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骨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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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帝廟的門早就被燒得隻剩個黑黢黢的門框,積雪從破洞裡灌進去,在地上堆了半尺厚。林縛推開吱呀作響的破門時,帶起的雪沫子撲了滿臉,嗆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廟裡頭瀰漫著一股焦糊味,神龕上的關公像被燒得隻剩半截,手裡的青龍偃月刀斷成了兩截,斜斜地插在灰燼裡。
“蕭策說的密道入口,就在神龕後麵?”小石頭跺了跺腳上的雪,往神龕那邊湊了湊,凍得發紅的手指在落滿灰塵的供桌上抹了一把,露出下麵黑黢黢的木頭。
林縛點點頭,從懷裡摸出火摺子吹亮。昏黃的火光映著斷壁殘垣,牆角結著厚厚的蛛網,幾隻受驚的老鼠吱吱叫著竄進洞裡,在寂靜的廟裡顯得格外刺耳。“王大娘說,這關帝廟是前朝建的,當年她嫁過來時,還見過老和尚在這裡唸經。後來兵匪來了三回,廟就成了這模樣。”
他走到神龕前,用刀鞘敲了敲後麵的牆壁。“咚咚”的悶響,不像是實心的。“應該就在這兒了。”他示意小石頭過來幫忙,“搭把手,把這半截神像挪開。”
神像雖隻剩半截,卻依舊沉得很。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挪到一邊,露出後麵的青磚牆。牆上有塊磚的顏色比彆處略淺,邊緣還留著淡淡的縫隙。
“找到了!”小石頭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摳那塊磚。
“慢著。”林縛攔住他,用火摺子湊近了仔細看,“蕭策說過,他爹當年為了防人私闖,在密道入口設了機括,貿然動這塊磚,說不定會觸發機關。”
他記得蕭策昏沉間提過,密道是當年鎮守孟門關的老兵們秘密開鑿的,藏著些應急的軍械和糧食,入口的機括連著地下的流沙,一旦弄錯了順序,整麵牆都會塌下來,把人活埋在裡麵。
“那咋辦?”小石頭急得抓耳撓腮,往廟外看了一眼,雪還在下,城樓上的動靜隱約能聽見,“要是等會兒羯奴又來攻城,咱們還冇找到軍械……”
林縛冇說話,隻是盯著那麵牆出神。火光下,磚縫裡積著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冇人動過了。他用刀鞘輕輕敲了敲周圍的幾塊磚,突然發現其中三塊磚的邊緣,比彆的磚多了個不起眼的小缺口,像是被人用鑿子特意鑿出來的。
“是這三塊。”林縛指著那三塊帶缺口的磚,“蕭策說過,他爹喜歡用《孫子兵法》裡的句子做機關暗號,這三塊磚的位置,說不定對應著‘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按順序來,先左後右,先上後下。”
他深吸一口氣,先用刀鞘頂住左邊那塊帶缺口的磚,輕輕往裡一推。隻聽“哢噠”一聲輕響,磚麵往裡陷了半寸。緊接著,他又按順序推了中間和右邊的磚,每塊磚都發出同樣的輕響。
最後一塊磚推下去時,整麵牆突然震動了一下,中間那塊顏色略淺的磚“哐當”一聲彈了出來,露出後麵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夾雜著點鐵鏽的氣息。
“成了!”小石頭興奮地低喊一聲,就要往洞口鑽。
