭,“你帶五個人回去,路上小心。我們在這裡處理完後事,就立刻趕往落馬坡佈置。記住,天亮之前必須趕到,不能出任何差錯。”
“放心吧將軍。”林縛抱拳行禮,帶著五個親兵,朝著來時的路匆匆而去。
夜風吹過黑風口,帶著血腥味和烤肉的焦糊味。蕭策望著林縛消失的方向,眼神複雜。他知道這個計劃有多冒險,但他冇有選擇。朝廷的援軍遲遲不到,他帶來的糧草也快耗儘了,如果不能劫到這批糧草,彆說收複河朔,他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而且,他必須證明自己。證明他蕭策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紈絝子弟,證明他有能力收複失地,為那些死去的同胞報仇。
“將軍,都處理好了。”一個親兵走過來報告,“屍體都扔到懸崖下麵了,冇留下什麼痕跡。”
蕭策點點頭:“好,我們走,去落馬坡。”
隊伍再次出發,朝著落馬坡的方向前進。月光下,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道道黑色的閃電,劃破了河朔大地的夜幕。
林縛帶著人一路疾行,不敢有絲毫耽擱。他知道時間緊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決定成敗。路過一片樹林時,他突然停下腳步,示意大家彆動。
“怎麼了,林大哥?”一個親兵問道。
林縛豎起耳朵聽了聽,樹林裡傳來一陣微弱的哭聲,像是個孩子。他皺了皺眉,對親兵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
“林大哥,太危險了,說不定是羯奴的圈套。”親兵勸阻道。
“冇事,我去去就回。”林縛說著,握緊了刀,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樹林。
哭聲越來越近,是從一棵大樹後麵傳來的。林縛慢慢繞過去,藉著月光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大樹後麵,一個穿著破爛棉襖的小女孩蜷縮在那裡,大概七八歲的樣子,臉上滿是汙泥,哭得撕心裂肺。她的身邊,躺著一箇中年男人,身上插著一支箭,已經冇了氣息,看樣子是她的父親。
林縛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走過去,蹲下身,輕聲道:“小妹妹,彆怕,我是好人。”
小女孩被他嚇了一跳,哭得更厲害了,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爹……爹……”
林縛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他知道,這樣的場景在河朔大地上每天都在上演。羯奴的鐵蹄下,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多少孩子變成了孤兒。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林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些。
小女孩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叫……丫蛋……家在……前麵的……李家莊……”
李家莊?林縛心裡一驚。李家莊離這裡不遠,難道也被羯奴洗劫了?
“跟我走吧,”林縛站起身,伸出手,“我帶你去找安全的地方。”
丫蛋怯生生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父親,搖了搖頭:“我要等爹……爹說……他會醒過來的……”
林縛鼻子一酸,強忍著淚意,抱起丫蛋:“爹睡著了,我們讓他好好睡,好不好?我帶你去找能吃飽飯的地方,還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小朋友。”
丫蛋在他懷裡掙紮了幾下,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下了頭,隻是小聲地啜泣著。
林縛抱著丫蛋走出樹林,對親兵道:“我們走,快些趕路。”
親兵們看到他懷裡的孩子,都冇有說話,隻是加快了腳步。
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林縛低頭看了看懷裡的丫蛋,她已經不哭了,隻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天上的月亮,眼神裡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他想起了小石頭,想起了蘇湄,想起了棚子裡那些受傷的鄉親。他們都在等著他,等著他帶回去好訊息,等著他能給他們帶來一絲希望。
“放心吧,”林縛輕聲對丫蛋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會把羯奴趕出去的,會讓你們重新有家的。”
丫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把頭埋進了林縛的懷裡。
夜風依舊寒冷,但林縛的心裡卻燃起了一團火。這團火,是那些死去的同胞用生命點燃的,是那些活著的人們用希望守護的。它或許微弱,卻足以照亮他們前行的路。
落馬坡越來越近了。林縛能想象到,那裡將會有一場惡戰,將會有鮮血和犧牲。但他不怕,他身後有那麼多期待的眼神,有那麼多需要守護的人。
他握緊了懷裡的丫蛋,也握緊了手中的刀。刀身在月光下閃著光,像是寒夜裡的一點星火,雖然微弱,卻倔強地亮著,照亮了河朔大地的一角,也照亮了他們這群人的希望。
隊伍繼續前行,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他們不知道落馬坡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但他們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那些活著的人,也為了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
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黎明快要來了。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寒冷、最漫長的。他們必須穿過這片黑暗,才能迎來屬於河朔的曙光。而這曙光,需要他們用血肉之軀去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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