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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朔骨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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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踩著碎雪爬上孟門關的城樓時,北風正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關外的荒原在暮色裡泛著青灰色,遠處的狼嚎順著風滾過來,撞在城磚上,碎成一片嗚咽。城樓上的火把忽明忽暗,映著守兵們凍得發紫的臉,每個人的甲冑上都結著層薄冰,走路時叮噹作響,像串在風裡的碎鐵。

“林大哥,你可算來了!”小石頭從垛口後探出頭,鼻尖凍得通紅,手裡的長矛往地上一頓,冰碴子簌簌往下掉,“蕭將軍剛纔還唸叨你呢。”

林縛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觸到的甲冑冰涼刺骨。從陽曲城逃出來的二十幾人,跟著蕭策晝夜不停地往孟門關趕,走了整整七天。有人凍斃在半路上,有人掉進冰窟窿冇撈上來,等他們踩著殘雪抵達關下時,隻剩下十二個人。

“蕭策在哪?”林縛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他裹緊了身上那件從死人堆裡扒來的破棉襖,棉襖裡的棉絮早就成了疙瘩,擋不住多少寒氣。

“在關內清點軍械。”小石頭往城下指了指,“關裡的守將三天前就帶著家眷跑了,隻留下不到五百個老弱殘兵,連像樣的弓箭都湊不齊三分之一。”

林縛低頭看向關外,荒原上的積雪被風捲著,像流動的白浪。孟門關是河朔最後一道屏障,關破了,羯族的鐵騎就能長驅直入,踏碎身後千裡沃野。可這道屏障,如今卻像張薄紙,風一吹就顫。

“讓弟兄們把能燒的都燒了,”林縛解開懷裡裹著的布包,裡麵是從陽曲城帶出來的半袋火油,“晚上輪崗時,每隔一個時辰往城下潑點,能擋擋風寒,也讓羯奴看看,咱們還冇死絕。”

小石頭接過火油,眼睛亮了亮:“還是林大哥想得周到!趙虎哥以前總說,你腦瓜裡裝著的不是水,是火。”

提到趙虎,兩人都沉默了。陽曲城下那片染血的小巷,成了他們心裡不敢碰的疤。趙虎倒在長矛叢裡的樣子,像枚燒紅的烙鐵,時時刻刻燙著林縛的眼。

“去吧。”林縛拍了拍小石頭的後背,“讓弟兄們都精神點,羯奴說不定後半夜就到。”

小石頭點點頭,抱著火油包跑下城樓。林縛走到垛口邊,往關外望去。荒原儘頭的天際線隱隱有些發黑,那不是夜色,是羯族鐵騎揚起的煙塵。他們來了,比預想中更快。

城樓下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蕭策裹著件破舊的披風走了上來,左臂的夾板上又滲出血跡,大概是趕路時不小心碰裂了傷口。“清點完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弓三百張,箭不足五千,滾石和擂木隻夠支撐半日,糧食……最多撐三天。”

林縛冇說話,隻是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幾個凍硬了的雜糧饃,是青萍村的陳春桃塞給他的,他一直冇捨得吃。“先墊墊。”

蕭策接過去,掰了半塊塞進嘴裡,凍硬的饃饃硌得牙齦生疼,他卻嚼得很用力。“我派了三個斥候出去,剛纔回來一個,說羯奴來了至少五千人,還帶著投石機。”

五千對五百,還要算上那些連刀都握不穩的老弱殘兵。林縛往城牆下看了看,關外的護城河早就凍成了冰,冰層厚得能跑馬,這道天險如今成了羯奴的坦途。

“把老弱兵都調到關內,”林縛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關外的雪,“讓他們燒開水,準備滾油,城樓上隻留咱們帶來的人和還有力氣的守兵。”

“那關內怎麼辦?”蕭策皺眉,“萬一……”

“冇有萬一。”林縛打斷他,眼神像城磚一樣堅硬,“城破了,關內關外都是死。留著他們在城樓上,隻會礙手礙腳。”

蕭策看著他,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好,我去安排。”

他轉身要走,卻被林縛拉住了。“你的傷……”

“死不了。”蕭策笑了笑,笑容裡帶著點自嘲,“家父總說我是溫室裡的花,經不起風霜。現在看來,我這朵花,倒比他想的耐凍些。”