“等等。”林縛拉住他,把火摺子遞過去,“你先在這兒守著,我進去看看。裡麵說不定有瘴氣,我先探探路。”
他解下腰間的水壺,往嘴裡灌了兩口——這是王大娘早上給的熱水,現在已經涼透了,卻能讓喉嚨舒服些。然後他握緊刀,貓著腰鑽進了洞口。
密道裡比想象中要寬敞,勉強能容一個人直起腰。牆壁是用青石砌的,上麵長滿了青苔,濕漉漉的,不時有水滴從頭頂落下,“滴答滴答”的聲音在幽暗的通道裡迴盪,顯得格外詭異。
林縛舉著火摺子往前走,火光隻能照亮身前幾步遠的地方,更遠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麵蟄伏著,隨時會撲出來。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腳踩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密道裡格外清晰。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左邊的通道黑漆漆的,隱約能看到儘頭有塌方的痕跡;右邊的通道則稍微亮些,似乎有光從裡麵透出來。
林縛猶豫了一下,走向右邊的通道。越往前走,黴味越淡,鐵鏽味卻越來越濃,還夾雜著點桐油的氣息——那是軍械常用的保養油。
他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加快了腳步。轉過一個彎,前麵突然豁然開朗,竟是個不大不小的石室!石室的角落裡堆著些木箱,上麵落滿了灰塵,角落裡還放著幾盞油燈,其中一盞不知被什麼風吹著,竟然還亮著一點微弱的光,在黑暗裡搖曳。
“找到了!”林縛低喊一聲,快步走到木箱前,用火摺子照亮。箱子上的銅鎖早就鏽死了,他揮刀砍斷鎖釦,掀開箱蓋——裡麵整整齊齊地碼著幾十把長矛,矛尖上雖然鏽跡斑斑,卻依舊透著寒光,旁邊還放著幾捆箭,箭桿是用堅韌的棗木做的,看起來還能用。
他又打開旁邊的幾個箱子,裡麵有弓,有刀,還有幾副完好的鎧甲,甚至還有兩桶冇開封的桐油和半箱火摺子。最裡麵的一個箱子裡,竟然還裝著些乾糧,用油紙包著,雖然已經乾硬發黑,卻還能看出是當年的軍糧。
“太好了!”林縛激動得手都有點抖,他拿起一把刀,在火光下看了看,雖然有些鏽,卻比他們手裡那些豁了口的破刀強多了。他又拿起一張弓,試著拉了拉,弓弦雖然有些鬆,卻還能發力。
就在這時,石室深處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動。林縛立刻握緊刀,警惕地看向黑暗裡:“誰?”
冇人回答,隻有那聲音還在繼續,越來越近,伴隨著沉重的喘息聲。火光下,一個黑影從石室的陰影裡慢慢走了出來,手裡拄著根木棍,身形佝僂,頭髮鬍子花白得像雪,身上穿著件破爛的鎧甲,上麵佈滿了鏽跡。
“你是……誰?”林縛的聲音有些發緊,這密道裡怎麼會有人?
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佈滿皺紋的臉,眼睛渾濁,卻在看到林縛手裡的刀時,突然亮了一下。“守關人……”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吐字都不太清楚,“你是……新來的守關人?”
林縛愣了愣:“您是……”
“俺是趙老栓……”老者咳嗽了兩聲,用木棍指了指石室角落,那裡堆著些乾草,像是個簡陋的床鋪,“守這密道……十年了……”
十年?林縛心裡一驚。十年前,正是羯奴第一次大規模南下的時候,這老者竟然在這密道裡守了十年?
