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的第十年 第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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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
他與薛柔之間愛恨情仇,容不得第……
薛懷義屏退左右,
獨自進屋,卻見榻上和衣仰躺著一人,上下眼皮子蓋著,
小巧的鼻尖下綴一片全無血色的嘴唇。
她更病弱了,
比春日的柳枝更纖細。
薛懷義走路一貫輕便,猶如鬼魅。
他直立於床前,垂低右手,
虛無地撫摸著她的臉,
從眉毛,
經過眼睛,
鼻梁,最後是像臉一樣雪白的嘴唇,手法輕柔細膩,
宛如在愛撫一件絕世珍品。
崔介也似這般摩挲過你的臉嗎?
薛懷義暗自發問。
懸空的手向下,向著那截半露的脖頸移動,相隔衣領,
他似乎看見了一個烏黑的痣,鑲嵌於一雙清晰的鎖骨之間。
想必,崔介也觸碰過這個痣吧,用手,
亦有可能是用吻?
繼續往下,微微隆起的胸脯……
薛懷義猛收手,閉眼再睜眼,自持而冷漠。
“妹妹。”
薛柔未曾入眠,本以為屋子裡的腳步聲出自三喜或四慶,她們倆貼身伺候她,進進出出是常事,
可這個聲音……
她驚慌張目,眼底儘溺著防備,隨手抽出一旁的枕頭,擲了出去。
薛懷義不躲,從容接下攻擊,唇線一彎:“隻是拿枕頭打麼?”
他來得倉促,不曾仔細過問她的病情,故不知她現今口不能言。
薛柔撐著床鋪下地,直站著怒視他,隨即張開胳膊,指著門口下逐客令。
光見她怒然比畫,遲遲不聞她尖脆的叫罵聲,薛懷義略略存疑,笑意卻不減:“妹妹就算厭朕,也不該一言不發。”
朕?他自稱朕?
薛柔終於肯調動沉寂多日的神智,加以思索。
莫非,他已經登基了?
薛懷義對她瞭如指掌,知她當下因何所驚疑,笑道:“妹妹日後應當改口了,須喚朕一聲皇兄。”
皇兄?他也配!
薛柔忍不得,扯起他的袖子往外頭走,怎敵自身不濟,虛弱不堪,而他又無告辭之意,半步騰挪不開。
她憤恨難耐,回頭環顧,照窗台擺設的一個青瓷花瓶過去,抱在懷裡,正衝前麪人模人樣的薛懷義扔出去。
花瓶在薛懷義的腳尖四分五裂。
“你嗓子怎麼了?”
薛懷義終於察出名堂:她寧肯費力搬花瓶砸他,但就是不開口,不是她刻意迴避,實為客觀受限——她似乎無法啟齒講話。
薛柔彆過頭,嘴巴抿得嚴嚴密密。
“來人。”薛懷義不逼問到底,等程勝進來,惜字如金道:“傳吳院判。”
前朝後宮的大更疊,同包括太醫院——三日前,邱院判自上奏,告老還鄉,薛懷義慨然同意,並拔擢吳太醫繼任院判。
吳院判匆忙到達。薛柔已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按回床榻,隔兩層紗帳問診。
吳院判雖新官上任,醫術卻老練精湛,精準道出關鍵癥結,與彼時邱院判的診斷如出一轍,千言萬語歸作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
薛懷義容光晦暗,擺手叫程勝送吳太醫,他則撥開層層軟紗,默然俯視一般表現的薛柔。
終究是他禁不住一團死氣,出言:“斯人已去,妹妹打算自暴自棄到何時?”
他不希望她就此失聲,變作一個啞巴,說是害怕也不為過。
她多年鑄就的罪孽,僅僅用一副身子償還怎麼夠?
他要從她的嘴裡,聽見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時的畏懼,求饒,懺悔……這世間所有的話語,一個字也不能錯過。
她必須好起來,毫厘不差地為自己的歹毒而贖罪!
薛柔撇開臉,不予理會。
薛懷義突然哂笑:“妹妹怕是忘記,你的好駙馬仍在崔家苦苦等待你痊癒而歸了。”
她的軟肋,又添了一個,慢慢代替了他的存在,一言一行皆牽動她的心腸。
果然,薛柔來了精神,作勢離開去尋崔介,可惜,薛懷義眼疾手快,擒她在手,紋絲動彈不得。
“娘娘將妹妹托付於朕,朕當顧妹妹周全。”薛懷義臉不紅心不跳,抓住那寸皓腕,不費吹灰之力往門外帶,“東宮冷清,不宜養病,隨朕去乾清宮,朕親自照管妹妹。”
薛柔以空閒之手捶打他,發出抗議。
薛懷義當然知曉她為何而抗拒,停住腳,笑吟吟道:“太後囑咐的皇後,而皇後與朕同氣連枝,由朕來管你,有何不妥?”
太後,皇後,一個比一個陌生的稱呼。
薛柔心亂如絲,無法坦然接受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物是人非之現狀,拚命掙紮起來。
“嘖。”
薛懷義不屑繼續偽善,不顧她扭得紅到發紫的手腕,硬拖著人出門。
今日萬裡無雲,熾烈的日光射下來,刺得薛柔睜不開眼。
三喜在外頭候命,擔心哪茬來哪茬,拋開膽怯,迎上去舉手替薛柔擋住陽光,揮淚如雨道:“陛下何苦!公主她眼睛壞了,看不得光,難道陛下非要逼公主徹底失明才覺痛快嗎……?”