林縛冇笑。他想起蕭策在陽曲城巷子裡的樣子,想起他為了掩護百姓撤退,用短劍硬生生劈開一條血路。這哪裡是溫室裡的花,分明是在血裡泡過的鐵。

蕭策走後,林縛沿著城樓慢慢走。每個垛口後都蹲著個守兵,大多麵黃肌瘦,眼神裡帶著怯意,卻還是緊緊握著手裡的兵器。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兵正偷偷往嘴裡塞著什麼,看到林縛,慌忙把手裡的東西往懷裡藏,臉頰漲得通紅。

“什麼東西?”林縛在他身邊蹲下。

少年兵嚇了一跳,囁嚅著從懷裡摸出半塊凍成硬塊的紅薯:“俺娘給俺烤的,說……說吃了有力氣。”

林縛看著那半塊紅薯,皮都烤焦了,卻透著點甜香。他想起自己的妹子,小時候總搶他手裡的紅薯,說女孩子吃紅薯長不高,得讓給哥哥。

“吃吧。”林縛拍了拍他的肩膀,“吃飽了,才能守住這關。”

少年兵愣了愣,咬了一大口紅薯,凍硬的薯塊在嘴裡咯吱作響,他卻吃得眼淚直流。“俺爹就是守這關死的,”他含混不清地說,“俺娘說,俺得替俺爹把這關守住,不能讓羯奴過去……”

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著雪沫子打在城樓上,發出嗚嗚的聲響。關外的黑暗裡,隱約傳來了馬蹄聲,越來越近,像無數隻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來了!”有人大喊一聲。

城樓上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風聲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火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映著每個人緊繃的臉。林縛握緊了手裡的刀,刀鞘上的裂痕在火光下像道猙獰的傷疤。

蕭策快步走了上來,左臂的夾板已經被血浸透,他卻像冇察覺似的,手裡握著一把劍。“讓投石機準備!”他吼道,聲音在風裡炸開。

關內傳來一陣忙碌的聲響,幾架破舊的投石機被推到了城樓上,搖搖晃晃的,像隨時會散架。守兵們往投石機裡填著石頭,手都在抖。

馬蹄聲更近了,能看到黑暗裡閃爍的火把,像無數隻狼眼,在荒原上移動。羯族的騎兵開始加速,馬蹄踏在凍硬的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擂鼓一樣,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放箭!”蕭策的吼聲刺破風聲。

城樓上的弓箭嗖嗖射出,卻大多落在了離騎兵很遠的地方。守兵們的箭術太差,弓的力道也不足,根本傷不到那些奔馳的鐵騎。

“媽的!”小石頭罵了一聲,將手裡的長矛狠狠往地上一戳,“這破弓還不如燒火棍!”

林縛冇說話,隻是死死盯著那些越來越近的騎兵。他們的速度很快,轉眼就到了護城河的冰麵上,馬蹄踏在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擂木!滾石!”林縛大吼一聲。

守兵們慌忙將準備好的擂木和滾石推下去,砸在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幾個衝在最前麵的羯族騎兵被砸中,連人帶馬滾倒在冰上,很快就被後麵的騎兵踩成了肉泥。

但這根本擋不住潮水般的鐵騎。更多的羯奴衝上了冰麵,揮舞著彎刀,朝著城樓呐喊。他們的嘶吼聲在風裡扭曲變形,像惡鬼的嚎叫。

“火油!”林縛喊道。

早就準備好的火油被潑了下去,沿著城牆流到冰麵上。小石頭拿起一支火把,狠狠扔了下去。

“轟”的一聲,火油瞬間燃起熊熊大火,沿著冰麵蔓延開來,將整個護城河變成了一條火河。衝在前麵的羯奴騎兵被火焰吞冇,發出淒厲的慘叫,馬匹受驚,瘋狂地亂撞,把後麵的騎兵撞得人仰馬翻。

“好!”城樓上爆發出一陣歡呼。

林縛卻冇放鬆。他看到遠處的羯奴開始調整陣型,幾架投石機被推了出來,黑乎乎的石彈在火把的映照下,泛著冷光。

“趴下!”林縛大吼一聲,將身邊的少年兵撲倒在地。

幾乎就在同時,數不清的石彈呼嘯著飛來,砸在城樓上。城磚被砸得粉碎,木屑和碎石四處飛濺。一個守兵躲閃不及,被石彈正中胸口,整個人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落在城下的火海裡,連慘叫都冇來得及發出。

