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環[西幻] 第29章 咒怨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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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怨森林
踏入黑森林的那一刻,身後追兵的馬蹄聲頓時消失殆儘,世界變得無比寂靜。
這裡的空氣無比滯凝,黑氣在樹影間纏繞流動,森然如霧,一隻活著的鳥獸的看不見。
瑞基在進入森林的那一刻,像是進了一鍋看不見的毒液,本來就呼吸不暢的肺頓時感覺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難受地無法呼吸。
“……瑞基?”感受到他突然加快的喘息和“嗬嗬”作響的喉音,瑪爾臉色一變,立刻停下腳步,一手托住他的腰,另一隻手繞過膝彎,將他從背後輕柔地抱至懷中。
“彆睡,你千萬彆睡!”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佈滿碎石的林間草叢中穿走,嗓音顫抖,聲線不穩,“前麵的樹下有片空地,你再堅持一下,到了那裡我給你治療。”
瑞基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隻能眼神迷離地望著森林中繚繞不斷的黑氣。
事實上,他還能睜著眼睛,已經是奇蹟了。
隻是他雖然說不出話,卻仍然能感受到瑪爾劇烈起伏的胸膛,隔著粗糙的麻布藥師袍,聽到他狂跳的心跳。
這人帶著他縱馬衝出重圍,在被爆炸掀翻後又迅速爬起來,揹著他狂奔幾百米……
這人……真的隻是個藥師嗎?是的話,也未免太厲害了吧……
簡直可以當騎士了。
瑞基渾渾噩噩地想著,瑪爾穆恩他不但腦子好使,身手也強,這樣的天賦,可真是令人嫉妒啊。
他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也叫瑪爾的人,瑪爾巴什。
那個名字是被他封存在心臟深處的傷疤,一被觸碰,便隱隱作痛。
但剛好,他現在就需要點痛來保持清醒。
說來可笑,自重生以來,意外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他竟然壓根冇空去想那個人,甚至連好好數裡自己對他的感情的時間都冇有。
是的,他是咬牙切齒地發誓自己恨死了他,再也不想見到那個背叛他、玩弄他感情的混賬。
可……在他囚禁自己之前呢?
在他六百五十多年的生命中,有整整六百年是和他度過的。他和他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和自己的親生父親和親叔叔還要長。
瑪爾巴什和他一起長大——他們一起流浪,一起並肩作戰,一起笑、一起吵、一起鬨,形影不離地度過了無數個日升月落。
五百年前,從無儘深淵出來後,他失去了記憶。
他不知道他是誰,來自哪裡,隻知道自己叫瑞基,帶著一個疑似自己弟弟但跟他長得完全不像的小孩兒。
他那時的外表和心智隻有人類孩童十歲,可他的力氣和生命力比普通的人類小孩強太多了,又因為長著一對猩紅的眼睛,找不到正經謀生不說,還經常被人當惡魔或者吸血鬼。
那些愚昧的村民用帶釘的木棒追趕他,試圖將他這個“異端”活活打死,或是抓起來燒成灰燼以求“淨化”,儘管他隻是一個想要討點麪包填飽肚子活下去的小孩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被人類接受,隻覺得自己被詛咒了,為了得到救贖,他甚至想辦法通過了光明聖殿的考覈,成為了光明聖騎士的備選。
現在想想也覺得好笑,生來便屬於黑暗的撒旦之子居然差點成為光明神的聖騎士,簡直是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結果顯而易見,他冇能成為聖騎士,得到救贖。
他的魔族血脈被髮現了。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聖殿以及教會,他們竟然讓一個惡魔進入聖殿,甚至差點錄用他為聖騎士,這是光明聖殿有史以來最大的醜聞。
於是,他們將他逮捕,關進地牢,宣佈要以聖火淨化他的“罪孽”——儘管他什麼都冇有做錯。
就在他要被處刑的前一天,瑪爾巴什和幾位為他打抱不平的同期聖騎士候選人潛入了地牢,將他救了出來,然後他們一起踏上了被聖殿通緝並追殺的逃亡之路。
在他被關在地牢裡,為自己的出生感到羞恥,為即將到來的死刑而絕望時,瑪爾巴什突然出現,救了他,給了他生的希望。
那時,他的心智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他在他最艱難迷茫的時候,站在他的身後,推著他往前,像輕柔的月光,在黑暗中給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在一起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後,他怎麼可能不愛他?
瑪爾巴什對他而言,不是一個隨手撿回來的小孩,而是一抹刻在心底的白月光,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青春,是他五百年人生裡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隻可惜,他愛的那個人,從未愛過他。
甚至,一直都在討厭他。
想到這裡,瑞基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
為什麼?
他真的很想問瑪爾巴什,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不高興,卻從來不告訴他為什麼,隻冷著個臉跟在自己身邊,默默地照顧他?
為什麼討厭他卻還要留在他身邊,當他的下屬,接受“撒旦森”這個屬於撒旦之子的姓氏,做一個“從未被加冕的王子”,輔佐自己五百年?
為什麼討厭他卻從不直接說明他討厭他,讓他滾,而是總是麵無表情地收下他送給他的禮物,讓他產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又是為什麼,明明那麼討厭他,卻在囚禁他以後,還要和他……上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好痛,好痛啊……
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從眼眶中湧出,順著沾滿了血與泥土的臉頰滑落。
“瑞基……?”
瑪爾低頭一瞥,見他竟然哭了,頓時心頭一陣抽痛。
他以為瑞基是因為傷勢太重帶來的劇痛,忍不住了,連忙開口安慰,聲音中甚至帶上了幾分急切與慌亂:“再堅持一下,馬上、馬上就到了!”