薛懷義不知情。
薛柔目不能視,他不知情。
他撒開對她的桎梏,幽幽看了她很久,冷冷說:“眼睛不好,那便以紗蔽目。總之,東宮住不得了。”
三喜彆無他法,含淚取了紗巾,為薛柔戴好,叫上四慶,隨聖駕去往乾清宮。
奉王媖口諭,銀杏上東宮探望薛柔,聊表關懷,不期半道上瞭見前方浩浩蕩蕩一行人,陛下在,薛柔也在。
銀杏瞠目結舌,趁無人注意,下意識逃開,抄小路飛奔回坤寧宮,一五一十說明原委。
王媖百無聊賴,正端著繡活消磨時光,聞知之心尖一顫,手下由之出了閃失,尖利的銀針偏離軌跡,刺破食指指腹,血點蔓延,迅速彙聚成豆大的一滴,滾落於已具雛形的繡品上,明顯汙了一塊,前功儘棄。
“你可瞧仔細了,休得妄言。”
銀杏急得直拍手辯解:“奴婢的眼神再不會出錯,明明白白就是陛下和十公主!那三喜和四慶還都揹著包袱,竟不曉得要乾什麼……”
銀杏真不懂,王媖卻是不敢猜,可先有太後所托,不得不插手。
王媖無可奈何一歎息,把針線擱回笸籮,起身說:“幫我稍微打扮打扮,我去乾清宮一趟。”
東宮的對峙落幕,崔家的紛亂剛上演。
雲瀾被嚇破了膽,連滾帶爬趕至崔家,前後左右一打聽,一道尋覓至正堂,見崔介正同崔安商議老夫人的喪葬事宜。
崔介整個人俱是萬裡挑一的,眼神亦然,一眼捕捉到鬼鬼祟祟、猶猶豫豫的雲瀾,精簡語言,加快效率議完事,恭送走大伯崔安,招手示意雲瀾來回話。
“公子,小人辦砸了……”
雲瀾哭喪著臉,如是這般講清楚在東宮的前因後果。
崔介麵色鐵青,一聲不吭,唬得雲瀾觸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罪。
“夠了,”崔介說時,眼光轉向西北方,那裡坐落著皇宮,“備馬,我親自接公主回家。”
不是東宮那個虎狼窩,而是屬於他們彼此的家。
雲瀾很是消極,磨蹭著不動:“公子彆不愛聽,在宮裡,誰敢對公主怎麼著,倒是您,咱們家眼下可離不開您啊,全等您主持大局呢!您若實在不放心公主,好歹熬過這個節骨眼,不過十來日,您急什麼……”
崔介扶額,重重歎氣:“你說得對,是我進退失據了。”
他頓一頓,繼續說:“我不去罷了,但不能坐視不管。你立刻去尋九殿下,拜托他看一看公主,確認她的安危,如果可以,請他將這玉轉交公主,並告訴她,我料理完家中的雜事,第一時間去接她。”
各退一步,雲瀾答應著去辦。
崔介儘力按下違心的感覺,一頭投入焦頭爛額的繁忙中。
薛懷義正端坐暖閣一角處理公務,王媖捧一杯熱茶走進來,輕輕放下,溫言款語道:“陛下,吃點茶,順便讓眼睛鬆快鬆快吧。”
薛懷義頭未擡,依舊揮筆圈點著一本本奏摺:“先放著吧,過會再吃。”
有道是至親至疏夫妻,可王媖與薛懷義之間,唯有至疏。
王媖淡淡一笑,坐去他對麵,靜靜看他揮毫弄墨。
“皇後,”薛懷義頓筆,掀起眼簾瞥她,“想問什麼,便問吧。”
王媖不尷不尬笑笑,字斟句酌道:“十妹妹在東宮宿著挺好,陛下何故接她到乾清宮?”
“皇後這是在質問朕麼?”
薛懷義平視王媖,麵無漣漪,難辨喜怒。
王媖一時懊悔過於直白,忙澄清:“臣妾不敢,臣妾隻是關心則亂,畢竟十妹妹如今這個模樣,少走動為妙。”
薛懷義無意問責,見其態度謙卑,倒沾了些許人情味:“你是好意,朕也是好意。薛柔是朕的妹妹,憑她孤零零在東宮,朕不能順心,亦辜負了太後舊日對朕的教養之恩。”
偽裝君子,這是薛懷義最拿手的,若不然也無法取信於先帝,那麼當今這皇位自然成不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的陰暗麵,僅對心腹程勝及薛柔展現過。
前者,拜他所賜得以鯉魚躍龍門,如想下半生無憂,那必須依附他而活;後者,即日起,會作為他之掌中物,任他擺佈,最終了此殘生。
他的措辭麵麵俱到,王媖若懷有異議,等同於枉顧人倫綱常。
“那……不妨使十妹妹挪去坤寧宮,她在此生長,住著也習慣。另外,臣妾畢竟不似陛下日無暇晷,臣妾有大把時間照拂她,陛下專心實現淩雲之誌即可。如此,不失為兩全其美。”
可王媖固執地試圖爭取一番。
她已決定徹底了斷往昔執念,痛改前非,決意守好皇後的位子,儘職儘責,同皇帝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那中間橫著一個薛柔,又算什麼呢。
薛懷義與薛柔間的愛恨情仇,容不得第三人插足,崔介不行,王媖亦不行。
“朕意已決,勿再多提。”他態度明確,不容動搖。
事已至此,王媖且得維護臉麵,打住口,表示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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