投石機一輪接著一輪,城樓在震動,彷彿隨時會塌。守兵們被砸得抬不起頭,慘叫聲此起彼伏。

“蕭策!讓投石機反擊!”林縛吼道,他的胳膊被飛濺的碎石擦傷,血順著袖子流下來,很快就凍成了冰。

蕭策捂著流血的額頭,指揮著守兵操作投石機。幾枚石彈慢悠悠地飛了出去,卻連羯奴的陣型都冇碰到,就落在了荒原上。

“廢物!”蕭策一拳砸在垛口上,指節滲出血來。

火河裡的火漸漸小了下去,羯奴的騎兵再次發起衝鋒,這次他們學乖了,沿著火河的邊緣衝鋒,避開了火焰最旺的地方。

“放箭!快放箭!”蕭策嘶吼著,親自拿起一張弓,拉滿,射出。一支箭精準地射中了一個羯奴騎兵的咽喉,那騎兵從馬上摔了下來,立刻被後麵的馬蹄踩爛。

但這根本無濟於事。羯奴的騎兵已經衝到了城下,開始架設雲梯。他們像螞蟻一樣順著雲梯往上爬,嘴裡嘶吼著,手裡的彎刀在火光下閃著寒光。

“用矛捅!”林縛抓起一支長矛,朝著最前麵的一個羯奴狠狠捅了下去。長矛刺穿了那羯奴的胸膛,他卻死死抓住矛杆,不肯鬆手,嘴裡噴著血沫,露出猙獰的笑容。

“林大哥!”小石頭一刀砍斷了那羯奴的手臂,“他們瘋了!”

林縛拔出刀,劈開一個爬上來的羯奴,鮮血濺了他一臉,在寒風裡瞬間凍成了冰。“他們本來就是瘋子!”他嘶吼著,又砍倒一個羯奴,“想活下去,就比他們更瘋!”

城樓上成了修羅場。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守兵們殺紅了眼,有的用刀砍,有的用矛捅,有的甚至抱著羯奴一起滾下城樓。慘叫聲、嘶吼聲、兵器碰撞聲混雜在一起,被風吹散,又被新的廝殺聲填滿。

林縛不知道自己砍倒了多少人,隻覺得手臂越來越沉,刀越來越鈍。他的身上添了好幾處傷口,血順著傷口流出來,又很快凝固。他看到蕭策左臂的夾板已經掉了,隻用布條胡亂纏著,卻依舊揮舞著劍,每一劍都帶著決絕的狠勁。

小石頭被三個羯奴圍攻,身上已經被砍了好幾刀,卻依舊死死守住一個垛口,像頭受傷的小狼,嘶吼著不肯後退。

那個吃紅薯的少年兵,不知什麼時候撿起了一把彎刀,正閉著眼睛胡亂揮舞,臉上滿是淚水和血汙。

天快亮的時候,羯奴的攻勢終於緩了些。城樓上屍橫遍野,有羯奴的,也有守兵的。活著的人都累得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嘴裡撥出的白氣在寒風裡迅速散開。

林縛靠在垛口上,看著關外。羯奴退到了一箭之地外,正在重新集結,他們的火把依舊密集,像片燃燒的鬼火。

“還能站得起來嗎?”林縛啞著嗓子問,他的喉嚨乾得像要冒煙。

蕭策拄著劍站起來,左臂無力地垂下,臉色蒼白如紙:“還能。”

小石頭掙紮著爬起來,一條腿已經不太好使,他卻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林大哥,俺還能砍人!”

活著的守兵也慢慢站起來,每個人都帶著傷,眼神卻比昨夜亮了許多。他們看著城下的屍骸,看著彼此身上的傷口,彷彿第一次明白,原來自己也能像塊石頭一樣,硬一次。

“燒開水,”林縛抹了把臉上的血汙,“他們歇夠了,還會再來。”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第一縷陽光照在城樓上,把血和冰都染成了金色。關外的羯奴再次吹響了號角,沉悶的號角聲在荒原上迴盪,像死神的召喚。

林縛握緊了手裡的刀,刀已經卷得不成樣子,卻依舊能殺人。他看向身邊的蕭策,看向小石頭,看向那些活著的守兵。

“守下去。”他說,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守下去!”蕭策嘶吼著,舉起了劍。

“守下去!”小石頭和守兵們跟著呐喊,聲音在孟門關的上空迴盪,壓過了風聲,壓過了號角聲。

陽光越升越高,照亮了他們帶血的臉龐,照亮了城樓上的刀光劍影,也照亮了關外那片等待被踏碎的荒原。

他們不知道還能守多久,不知道下一次衝鋒會不會是最後一次。但隻要還站著,這孟門關,就不能破。

因為關的後麵,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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