“將軍……讓俺守著……等援軍……”趙老栓絮絮叨叨地說著,眼神有些渙散,像是在說胡話,“說……隻要軍械還在……關就破不了……可援軍……一直冇來……一直冇來……”
他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用木棍狠狠敲著地麵:“他們都跑了……當官的都跑了……就剩俺們這些兵……守著……守著……”
林縛看著他,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起城樓上那些死去的弟兄,想起少年兵睜著的眼睛,想起王大娘灶房裡的炊煙。原來這孟門關,一直都有人在守著,用一輩子,用命。
“援軍……快到了。”林縛走過去,扶住趙老栓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力量,“我們已經守住關了,您看,這些軍械,我們要用它們把羯奴趕出去。”
趙老栓渾濁的眼睛看著那些木箱,又看了看林縛手裡的刀,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孩子,眼淚卻順著皺紋往下淌:“好……好啊……能用……就好……”他從懷裡摸出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遞給林縛,“這個……給你……將軍的令符……能調兵……雖然……兵早就冇了……”
林縛接過那東西,打開一看,是塊青銅令符,上麵刻著“孟門關”三個字,邊緣已經磨得發亮。他握緊令符,那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像是握住了無數守關人的希望。
“趙大爺,我們該出去了。”林縛扶起趙老栓,“城樓上的弟兄還在等著我們,等著這些軍械。”
趙老栓點點頭,卻搖搖晃晃地站不穩。林縛看他實在虛弱,便蹲下身:“俺背您出去。”
趙老栓愣了愣,隨即像個孩子似的,乖乖地趴在了林縛背上。他的身體很輕,輕得像片羽毛,林縛卻覺得肩上沉甸甸的,像是壓著十年的風霜,壓著無數守關人的骨頭。
往回走的時候,趙老栓趴在林縛背上,嘴裡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年……雪也這麼大……俺們守了三天三夜……糧食冇了……就吃雪……羯奴退了……弟兄們……卻冇剩幾個……”
林縛冇說話,隻是一步步往前走,火摺子的光在前麵引路,照亮了腳下的路,也照亮了通道壁上那些模糊的刻痕——那是無數守關人用刀刻下的名字,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
走出洞口時,小石頭正急得在廟裡轉圈,看到林縛揹著個人出來,嚇了一跳:“林大哥,這是……”
“是趙大爺,守密道的老兵。”林縛把趙老栓放下來,讓他靠在神龕邊,“快,去叫幾個弟兄過來,把這些軍械搬出去,越多越好!”
小石頭應聲跑了出去,冇多久就帶著五六個弟兄跑了進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色。“林大哥,真找到軍械了?”
“嗯,快搬!”林縛指了指洞口,“小心點,彆碰壞了。”
弟兄們立刻鑽進洞口,開始往外搬軍械。長矛、弓箭、鎧甲……一件件沾滿灰塵的軍械被搬到雪地裡,在火光的映照下,漸漸顯露出當年的鋒芒。趙老栓靠在神龕邊,看著那些軍械,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嘴裡喃喃著:“好……好……”
林縛走到他身邊,給他餵了點水。趙老栓喝了兩口,精神好了些,抓住林縛的手,緊緊地攥著:“守住……一定要守住……”
“俺知道。”林縛點頭,聲音很沉,“我們會守住的。”
就在這時,城樓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號角聲——是羯奴又開始攻城了!而且這次的號角聲格外密集,顯然是大規模的衝鋒!
“快!把軍械送到城樓上去!”林縛站起身,對弟兄們喊道,“小石頭,你帶兩個人先把趙大爺送到王大娘那裡,讓她照看一下!”
“好!”小石頭應了一聲,和兩個弟兄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起趙老栓,往關內的灶房走去。
林縛抓起一把長矛,掂量了一下,分量很足,矛尖雖然鏽了,卻依舊鋒利。他又拿起一張弓,試了試弦,比城樓上那些破弓強多了。
“走!回城樓!”林縛大吼一聲,率先朝著關帝廟外跑去。
弟兄們扛著軍械,跟在他身後,在雪地裡跑出一串深深的腳印。關外的呐喊聲、馬蹄聲已經清晰可聞,城樓上的廝殺聲也傳了過來,像催命的鼓點。
但這一次,林縛的心裡卻不像前幾次那樣沉重。他握著手裡的長矛,感受著身後弟兄們的腳步聲,彷彿能聽到無數守關人的呐喊,從密道裡,從城牆下,從那些被大雪掩埋的骨頭上,彙聚成一股力量,推著他們往前衝。
雪還在下,卻彷彿不再那麼冷了。因為密道裡的光,已經照到了城樓上。而那些沉睡了十年的軍械,即將在雪地裡,重新染上羯奴的血。
孟門關的廝殺,還冇結束。但這一次,他們手裡的兵器,更硬了。他們心裡的火,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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