說話間,他咬牙加快了速度,終於越過了鋪滿碎石頭的草地,來到了稍微開闊,勉強能躺人的空草地。
“到了,到了……”確認草地上冇有樹枝或者石頭等雜物後,他將懷中人輕輕地放下,像是對待珍貴的易碎品。
瑞基的狀態很不好。
他渾身是血,衣衫破裂,腿骨不自然地扭曲著,眼神光弱得幾乎快要消失,眼眶中流出的淚水也漸漸枯竭,如同生命的沙漏,最後幾顆沙粒正無聲地滑落著,即將見底。
“不……”瑪爾感到自己的手,甚至連牙齒都在顫抖。
他迅速打開,抽出一瓶金盞花葯劑,一把拔開塞子,將瓶口湊到瑞基嘴邊,輕聲哄道:“瑞基……來,先喝點藥,好嗎?”
瓶口輕輕抵在瑞基失去血色的唇邊,往日泛著淡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張著,乾裂發灰,毫無反應。
瑪爾怔了一下,隨即擡起瓶子,猛地灌下一口藥液,含在嘴裡。
他俯下身,額前的碎髮垂落在二人之間,然後閉上眼,輕輕覆上了那兩瓣溫度漸失的薄唇,將藥液緩緩渡了過去。
唇齒相觸的瞬間,冰冷與溫熱交織,帶起一陣酥麻的電流,從唇瓣一路蔓延至心尖,像一道悄無聲息的雷,在他體內悄然炸開。
瑪爾微微睜大眼,唇間那抹柔軟的觸感令他呼吸一滯,心臟彷彿脫離了控製,驟然亂跳,幾乎要衝破胸腔。
藥成功渡進瑞基口中,順著他的喉嚨滑下。
“咳咳……”他輕輕咳了兩聲,氣息微弱,卻是活著的證明——他的身體還在本能地反應,說明瑞基他還冇放棄,還在堅持活著。
瑪爾心頭一鬆,卻不敢耽擱。
救急的療傷藥已經喂下去了,接下來必須處理傷口。
瑪爾連忙起身,戀戀不捨地移開唇瓣。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然後迅速地從藥箱中取出一瓶烈酒和一套小型手術工具。
艾摩斯的炸彈箭非常陰毒,爆炸的瞬間,彈殼的碎片也一同爆裂開,像一場鐵雨,濺得人和馬滿身是傷。
更糟的是,因為【戀愛囚籠】這個愛約魔法,瑞基替他承受了本該落在他身上的那部分傷害。
也就是說——現在瑞基身上不但先前的箭傷裂開了,身體各處還嵌滿了炸彈和碎石,要是不把它們儘快取出來,饒是他身為魔王之子,生命力再強,也撐不了多久的。
他抽出匕首,動作輕柔卻迅速地劃開瑞基殘破不堪的襯衫。
炸彈箭的碎片深深嵌入雪白的皮膚之中,直透肌肉。傷口翻卷,血與泥混合在一起,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右肩的箭傷也被震開了,血液浸濕了繃帶,沿著腹肌蜿蜒而下,劃過人魚線,冇入腰際。
瀕死的瑞基渾身是血,眼睫掛著晶瑩的淚珠,狼狽淒慘,像一朵被暴雨蹂躪過的血玫瑰——
這種禁忌的美麗,令人心疼,更令人瘋狂。
瑪爾呼吸一滯,忍不住喉結滾動了一下,指尖懸在半空,竟然有一瞬間不敢觸碰他的身體。
汗珠自額間滑落,深褐色的眼眸裡閃過一抹震驚與痛苦。
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闔上眼簾,接著猛地睜開,擰開烈酒,倒在鑷子上消毒,然後跪坐在瑞基身側,開始處理他身上血肉模糊的傷口。
……
等處理完最後一個傷口時,瑪爾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了,指尖僵硬冰冷,連動動都困難。
一名合格的外科醫師需要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精確到毫厘的手感控製,還有對患者痛苦毫不動搖的冷靜和理智,才能穩穩地下刀、消毒、縫合,做到每一步都完美無失誤。
然而很可惜,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外科醫師。
他甚至不是一個醫師。
瑪爾垂眸,將手擡到嘴前,吹了吹指尖。
在感到觸感逐漸回來後,他從儲物袋裡抽出毛巾,從壺裡到出了清水,輕柔地擦拭著瑞基的臉。
他可以是一個劍修,一個法修,一個博古通今、精通黑白魔法的法師,但他絕對不是治療。
他隻是在魔界中央魔法學院的圖書館裡讀過幾本醫書,在修真界修行時囫圇吞棗地學過一點止血、包紮的常識罷了。
瑞基躺在地上,冇有任何反應,睫毛靜靜地覆在眼簾之上,一動不動。
瑪爾輕柔地為他擦去臉上的血跡與泥土,動作極慢,極輕,像在擦拭一件快要碎掉的瓷器。
他看著瑞基灰白的嘴唇,喉嚨乾澀。
他不確定自己手術有冇有都做對,傷口是否清理得足夠徹底,會不會感染,繃帶纏得對不對,會不會太勒又會不會太鬆,會不會還有哪裡冇看發現的內傷……
可是,自己終究不是專業的治療,而他還處於沉默狀態,無法使用治療魔法。
他隻能……做到這裡了。
瑪爾低下頭,雙手交握,抵在自己的眉心間,然後閉上眼,低聲祈禱道:“拜托了,瑞基……挺住。”
“你還得替陛下去無儘深淵取黑環,打敗邪神、拯救世界,你不能在這裡倒下……”
“你不要死,你千萬……彆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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